岁暮天寒,冷风从北至南呼啸而过,将掠过的每一寸土地都洒下了纷纷扬扬的玉沙。官道两旁堆蓄起松散的积雪,路中落下不久的新雪被来往车马频繁碾过,化作了薄薄的一层青霜,一辆朱漆青顶的马车便与冷风背道而驰,在这片薄霜冷雪中徐徐向西北方向行进。

  乾雨掀起窗边帷裳探着目光朝外看了一眼,入目尽是银装素裹的一片白,唯有远处星星点点散落着几颗落光了叶的枯树。一阵寒风骤然拂过,激得她哆嗦了一下,忙将露在外的半截脖颈缩回了毛茸茸的围领当中,再把帷裳严严实实地合上。

  她张嘴哈出了一口雾气,回过头嘟囔道:“今冬好似格外冷些,许久都不曾见过这样大的雪了。”

  对侧斜倚在车厢中的青衣女子手里捏着一块莹润通透的白玉玉牌,指腹一点点抚摸过玉牌上遒劲飘逸的字迹,那张素淡的面上便流露出了一丝惘然若失的神情。

  今日距她们离开夕曲已过了七日。

  七日前,裴家忽然传来急报,令裴清祀速返登临,消息来得十分突然,叫所有人都有些猝不及防。

  事况情急,裴清祀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细细筹谋,但她在走前还是为林箊做好了力所能及的所有打算。

  二人分别之际,衣白胜雪的女子望着她,话语冷肃而郑重,“如郎中所说,你身上病症只有白芷可解,白芷与我有旧,我本想传书于她,请她来夕曲一趟替你诊断,只是如今突生变故,我必须要返回登临,这别院也未必还安全,你如今离开,或许反倒是最好的选择。”

  “一月前,岑朝夕与关山家派去剿灭她的一行人遭遇,领队之人受了重伤,白芷现下正在南柳为其疗伤,你此行过去应当正好能遇见她。”裴清祀递给她一方木盒,盒中是一枚形状特异的金针,“你将此物带在身上,见到她后交予她过目,她自然便会知道你是我的人,也会为你悉心诊治。”

  见林箊将木盒收下,裴清祀又道:“你先前遗落的佩囊被乾雨收起来了,其中若有重要之物,你向她取回来便是。此行山长水远,路途多艰,乾雨同你相处已久,跟在你身边可以照料你的日常起居,玉尘心思缜密、身手过人,你如今不便动武,她可以一路护送你们前往南柳。”

  将诸事交代清楚后,女子翻身上马,坐于马上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个为她送行的瘦削身影,眸光中似有暗潮涌动,最终也只化为了沉凝淡漠的一句告诫。

  “切记,往后如非必要,万不可再将你真容示于人前。”

  清寒的话语声如在耳旁,而朝夕相处了多日的那个身影却已经遥遥远走。

  如此细致入微的谋划终究还是让林箊心下难以避免地生出了感愧之情。即便一切当真因她而起,但她本就一无所知、更无错处,自己如何还能心生芥蒂?

  只怪天意弄人而已。

  “咚”的一声轻响,突然颠簸的车厢将林箊飘忽的思绪扯了回来。

  前行的马车不知为何缓缓停了下来,车外隐约传来了嘈杂的吵嚷哀泣声。

  “这是怎么了?”

  乾雨纳闷地掀开车帘,发觉车外乌泱泱地围了一群人,这些人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手中拎着个破烂的麻布包袱,看起来像是逃难的难民。

  其中一名抱着孩童的男子神色悲痛,“行行好,几位姑娘,给些吃食吧,我们已经六七日没有吃过一口饭了,再没有吃的,我那还未满周岁的娃娃就要被活活饿死了。”

  “是啊,就算不给我们吃,给孩子们一些口粮也好啊,求求各位了。”

  “救救我们吧。”

  他们说着说着便开始跪倒在地磕起头来,动作仓皇急切,直将头皮都磕破流血也未停下动作。

  看着他们的行装打扮,侍女好似想起什么,恍然道:“听闻几个月前灏水边遭了涝灾,灾后附近不少村子感染了时疫,许多老弱病残的百姓死在了时疫中,剩下年轻力壮些的便携家带口地四处逃难去了。这些人应当便是那群灾民吧,真是一群可怜之人。”

  乾雨动了恻隐之心,转身便要去取包裹里备下的干粮,而一只手却从旁伸了过来,将她取干粮的手轻轻按住。

  她疑惑地看过去,就见青衣女子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驾车的玄衣女子一语未发,只冷冷看着他们,腰侧佩剑骤然出鞘,剑刃直指领头之人。

  未曾想到这驾车的女子竟然如此冷酷无情,毫无慈悲之心,挡在路前的几人被那剑上冷光惊了一跳,忙惊慌失措地退了开来。而位于后方的流民尤不甘心,迟疑着站在原地,似乎仍在观望情形。

  见女子尚未出剑,好像只是想将他们吓退,站在几人身后的一名跛脚男子面露悲切地朝前走了两步,试图再劝说一回。

  “姑娘,我们当真只是……”

  “噌”

  啸声响起,剑气如虹般倏尔朝男子迎面斩去,直在将要把男子劈成两半时才忽然消弭四散,只于路中央留下了一道极深的剑痕。

  跛脚男子呆若木鸡地停在原地,前进的脚步迟迟未再踏出,直到几息之后,他双脚颤了颤,身子一软,整个人往后坐了下去。

  女子沉声道:“还不快滚。”

  周遭其余人如梦初醒般连忙分散至道路两旁,其中一人颤颤巍巍地将那手脚发软的男子从路中拖走,将前路让了出来。

  玄衣女子一手持剑冷眼注视着这群人的动作,另一只手驾马而行,马车从流民当中穿过,继续朝前驶去。

  乾雨似乎也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她从车窗里见得那群人已被远远抛于车后,才回身不解地问道:“白姑娘,方才你为何不让我将干粮给他们?”

  听她询问,林箊抬首温言解释道:“此处荒无人烟,地势复杂,附近群山纵横,山间恐怕藏匿了不少盗匪。若我所料不错,刚刚那群流民应当便是盗匪假扮而成。”

  闻言,侍女更加惊异:“姑娘是如何得知的?”

  “疑点有三。其一,他们在刚刚将我们拦下时,喊的便是‘几位姑娘’,他尚未见得车中人模样,是如何知晓这车里的人都是女子的?”

  “其二,在玉尘姑娘亮剑之后,那群流民当中仍旧有不少人不愿散去,甚至还要近前来求乞,如此举动实在胆大了些,不像是只为求温饱的流民所为。”

  “最后,若他们真是逃难之人,为何不去与灏水临近的秦湾、涿川等地向当地世家求助,反而跑到这荒郊野外的官道上来等一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经过的车马?”

  将心中猜想一一道来后,林箊眉目微凝,语气平缓:“恐怕我们一路行来,早已被此地山匪盯上,他们观察了许久,认为我们三人当中只有玉尘姑娘有一战之力,却又不清楚玉尘姑娘究竟实力几何,因此才扮作流民前来试探一二。”

  乾雨恍然大悟,神态中不禁带了些忿忿之色:“这群欺善怕恶的山匪,竟还扮作灾民来博人同情,实在可恶!”

  林箊垂首忖了忖,道:“今日车马劳顿了一路,现下时辰不早了,雪天路难行,此地又有匪患作乱,不如先就近找个地方歇一夜,明日再走吧。”

  乾雨在车内坐了一天,早已周身酸痛、疲乏不堪,得她出言提议,当即欣然同意。

  侍女探过身子去将车帘掀开一道口,望着那个孤拔劲挺的背影,面上露出了些拘谨神色:“玉尘司事,白姑娘说我们今日先在附近寻处地方歇下,不必再赶路了。”

  寡言少语的侍从并未应答,只将手中缰绳一打,提快了马速,往最近的一处客栈奔驰而去。

  约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官道旁的一间客栈外。

  官道附近每隔三十里便有一处供人休息的客栈,多为世家扶持修建,供来往商客堆货留宿。这类居所大多并不舒适,但胜在出行方便,价格低廉,因此很得行商喜爱。

  乾雨扶着林箊下了马车,三人相继步入客栈当中。

  灯影摇曳,整个客栈昏暗逼仄,当中仅有一盏油灯照明,大堂地面上还残留着未拖干的水渍,四处角落中隐约透着一股阴冷潮湿的朽烂气味。

  伏在桌上打盹的小二见有客来到,无精打采地坐起身子,打了个哈欠,含混问道:“几位客人是打尖还是住店?”

  位于三人当中的青衣女子走到柜台前,笑道:“劳烦郎君为我们订三间客房。”

  四下打量过后,乾雨握着女子的手紧了紧,颇有些不情愿地低声道:“白姑娘,今夜当真要宿在此处吗?”

  林箊温和地安抚道:“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如今天色已暗,只能辛苦乾雨姑娘暂且忍耐一夜了。”

  见其余二人尚且没有异议,乾雨也不好再作他言。几人订好客房后,便提着行李往楼上走去。

  林箊正要进入客房内,却发觉那名侍从随她上楼之后便停在了她的房门外,似乎没有离去的意思。

  “明日还要赶路,玉尘姑娘不回房歇息吗?”

  “玉尘奉小姐之令保护姑娘,理当寸步不离守在门外,白姑娘自行歇下便是。”

  听她语意决绝,应当不是一个会轻易改变想法的人,林箊也无法强做要求,只温声道:“那便有劳姑娘了。”

  交谈过后,林箊进入客房,转身将门关上,面上温润神情逐渐淡漠。

  她把长剑放在桌上,而后端坐一旁,神色沉缓,似在静静等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