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一枕初寒>第9章 莲子情如水

  宣仁六年,文帝在位的二十三年,那一年,柳蔓蔓十五岁,正是及笄之年,柳相虽未有任何表态,但那两位皇子分明又有了旧事重提的意思。而这两年开始处于弱势的三皇子,为了捷足先登,年初便急急地往柳相府上提亲去了。他声称,只要柳相这点了头,皇帝那边立即便能为他赐婚。但柳相毕竟是柳相,也不知他究竟寻了什么理由,众人只知道那事便再没了后文。但柳家小姐的及笄之礼到底一日日地近了,而有那两位殿下在,又有几人敢动别的心思呢?

  那年暮春,晏述平了荆南境内一小拨蛮族的叛乱,回京后皇帝又提了他的品阶,在京中一时风头无二。京中不知何时起,便有了个传言,说是这晏家的小公子太过厉害,只怕长公子的世子之位难保。但无论外界传得如何,晏述却一如既往地毫不理睬,于那些世家间的交际来往也一惯的冷淡如常。萧宁因多时未见这位发小,又恐他为那些流言闹心,刚入了夏便拉着晏述去了城外的朝云山庄。

  萧宁在山庄内住了一月有余,许多京中事便不如往日那般灵通。待他七月初回了城,才从好友丁岭口中得知,柳家二小姐要在中秋之宴上献舞。丁岭说此事时,晏述便在一旁。萧宁一听闻此事,抬脚就走,却被晏述一把拉住。晏述冷了声问他:“做什么去?”

  “我去趟柳府。”没想到这一次萧宁的脸色比晏述更冷。

  晏述缓了下语气,劝道:“何必那么急?”他和丁岭都还在这儿,萧宁这位主人却要先一步离开,天下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萧宁只是瞧了他一眼,急道,“很急!阿述,你不明白!”说着,萧宁用力掰下晏述抓着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跑了。

  晏述望着自己的手,呆滞了片刻,才喃喃道:“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就是知道,才……”

  一旁的丁岭看着这两人一头雾水,也没听到晏述的自言自语,只好问道:“晏述,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晏述冷冷答道,说完便向门外走去。

  “你去哪儿?”丁岭在身后大声问道。

  “回家!”主人都走了,他们还留在这儿做什么,丁岭一想也有道理,便同晏述一道走了。

  且说另一边,萧宁一路紧赶慢赶到了柳府,一进了柳蔓蔓的院子便见她正在那儿练舞。柳蔓蔓瞧见萧宁来了,停了动作,迎上来笑问道:“你怎么来了?”

  萧宁也不理她的问题,只劈头盖脸便问:“为何练这舞?”

  柳蔓蔓被问得退了半步,扯了扯唇角,道:“你不知道嘛,宫中的中秋之宴,我要献舞。”

  “为何要献舞?”萧宁闻言更是着急,不由分说,又进了一大步,一把抓了柳蔓蔓的手高声问道,“谁的主意?”

  柳蔓蔓先是被萧宁的阵势吓了一跳,然后便是一恼,一把甩开萧宁的手,撇开脸,冷声道:“谁的主意?六殿下觉得是谁的主意?”

  萧宁心下一沉,他略静下心来,瞧了一眼周围的侍从,仲安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领着众人退去了。柳蔓蔓的随身丫鬟丁香本想留下,但见自家小姐并无任何留她的意思,便也只好随着退下去了。

  萧宁瞧着众人都走了,便去拉了拉柳蔓蔓的衣袖,温声问道:“好了,我知道是我太急了。现在你可愿说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柳蔓蔓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回过头来,轻声道:“前些日子,陛下找父亲进宫商讨要事。临了,陛下不知为何突然提到了我。”

  “父皇?”这个答案显然不在萧宁的意料之中。

  柳蔓蔓点点头,然后讲了几日前的事:

  那日,柳相与皇帝谈完正事,正要告退,却听到皇帝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朕听说柳家小姐的绿腰舞跳得极好。”

  柳相心中一动,正要说什么,皇帝却已接着道:“朕记得,昔年柳卿寿宴上,令爱一曲绿腰动京华啊。只是可惜,朕当日不在场,未曾有幸亲眼一见这倾世一舞。不知今年中秋,朕能否有此眼福?”

  “世人过誉。能为陛下献舞,是小女之福。”柳相忙应道,“只是昔年作这绿腰舞的是臣的长女,而这长女如今不在京中,臣恐怕……”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柳相不必再说,“朕知道。姐姐的舞姿出众,想来妹妹定也不差吧。”

  柳相吓得几乎便要拜倒,“臣,臣的小女儿素来喜好花草,于这舞技一道,并不十分擅长,到时,恐……”

  皇帝一把拉住柳相的手,安抚道:“无妨。朕也是好奇罢了。况且你柳家的女儿,想来也不会太笨。好了,爱卿你再推脱,便是不愿给朕面子了。”话至于此,柳相也再没什么好说的了,只好应了旨,回家便命蔓蔓抓紧练习起来。

  萧宁从柳蔓蔓口中了解完大致经过,眉间已多了好几条褶皱。柳蔓蔓看着无奈,忍不住伸手按了按,笑道:“是我要献舞,怎的你比我还愁?”

  萧宁一把抓了她的手,盯着她道:“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献舞意味着什么?”

  柳蔓蔓闻言,低了头,道:“我知道,可又能如何?我原以为,陛下他……”她摇了摇头,又抬头看着萧宁道,“陛下究竟是为什么呢?难道我们之前想错了?”

  萧宁同样不解,他想不明白,父皇怎么就会突然插手此事。官宦人家的女孩子,在宫宴上献舞之后,常常便因此得到恩赏,而这恩赏按燕朝惯例便是一桩不错的姻缘。萧宁相信,他的父亲对于他大哥三哥争夺柳家小姐之事,十分清楚,现如今,他却令柳蔓蔓进宫献舞,几乎摆明了要为柳蔓蔓赐婚之意。莫非他三哥当初所言是真的,只要他说一声,父亲便真的会为他与柳蔓蔓赐婚。难道他的父亲当真有意立他三哥为储?萧宁十分担忧地看了柳蔓蔓一眼,却发现对方也是眉头深锁,满面愁容。柳蔓蔓察觉萧宁的目光,忙努力对他笑了笑。

  萧宁忍不住问道:“你不愿嫁我三哥?”

  柳蔓蔓摇摇头,“大殿下也好,三殿下也罢,皆非我所求。”

  “但你所求的。”萧宁忍不住叹了口气,“你明知道。”

  “是啊,我知道,可是我,终究,不甘心!”柳蔓蔓轻声道。

  “蔓蔓。”萧宁仿佛终于下了什么决心,轻而坚定道,“你嫁给我吧!”

  “宁哥哥!”柳蔓蔓低声惊呼,“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萧宁的语调波澜不惊,冷静得反常,“我去求奶奶,为你我赐婚,她不会拒绝的。奶奶发了话,便是父皇也不会多说什么。”他抬眸,对上柳蔓蔓满是讶异的眼,反倒轻笑了一声,“我知道你不愿嫁入皇家,等风波过去,找个合情合理的缘由,这婚约自可不作数的。当然,若你不嫌弃,”萧宁又笑了笑,“我自是求之不得。”

  萧宁顿了顿,又开口道:“我知道,若是阿述愿意出面,自然更是圆满,可是,蔓蔓你等不了。让我帮你,好么?”

  柳蔓蔓回望着他,许久,才终于压着心底的酸涩,吐出一句来:“你是傻子吗?”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也毫不怀疑过后他会还她一个自由之身,可是到时候两人要解除婚姻,总有一方需要担责,虽然燕朝民风开放,但皇家婚约毕竟不是小事,何况这世道对于女子总是更多苛责。她不知道他到时候要自污到如何地步,才能换得自己的全身而退。一念及此,柳蔓蔓便觉心头又酸又涩,口中含着什么似的,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萧宁却只是笑笑道:“我才不傻呢,不过是有些痴念,还望柳小姐成全才是。”

  “如何成全?”

  “始终,便好。”你一直是你,就很好。

  柳蔓蔓闭了闭眼睛,睁眼时敛了所有情绪,她凝视着萧宁道:“宁哥哥,你方才说求之不得。”

  萧宁一怔,转而点点头,他的心却忽猛跳起来,他有了一个自觉荒唐的期望。

  柳蔓蔓接着道:“可你明知道,我心许晏述。那一颗心给了便是给了,我只怕收不回来。”

  萧宁道:“那便收不回来。”

  “连真心都没有,我又凭何嫁你?”

  “凭我的一颗真心。”萧宁笑道。

  “傻话!”柳蔓蔓忍不住叹道,转而又低头默想了许久,终于抬头道:“我到底有些许不甘心。五日,五日后你去净慈寺寻我,到时我再给你答复。”

  “好!”虽然柳蔓蔓提到净慈寺时,萧宁慌了片刻,但他到底爽快地应了下来。凭着这些年的了解,他想着,蔓蔓是不至于心灰意冷到跳出红尘的。

  那五日,萧宁乖乖呆在昭宁宫中,莫说柳府,他连宫门都不曾迈出一步。他心知柳蔓蔓定要做些什么,心中却不知因了何故不愿知晓,但偏偏有个多事的丁岭。那丁岭自打年幼时挨过晏述的一顿打,便也收敛了些性子,但在萧宁这儿却还是聒噪得一如既往。

  他大咧咧地谈起昨日几位贵族公子小姐们的游湖活动,说到那柳小姐如何美貌,又如何大胆,游湖时竟唱起那旧乐府来。柳姑娘唱的还不是别的,偏偏是那首《西洲曲》,唱完还亲手送了一枝莲蓬给晏述。那晏述也是个不解风情的,美人留情,他竟能冰着个脸,把人拒了不说,还转身便走。

  “莲子清如水,她这是在剖白心意。”萧宁喃喃道。

  “可不是嘛,虽然这京中谁还不知道柳家小姐对晏述那小子的那点意思,但毕竟是大家小姐,也不好拿到明面上来说。但人家姑娘如今连女儿家的矜持都不要了,你说说,那个晏小子,竟还那么冷冰冰的,我看他哪只是不解风情啊,分明是心如铁石!”

  “好啦!”萧宁敛去心头万般情绪,只故作打闹地推了推丁岭,笑道,“你在这儿鸣什么不平。”

  “我就是不平!你不知道,晏述一走,那小美人梨花带雨的表情啊,看得我心都要碎了!”

  “她哭了?”

  “没!”丁岭摆手道,“可我瞧着,大概也是快哭了,就是那种,想哭,但偏偏要忍着的模样,才惹人疼嘛!”说着,他对萧宁眨眨眼。

  萧宁懒得理他,只是接着问道:“那之后呢?”

  “之后?晏述当然是没什么了。至于那柳姑娘嘛,我听说她好像去城外的净慈寺了。”丁岭好像想到了什么,忽然大叫道,“不会吧!”

  萧宁被他吓了一跳,不满地推他,“什么不会?”

  丁岭急得抓了萧宁的袖子,道:“你说,那柳小姐不会,不会去出家吧?”

  萧宁心下也是一紧,但面上半分未露,只是将袖子从丁岭手中扯出来,道:“不会!你少在那儿胡思乱想,瞎操心!”然后又想到了什么,萧宁又问:“对了,那日之事,你们可别在外面乱说。”

  “你放心,谁家还没那么点儿不可说的事,我们都懂。何况,晏述是什么身份,谁敢嚼他的舌根。那柳小姐如今又是那么个处境,指不定什么时候便成了你嫂子,她的事,谁又敢多嘴?”

  萧宁也知道,世家大族里长大的孩子,都是些人精,什么能说什么不能都拎得一清二楚,只是这些事他们虽不会在明面上提,但暗地里只怕未必会轻易放过。幸而帝都里从不缺逸闻,此事很快会被新故事所掩盖,萧宁倒不怎么担心。如今令萧宁忧心忡忡的是柳蔓蔓当下的心情,她那么直接干脆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的一颗心捧给晏述,大约便是存了孤注一掷的念头了。如今落了这么个结局,也不知她该是如何伤心难过,萧宁一念及此,便恨不能以身相替,恨不能陪在她身侧,但他毕竟答应了的,五日。萧宁想,他得信她,蔓蔓绝不是懦弱的性子,她既敢那么做,便也一定能受得住。

  五日后的第一个清晨,熬了五日的萧宁一刻都不愿多等,一大早便急匆匆地出了门,赶往净慈寺。到了净慈寺门口,萧宁一眼便瞧见了等在寺门口的柳蔓蔓。初秋的晨已微有寒意,柳蔓蔓披了一件绀青色斗篷,立在大红的寺门前,远远地见了向她跑来的萧宁,便忍不住唇角上扬,眼中也不由带了几分无可奈何的笑意。

  “蔓蔓。”萧宁小跑到柳蔓蔓面前,“怎么等在这儿,也不怕着凉。”

  柳蔓蔓含笑道:“夏日的暑气都没消干净呢,哪里就着凉了。我就知道你等不住,肯定来得早,所以早早收拾了东西在这里等。果然,我才出来没一会儿呢,你就来了。”

  萧宁有些羞赧地笑笑,只好干脆伸手拉了柳蔓蔓往马车那儿走。两人上了马车,萧宁便时不时偷偷打量柳蔓蔓,见她神色如常,心下却反而愈发不安。但此时一惯能说惯道的六殿下却仿佛失了言语。最终还是柳蔓蔓被他打量得不耐烦了,开口道:“你知道了?”

  “什么?”萧宁原还想装个样子,但柳蔓蔓一眼看过来,他只好讪讪道,“是,我知道了。”

  柳蔓蔓望着他,叹了口气,道,“我无事,你放心。”

  “那……”萧宁犹犹豫豫地开口。

  “宁哥哥,我有个问题问你。”

  “你问。”

  “若我一直不能忘情于晏述,你还愿娶我?”

  “是。”

  “若我永不能对你动心,你不在意?”

  “在意,也不在意。”萧宁笑笑道。

  闻言,柳蔓蔓也忍不住笑了笑,眼眶却有些泛红,她抿了下唇,又道:“那好,那日你说的,我应了。”她停了停,垂眸默了一会儿,又抬眸笑笑道,“宁哥哥,我不知道给了人的心还收不收得回。但若收不回,心,我便不要了,人,我也不念了。我既要嫁你,便要干干净净地嫁你。”她的笑意温柔平和,竟把萧宁心中的忧虑一丝丝抚平了,“我这两日在佛前想了很久,我不知如何待你才好。你真心待我,我却无真心能还。我日日对着佛像,佛像那么沉静,那么安详,我想了很多,也不知对不对。我想着,我虽无爱恋予你,好歹还有一片赤诚,也勉勉强强不算辜负。”

  萧宁几次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说,他想告诉她,没关系的,就算她心里念着晏述也没关系,就算她一直不能爱上自己也没关系,无论她什么样子,他都心意不变。可是蔓蔓的语气那样温柔,也那样绝然,萧宁忽然明白,那是她的骄傲与自重,他不能拒绝,也不该拒绝,所以,萧宁只是笑着应道:“好。”

  自那日从净慈寺回城之后,柳蔓蔓仍照旧练她的绿腰舞,萧宁去找了薛太后。薛太后听闻他要娶柳家姑娘的事,大为震惊,但萧宁说得那般情真意切、至死不渝,薛太后到底还是心疼这个自小带大的孙儿,最后还是答应了。几日后,皇帝便唤了萧宁过去。萧宁自知逃不过,出门前理了好几次思绪,但真见了他父皇,却又不免心下惴惴。

  皇帝只是坐在上头看书,并不理会自己站在下面的六儿子。萧宁忐忑不安地等了半晌,才终于听到他父皇发话:“听说,你向太后求娶柳相家的女儿?”

  “是!”萧宁心下虽是不安,声音却平稳。

  “你可知,你三哥也有此意。”

  “儿臣,不知。”这是明晃晃的撒谎了,但萧宁说得不慌不忙,半点起伏也没有。

  皇帝觉得有趣似的,笑了笑,搁了书,起身下来,道:“那你如今知道了。可有什么要说的?”

  萧宁猜不出自家父皇的意思,干脆心一横,跪倒在地,“儿臣与柳家姑娘两情相悦,望父皇成全。”

  “哦?两情相悦?”皇帝的笑意愈发明显,“这好像和朕听说得不太一样啊。朕所知的,那位柳姑娘喜欢的可是……”

  “父皇!”萧宁头一次知道自己居然有这样的胆子,敢打断自己父亲的话,“坊间传闻不可信。儿臣与柳姑娘相识多年,早已互通心意,何况儿臣若是在您面前撒谎,那可是欺君。”

  皇帝点头笑笑,话锋一转,“虽是如此,但你三哥也说是真心爱慕,朕若只应了你,岂非偏心?”

  “父皇!”萧宁叩首以拜,口中道,“儿臣与柳姑娘两情相悦,三哥既说真心,想来也是不忍柳姑娘失其所爱,郁郁终生的。”

  皇帝做默然沉思状,似乎当真有所动摇。

  萧宁心下微紧,指尖狠狠掐入掌心,他终于又开口道:“何况有情人不能相守的苦楚,父皇再清楚不过了。父皇当真忍心儿臣也与母亲一般,相爱不得相守吗?”

  “你!”皇帝闻言霎时提高了音调,手指萧宁,很快又像压住了什么情绪,最终也只是低声呵斥道,“好大的胆子!”

  萧宁忙垂眸低首,一副乖顺的模样。

  皇帝瞧着他这副样子,眼神几次变化,终是道:“朕明白了。”言罢,便挥挥手让萧宁退下。

  萧宁起身行了一礼,正要转身,心下琢磨了一下,仍多嘴问了一句:“那此事?”

  “允了!”皇帝没好气地道。

  得了皇帝许诺的萧宁这才一溜烟地跑了。

  回到昭宁宫的萧宁刚进了宫门,便有人上来告知他,晏小将军来了。萧宁一想竟也是许久未见晏述了,这些日子为了柳蔓蔓的事,他一直忧心忡忡的,也无暇会友。萧宁进了院子,便瞧见等在花藤架下的晏述,便是坐着那儿等人,晏述也是坐姿笔挺,如青松翠柏一般。在枝叶间滤过的阳光温温和和地洒在晏述身上,衬得他本就白皙的肤色更添了几分玉石般的温润通透。身着常服的晏小公子坐在那儿,便是一副清朗如月、萧萧肃肃的翩翩浊世佳公子模样,萧宁心中一滞,涌上来的竟也并非羡慕,而是忽然觉得蔓蔓爱上他,当真是理所当然得很。

  晏述见了萧宁,也只与平时一般,只字不提那日小小的冲突。两人喝了酒,萧宁躺在廊下望着夜空出神,那一湾月色映得他一双瞳仁晶莹剔透如上好的水晶,晏述便望着他的眸子出神。

  “阿述。”萧宁忽出了声。

  “嗯?”晏述被唤回了神。

  “吹首曲子吧。”

  “你想听什么?”

  “随你吧。”

  晏述点点头,取下随身带着的笛子,选了首宁神的曲子吹起来。晏述的笛声悠扬疏旷,却在这清冷的夜色中不知沾染了哪儿的忧愁,倒令人无端端听出几分难以排解的寂寥。但萧宁因为白日里终于定了与柳蔓蔓的婚事,心下轻松快意得很,只是吹着夜风,听着笛声,便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一曲终了,晏述望着萧宁那半阖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笛尾的穗子,语调随意道:“前些日子,荷花池的事,你知道吗?”

  “我知道。”萧宁答得很快,连眼皮都没抬,“怎么,你拒绝蔓蔓,和我有关?”

  晏述心头一跳,慌忙摇了摇头,过后却反应过来,萧宁没看他,便开口道:“没。”他望着那人,心头那猛烈的跳动过后,却是一片寂静,他拒绝柳蔓蔓,自然是与眼前人有关,但偏偏这种有关,他半分也不能说。他等了会儿,见萧宁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便又道:“我伤了她的面子,你可怪我?”

  萧宁这回倒是撩起眼皮,颇为奇怪地转头看了晏述一眼,他道:“不怪。你一直那样待她,她自然也明白你的意思。她那日那么做,大约也是想求个心死罢了。也算求仁得仁,我怪你作甚,何况你俩的事,哪轮得到我来怪你?”萧宁此时委实觉得有几分奇怪,晏述那个人,一惯孤傲自矜,哪里是会在意别人想法的人,如今倒像十分在意自己怪不怪他似的。

  “她是你心上人,你从未那般在意过一人,毕竟一处大的,我多少也得顾及你。”晏述淡淡道。

  萧宁听了他这话,便就笑了笑,依旧转回去,如先前一般阖起眼,不再说什么。晏述望着他那悠然恬静的模样,心头却堵得不舒服。有个问题他一直很想问萧宁,今晚的夜色太静,他不自觉便问出了口:“那年,你替她向我讨真心。为什么?”晏述想不明白,哪怕过去了几年,他仍不明白,一个人如何能为心上人去讨要另一个人的真心呢?他自己的心意呢,他将之置于何地?

  萧宁合着眼,唇角有浅淡的笑意,语调悠然随意,“哪有什么为什么,我瞧不得她难过罢了。知道她喜欢你,我自然也是心痛难过。但看着她一日日愁眉深锁、相思难解,我便觉得自己那些疼算不得什么了。我那时只觉得,这世间再没有比她展颜一笑更重要的事了,她是不是为我而笑又有什么紧要呢?”

  “是么?”晏述轻笑了一声,他这一笑听起来颇有几分自嘲意味,“我怕是做不到。”晏述自认,便是事不关己地作壁上观,就已耗尽他所有的气力,像萧宁那般,他只怕此生都办不到。

  萧宁笑笑道:“你又不曾对谁动过心。”他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听得晏述竟有几分想笑,他也就真笑了笑,道:“我再吹一曲?”

  “好!”

  那时的萧宁并不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那样,爱一人时便满心满眼都是温柔的爱意。爱意本不伤人,伤人的是伴随爱恋而来的欲望与执着,掌控独占的欲念,求而不得的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