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仪感觉自己没劝到位,反而被张蝶生牵着鼻子走了,不过他不敢听张蝶生的真去偷手机,除非他活够了。
王力又带着张蝶生出去过两趟。
他把张蝶生房间的笼子腾出来,给了另外一个新来的女人。
那是个有点上年纪的女人,哭着闹了两天就被王力卖了。
贺仪以前不知道这些女人被卖了会变成什么样,王力说他是送她们“回家”,给她们找婆家过好日子。
但现在贺仪觉得他在说谎。
王力给张蝶生准备了一个新房间,那个房间还带着个冲水便池。房间外面装了铁杆护栏,门口装了铁杆门。
张蝶生现在能在屋子里自由活动了,平时送饭只需要把饭从铁杆的缝隙里递进去就行。
贺仪觉得方便,这次他不用挑饭点,只要男人们不上楼,他在门口就能和张蝶生说话。
他开始计算男人们上楼的时间,一般一个人在同一天只会上去一趟。
贺仪从不在四眼在的时候上楼,四眼上去的时间也很不规律。好在他常常“出差”。
他惦记张蝶生说的有飞机、火车、到处是高楼,大家都不用挨打的世界。他好奇什么是“英语”,他一开始觉得那个世界的人都说“英语”,但张蝶生说不是。
“英语是外国人说的,在国内不用说英语,买张火车票,天南海北想去哪去哪儿。”张蝶生靠坐在地板上,贺仪和她背靠背隔着墙坐着。
“外国人是什么人?”
“就是外国的人,这个世界有很多国家,我们生活在其中的一个。我们的国家很大,你去大城市也不用说英语。”张蝶生想了想,“不过现在的小孩都学英语,像你这么大就该去读小学了。”
张蝶生拿手在地板上随便写了“a b c……”几个字母,“你认识字吗?”
“不认识。”
“拼音呢?”
“……也不认识。”
“a o e……”张蝶生给他写个几个拼音字母,读出来,贺仪跟着读,张蝶生又写了几个,贺仪继续跟着读。
贺仪学着新鲜,读得还挺认真,张蝶生不教了,用鞋把地上的字全蹭了:“你回去吧。”
“你再写几个,我马上就认识字了。”
“光认字儿有什么用?”张蝶生有些不耐烦。
贺仪透过铁栏杆门探头往里看,他看不到张蝶生的脸。只能看到张蝶生的肩膀在小幅度抖动着。
“你怎么哭了?”
“我马上就要被卖了,被卖进山沟里,拴在地窖里……一辈子也见不到火车飞机,一辈子也见不到我爸我妈了。我还想读研,想去国外学工商管理。但我一辈子也回不去了……”张蝶生喋喋不休,她情绪崩溃地哭,但又不敢放出声,极力压着嗓子。
贺仪知道那种感觉,他以前被王力打的时候王力不许他哭,得把嗓子使劲梗着,像拿皮筋使劲勒,又酸又涨又难受。
月亮照在黑漆漆的铁栏杆上,将走廊照的一片惨白。
贺仪坐在一片惨白的月光下,张蝶生就抱膝蜷缩在他身后一墙相隔的阴影里。铁栅栏在地面投下一道轮廓清晰的映像。
贺仪忽然感觉,以前只从陈宏嘴里听说过的“大牢”在现实中成真了。
他看着那道漆黑的铁栏杆,忽然变得沉重,沉得他喘不过气。他明明没梗着嗓子,但现在喉咙酸涩又难受,他把头埋进膝盖。
张蝶生应该就是这么难过吧。
但他总觉得张蝶生比他还要难过,他怀疑张蝶生明天就要死了,变成灰,被阿牛扔进房后那条臭水河里。
但张蝶生没死。
那天早上他还在被窝里赖床,张蝶生就起来了。王力给她买了条新裙子,红色的,大大的裙摆在阳光下还挂着金线流苏。
贺仪眯着眼看她,张蝶生确实很漂亮。从一个小孩的角度看也漂亮,他想起之前某个小孩说的“公主”。
王力带她去见什么人,回来他还允许张蝶生和他们坐在一块吃了顿饭。
贺仪在灶膛下蹲着烧柴火,透过火舌的红光看张蝶生,他开始纳闷她到底会不会死了。
桌子底下,她和王力手牵着手,阿龙在一旁拿鞋尖往张蝶生的小腿肚上蹭。
“老旺哥可是出了名的条件好,爹娘早死了也不用你伺候,他家后山还有片杏园,以后在村里指不定多风光。”王力拍着张蝶生的手道,“你过去,好好跟人过日子,来年生个大胖小子,我们还得过去吃酒席呢是不是?”
张蝶生笑着跟人喝酒,恍惚间她跟贺仪对视了一眼,灶膛里的火苗红彤彤的,她身上的红裙子也红彤彤的,贺仪总感觉她要被火苗吞进去了。但她的眼睛乌亮乌亮,像闪着光。
贺仪忽然想起张蝶生之前问过他一些事,都是些鸡零狗碎的问题。陈宏接上天线,阿龙搞了个旧电视回来,张蝶生问他电视上都有什么台。
贺仪不认识字,但有时候会有播报。他把电视台告诉张蝶生,还跟她说演的什么。
张蝶生还过问他附近有没有小卖部,村里路好不好走……
贺仪一颗心忽然砰砰起来,他感觉自己好像也被这烟熏火燎的灶台烧得蜷缩了。那种很奇怪的恐怖感一瞬间遍布他小小的躯干。
他抬头,玻璃窗爬上一片橘彤彤的霞光,远处的树影像被晚霞烧干了的木炭,嶙峋的立在屋脊上。
贺仪感觉一阵头晕目眩,想呕又呕不出来。他蜷缩着,守着灶台,整个人冷汗涔涔。
陈宏掀锅,锅里的水蒸气逸散出来。一桌子人被这一大股水蒸气蒸着,电扇嗡嗡地转,但毫无作用。他们搬着桌子凳子笑骂着吵吵嚷嚷去了其他房间。
陈宏这才注意到蜷在灶膛角落的贺仪,他问:“你怎么了?”
“我肚子疼,一会不吃饭了。”贺仪缩着一溜烟跑回房间,缩在床上。
过了不知道多久,也许是两个小时,也许是二十分钟,陈宏端着碗饭进来,碗里还有几片炸酥的带鱼。
“发烧了?”他放下碗,抬起贺仪胳膊夹了个体温计,“一口也不吃?”
贺仪摇摇头。
“宏哥,你有爸爸妈妈吗?”
陈宏给他挑带鱼脊背上的刺,不假思索地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没有。”
“那我有吗?”
“那谁知道。”
贺仪说:“我想我爸爸妈妈了。”
陈宏抬头,贺仪吓得又闭上眼,但陈宏这次没动手也没骂他,只是皱了皱眉:“想也没办法,丢了就是丢了,一辈子都找不回来。有这心思还不如少犯点错,少挨顿打。”
后面他声音掉下去八个度,像喃喃自语:“……也没准,等以后哪天,说不定就找着了呢。”
贺仪睁大眼睛,陈宏往他嘴里塞了条带鱼肉:“有刺就吐,别咽下去。”
贺仪小心地抿了好几遍,没刺,陈宏摘得很干净。
陈宏喂完饭又拿出温度计看,倒也没发烧,但贺仪就是死活不肯出门。
陈宏也没强制拽,一个人端着碗出去了,屋外正乱作一团。
四眼在门厅站着,他吩咐陈宏把张蝶生关回去:“最后一天了,也不能坏了规矩。”
陈宏锁门的时候向下瞥了一眼,四眼正在楼下看着他,看着他把张蝶生送回屋里,关上铁门。
铁杆外面是皎皎月光,陈宏磕上门锁,又挂上铁链,举起来朝四眼晃了晃。
贺仪又赖床了。
他起来的时候太阳升得老高,张蝶生那间屋子门大开着,阳光晒进去了。
王力在另一间屋子里数钱,他朝手心啐了口唾沫,来回撵那厚厚一叠。
张蝶生这女人漂亮,老旺也阔气,王力说不想脱手,老旺愿意花大价钱买。平常人家买媳妇也就花几千,王力直接出了一万二,比黄货还贵。
这事儿在附近几个村都传开了,老旺面上有光,王力也高兴,这说明他手里的货好,以后要价还能再往上提提。
贺仪慢吞吞走到厨房,以往王力又要揍他,但今天没有,他自己翻出半个馒头夹着咸菜条啃。
王力招呼几个男人出去喝酒,这次陈宏也去了,贺仪自己在家热了热昨晚的剩菜,喂给剩下的几个小孩。
约莫下午两三点,有个男的急匆匆跑到门口喊:“力哥!坏了,那娘们跑了!”
贺仪大脑猛地嗡了一下,他不确定地出去问:“谁跑了?”
“今上午送出去的那个,老旺哥家给了一万二的彩礼。你有力哥电话没?我得赶紧通知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