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一枕初寒>第12章 翠微之祸

  入了八月,宫内头一件忙的大事便是六皇子与柳家二小姐的大婚,作为当事人之一的萧宁因刚入了中书省,本就杂事一堆,如今愈发忙得一点儿空都不得。

  八月十九日午后,萧宁正在昭宁宫正殿内,与内侍官总领议定大婚礼仪之事,忽听到有人从宫门外一路急奔进来,萧宁心中颇有几分诧异:何人如此无礼?

  那人还未进门,已急匆匆地嚷着:“萧宁!快出来!”这分明是丁岭的声音,萧宁对内侍官极快地嘱托了两句,便忙快步走出门去。他刚出门下了台阶,便被迎面跑来的丁岭一把拽住了手腕,拉着便要走。

  萧宁忙稳住身子,反拉住丁岭,问道:“做什么?”

  丁岭匆匆回头,道:“快跟我走,柳家小姐出事了!”

  萧宁一听此言,吓得立时反客为主,拉了丁岭便往外跑。

  一出了昭宁宫大门,丁岭却扯着萧宁往永定宫方向跑,萧宁一面不解,一面跟着他一路疾跑。丁岭在路上与他简单解释了两句:“今日瑜太妃召了柳姑娘进宫,之后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柳姑娘被人困在了翠微阁,是她身边的丁香姑娘托我来寻你。”

  萧宁听得一头雾水,丁岭含糊其辞的言语令他愈发忧心,只是他无暇多问,跟着丁岭一路到了那翠微阁门口,远远便见到了守在门口抱膝哭泣的丁香。

  萧宁心头大惊,直觉出了大事,忙上前几步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丁香抬起头来,满脸泪痕,口中只哽咽道:“殿下!殿下!您怎么才来?”

  “到底出什么事了?”萧宁急地大吼。

  丁香撑着身子勉勉强强地起了身,她轻轻推开了门,轻声道:“殿下自个儿进去看吧。”那声音听来万分悲凉凄惶,往萧宁心头更泼上了一层慌乱。

  萧宁进了屋,丁香便立刻关上了门,紧跟着的丁岭差点撞上了。丁岭吃了个闭门羹,却也不恼,反是不安地问道:“你家小姐她?”

  丁香的目光麻木而悲痛,丁岭却从里头硬生生看出几分谴责与愤怒来,不由便放低了姿态,垂首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不,今日多谢丁大人了。”到了此时,丁香居然还能恭恭敬敬地对着丁岭行了谢礼。

  丁岭心中愈发难受起来,忙伸手拉起了丁香,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张了口,却只是“我,我……”了半天,却终究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当丁岭又是自责,又是无措的时候,萧宁出来了。

  萧宁怀中是用墨色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的柳蔓蔓,他脸色沉得可怕,丁岭与他相识十余载,从未见过他这副神情。萧宁一路抱着柳蔓蔓,不发一言,丁岭与丁香两个也就一路沉默地跟着。直到上了马车,出了宫门,萧宁才压着心头的怒气,开口问道:“是谁?”

  丁香瞥了他一眼,低头回道:“是,三殿下。”

  听到了答案,萧宁那边却没了声响,丁香心中不安又不平,正想抬头说些什么的时候,便听得“砰”一声响,似乎是什么木头断了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旁一直没出声的丁岭大声叫着:“萧宁,快松手!”丁香忙抬头,便见那位丁大人正死命掰开六殿下的左手检查。萧宁的右手仍环抱着柳蔓蔓,分毫未动,左手上却满是碎木屑与血痕,马车座椅上的雕花扶手已断了一根。

  丁岭清理着那些伤口上的木屑,几乎是气急败坏道:“你这是做什么,你这一手伤,明日有人问起来怎么说?”

  萧宁对手上的伤恍若未觉,只冷冷吐出两个字来:“畜生!”

  丁岭不管他,只接着道:“我知道你愤恨不平,可是我们好不容易把事情瞒下来了,你难道还想捅出去吗?”

  萧宁古怪地笑了一声,一颗心仿佛被翻来覆去地煎着,他低头望着昏迷的柳蔓蔓,眼中几乎落下泪来,半晌才终于低声开口道:“这件事,该压下来吗?”他这句话里藏着无限苦楚与悲愤,像是问着丁岭,又仿佛只是自问。

  一旁的丁香闻言,一时顾不得尊卑,急道:“殿下为了自己便不顾我家小姐声誉了吗?还是殿下不要我家小姐了?”

  “丁香!”丁岭忙出声呵斥道。

  倒是萧宁突然怪笑了两声,手中下意识抱紧了怀中人,轻声道:“我怎么会不要她,我从来只怕她不要我。我自然知道,这事若传扬出去,外人会怎么看,怎么说。可是,可是,蔓蔓那样的性子,我担心……我担心,她受不住……他们!”萧宁忽咬牙恨声道,“他们就是瞧准了,我们不能说,不敢说,所以,所以才敢做下这等无耻之事!好一个天潢贵胄的三皇子,好一个仪表堂堂的端王爷,内里竟是个卑鄙无耻、下作肮脏的畜生!”

  “萧宁!”丁岭忍不住出声道,“你再恨他也没用的,如今紧要的是,如何才能把这事完完全全地瞒下来。这事虽是三皇子的错,但真泄露出去了,柳小姐的清誉也算是完了。陛下和太后娘娘,还能让你娶柳小姐吗?若是因这种事被皇家退了婚,你让柳小姐一个姑娘家怎么办?”丁岭平日里瞧着是个不着调的纨绔,心里却是个明白事的,他这一番话,着实点在了萧宁的痛处上。萧宁自个儿可以不管不顾,但柳蔓蔓是他心尖之人,他如何舍得拿她终生去搏?

  正当萧宁犹豫不决之时,柳蔓蔓却醒了,她身上无力,却仍是费劲扯了扯萧宁的衣袖,萧宁忙掩去眼中神色,低头柔声安抚道:“蔓蔓,无事了。”

  柳蔓蔓望着他,怔怔地瞧了会儿,继而使劲摇了摇头,唤了一声:“宁哥哥。”她眼中满满的不是悲伤与哀怨,而是恳求与坚持。萧宁望着她的眼睛,却也咬了咬牙道,“蔓蔓,乖,听话。”

  柳蔓蔓仍是摇头,她再次唤道:“宁哥哥!”她的声音愈发虚弱,语气却愈发坚定。

  萧宁指尖发颤,他的眼神几度变化,最终还是闭了闭眼,像是下了什么决心,道:“我知道,我应下了。”

  柳蔓蔓勉力笑了笑,终于放任自己再度陷入昏睡中。

  萧宁一行人从偏角门入柳府,刚将柳蔓蔓安置好,从丁岭处得了消息的柳一弦便赶来了。萧宁留下丁香在屋内照应,然后随柳一弦去了偏室。

  “你打算怎么做?”一进门,柳一弦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萧宁沉着脸,冷声道:“王子犯法,与民同罪!”

  “你要上告?”

  “自然!”萧宁道,“我要为蔓蔓讨一个公道!”

  “公道?你认为公道比名节更重?”柳一弦的唇角紧抿,眼中神色晦暗不明。

  “是!”萧宁抬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不在意蔓蔓身上发生了什么,流言蜚语我与她一同面对,此一事也好,此一生也罢。只要她愿意,我定长长久久地陪着她。”

  “你不在意,那么,陛下呢?太后呢?”

  萧宁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柳一弦心下莫名一惊,只听萧宁道,“我有我的法子。”

  柳一弦低头,沉默了片刻,终于勉勉强强扯了抹礼节性的笑来,声音照旧冷得很,“蔓蔓倒是不曾看错。只是你今日不曾护好她,今后我又如何信你?”

  萧宁一怔,许久方才缓缓道:“我知道,是我无用,才累得蔓蔓受今日之罪。昔年是我莽撞,如今我也寻不出一个更好的法子来。但这个公道,我必定要的。待此事过去,你若想带她离了这些是非,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柳一弦静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便打算往外走,路过萧宁身侧的时候,还是停了停,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殿下好自为之吧!”

  这一日,柳蔓蔓因太妃召见入宫,见过太妃后,后宫主事的瑾贵妃托人传信,说有大婚相关事宜相商。柳蔓蔓被人引至偏僻的翠微阁,在那里遇到三皇子端王,遭他侮辱,失了清白,之后柳蔓蔓被人悄悄带出宫。翠微阁本就少有人至,三皇子自己又不会将此事外扬。若萧宁忍下,此事本可悄无声息地过去了,一月后,他与柳蔓蔓的婚事仍将照常举办。可出乎大多数人意料的是,萧宁没有忍,而是将这一桩事直接告到了皇帝的宣和殿。

  萧宁这一告,既有人证,也有搜集到的物证,一桩桩一件件,不容端王否认抵赖。皇帝震怒,将端王禁足于府邸,责令一月后前往封地粦州,无诏不得擅离。当皇帝下令禁足端王的时候,萧宁正跪在太后宫前,他跪了整整一日一夜,终求得太后恩典,婚事不改,推迟一月。萧宁得了太后的允诺,谢了恩,起身后便拖着那双已几乎动不得的腿,匆匆赶往了宣和殿。萧宁在殿内只停留了一炷香的时间,谁也不知道他与皇帝谈了什么,但随行的仲安却明显看得出来,从宣和殿出来的六殿下神色终于轻松了些许。

  仲安扶着几乎难以行走的萧宁一步步往昭宁宫走,萧宁不肯唤步辇,仲安便只好死命支撑着他走。晏述看见萧宁的时候,他便是一瘸一拐的狼狈模样。晏述走上前,从仲安手中接过人,扶着萧宁站稳,轻声开了口:“宁宁,收手吧!”

  萧宁闻言,抬头打量了晏述一眼,目光静默冷淡,“你知道了?”

  晏述叹了口气,“他毁了柳姑娘一生,如今他失了圣宠,被困封地,你也算毁了他,便两两相抵了罢。”

  “呸!”萧宁啐道,“凭他,也配?他毁不了蔓蔓,但他做了那样的事,我便不容他全身而退。圣宠?那算得了什么,他留给蔓蔓的伤,我会一道一道还回去!”晏述头一次在萧宁眼中看到这般狠厉阴郁的神色,他认识的宁宁,不该是这样的。

  “萧宁!够了!”晏述忍不住稍稍提高了声音,“你看不出来吗?陛下有意要保下端王,柳蔓蔓再如何,也不过是臣子的女儿,端王可是陛下的亲生儿子!”

  这话似乎一下子刺痛了萧宁,他狠狠甩开晏述的手,脚下踉跄了一下,幸而一旁的仲安忙上来一把扶住了,萧宁狠狠瞪着晏述道:“我的事,不劳中郎将大人费心。”说着便打算离去。

  “萧宁!”晏述一把抓住萧宁的手臂,萧宁挣不开,只好听着他说,“且不说端王的事,你这一日日地耗在这些事上,那柳家小姐那儿呢?你不管了?”

  “什么意思?”

  “我今日听说,柳姑娘神思不属,日渐消瘦。你当真不去瞧瞧她吗?”晏述看着听了这话霎时放下满身戒备的萧宁,心中隐隐作痛。

  萧宁垂眸沉思半晌,到底还是退了一步,“我明白了,我明日便去趟柳家。”

  晏述稍稍安下心来,他浅淡地笑了笑,放开萧宁的手。萧宁轻声道了句谢,仍旧由仲安扶着一步步往前去。

  晏述在他身后望了会儿萧宁那缓慢而艰难的身影,到底还是忍不住“啧”了一声,快步走上前去,扯过萧宁的手臂,将他拉到自己背上。萧宁被晏述这突然的一系列动作吓了一跳,回过神便挣扎起来。

  晏述颇为不耐地皱了皱眉,动作娴熟地背起他,轻声呵斥:“别闹!你这样是要走到什么时候去?”

  萧宁闻言,果真安分了下来,轻声辩解:“这不合规矩。”

  “呸!”晏述轻笑着骂了声,“你这儿还有规矩这东西?何况,从小到大,我背过你多少次了?”

  萧宁叹了口气,便老老实实地趴着晏述背上不说话了。晏述这些年长大许多,身材瞧着虽不壮,但萧宁此时趴在他身上,却明显感觉到他的肩背比昔年宽厚了许多,不觉间便令人觉得安心。萧宁这数日来劳心劳力,一时松了心神,竟在这难得的几分安心中睡去了。

  第二日宫门刚开,萧宁便往柳相府去了。一进府,他直接往柳蔓蔓的院子走,不想正巧在院门口遇上柳一弦。

  刚见过礼,萧宁就开口道:“端王以秽乱宫闱罪发配封地,我与蔓蔓的婚事延后一月。”

  柳一弦点点头,明白这已算最好的结果。皇家的婚事未退,端王也得了惩处,只是翠微阁一事知晓的虽不过数人,但暗处的流言却是难防。但皇帝已下令,严禁众人议论,或许过些年,便真能平息了吧。柳一弦后退一步,认认真真地对萧宁作了一揖。

  萧宁愣了愣,忙还了一礼,然后不再停留,快步往内室去了。进了屋,只见一身藕荷色秋裙的柳蔓蔓正站在窗前剪花枝,听见有人进来,她转过身来瞧,见是萧宁,不由便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来,搁下剪刀,认认真真地对萧宁行了个谢礼。她整个人仍苍白虚弱得厉害,但一双眸子却是清亮。

  萧宁忙上前来扶她,一面道:“你这是做什么?”

  她立起身,方才含笑道:“谢你护我,谢你知我,谢你成全。”

  “你忘了,我们是夫妻,是要风雨同舟的。”

  柳蔓蔓叹了口气,眼中既是哀伤又是心疼,道:“你为我做的,又何止是风雨同舟?你当时不愿拿我名声去赌,是我一意孤行,非要挣个是非公道。你却也忍着,替我去挣了,在金殿上亲口说我所受之辱之时,你可是心疼?你明知这状一告,陛下的禁令再严,我的名节也算毁了,你可是难受?”

  萧宁唇角带了一抹笑来,神色却分外郑重,“我心疼也好,难受也罢,终究不能在明知你心意的情况下,违背你的意愿。护你周全是我心愿,但公道是非是你所求,你一生之事,自是要以你为先。”

  不知是不是久站的缘故,柳蔓蔓的脸色愈发苍白起来,眼中却带了笑意,“宁哥哥,我遇上你,大约是前世修了福报。”

  听闻此言,萧宁眉间微蹙,心下闪过一丝不安,这话不该是蔓蔓说的。

  自那一日起,萧宁便没有回宫,而是在柳家的客房住下了。他瞧得出来,柳蔓蔓藏着的那几分郁郁寡欢,一个女子的清白是如何重要,萧宁清楚,便是如今罪魁已伏罪被贬,但事情已经发生,柳蔓蔓心底的伤如何轻易抹得掉?萧宁便干脆留在了柳府,日日伴着她,与她排解心事。大半月过后,柳蔓蔓那时不时神游物外、神思不属的症状似乎已好了大半,笑起来也渐渐有了昔日天真明朗的模样,柳一弦与萧宁终于稍稍安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