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前,贺村。
村西头的小土路上缓缓驶来一辆面包车。这年头面包车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几个没牙的老太太坐在村口晒太阳,看着面包车从村西头拐进村,一路往南。
村南边住户很少,面包车倒也没停,直接穿过村庄开进了山里。
他们本地人一般不开着自家车往山里闯,山里道路不平,车进去容易出不来。进山的都是外地人。听说是打什么鸟。打什么鸟老太太也不知道,她们在山底下住了一辈子,没见过这穷山沟沟里也有能卖大钱的凤凰。
面包车在山脚下绕了一大圈,继续往上。
山路不好走,司机勉强把车横在一个陡坡上,后门窜下几个年轻人,其中一个下了车就扯着嗓子吼:“小贺!”
“这狗崽子,死哪去了?”
一块大石头后面有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探头出来,远远看着他们,看了一会儿,开口道:“四眼哥。”
戴眼镜的男人回过头:“有人没?”
“没有。”
“你他妈说什么?”另一个纹身男扯着嗓子。
“没人!”贺仪也跟着吼。
“瞅你这德行。”纹身男笑着远远骂了他一声,转身打开面包车后盖,探身进去:“他妈的,给老子出来!”
男人嘴里骂骂咧咧从车里拖出来一个女人,三个小孩,几人头上都捆着个黑布袋。
女人嘴里“呜呜”着又哭又叫,纹身男“砰”地一脚把人踹翻在地,还不解恨似的,抡死拳头照着人就是一顿打,打的女人吱哇着直往车底钻。
“四眼哥!”贺仪站在大石头上,居高临下看着几人,他抬手指了指东边,忽然一溜烟跑开了。
“阿龙,差不多得了,走走走。”四眼抱了个小孩儿,那名叫“阿龙”的男人又踹了踹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女人,“妈的,死猪沉。自己能走不啦?”
……
日头西斜,几个男人大汗淋漓扛着女人小孩儿进了院。这破落院子修在半山腰,院子里有个大牲口棚,本来应该是山里住户养家畜用的。
他们把那个女人单独扔在牲口棚里,锁上门,仨小孩关在一间下房。
“小贺,去给几个弟弟妹妹拿包巧克力糖来。”
贺仪一愣,想起什么似的一溜烟跑到厨房,对着在灶台前忙活的男人喊道:“宏哥。”
陈宏正蹲在灶台后面煮饭,身侧是烟熏火燎的黑土墙,他掀开锅盖,利索的拿出几个大碗:“知道了,饭马上就好。”
“不是。”贺仪扒着门框,声音细得像蚊子嗡嗡,“力哥让我拿糖,我把糖吃完了……”
陈宏放下锅铲,这动作吓得贺仪缩了缩脖子。
“你他妈的皮又痒痒了?”
“我以为他们今天不来,明天不就下山买东西了嘛……”
“滚,自己想办法。”
贺仪抱着门框眼巴巴看向锅里,“要不给他们拿几个芋头?”
“……”
陈宏捡了几个蒸芋头,拿碗装着塞给贺仪,“非得揍死你。”
贺仪梗着脖子,抱着一碗芋头。看陈宏不理人,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外面院子里忽地一声高吼:“他妈的……小贺你拉裤子了?磨蹭什么呢?”
贺仪被这声音催的浑身炸毛,一哆嗦差点把碗摔了,抹了把眼泪,转身抱着碗芋头出去,“力哥,没糖了。要不给弟弟妹妹几块芋头。”
四眼正在下房屋里哄小孩,几个小孩哭哭啼啼,他怕把上山的村民招过来,闻声出门道:“糖呢?”
“可能是招耗子了,没了……”
“……”几个男人看着贺仪大眼瞪小眼。
纹身男最先绷不住哈哈大笑:“耗子还会自己撬铁罐子?谁教他的?这小子什么时候会说谎话了?小宏,你教咱弟弟说瞎话了?”
“来来小贺,过来!”王力朝他招招手,“过来我问问你。”
贺仪知道自己闯了祸,嘴巴哆嗦着,脸色都有些发白。几个男人在院子里蹲着站着盯着他。
四眼哄着小孩子们出门:“给你们介绍个新朋友,这是你们小贺哥哥。”
几个小孩推推搡搡,刚走到屋门口就被吓傻了,小孩没什么词语储备,那已经超出了他们小小年纪对“恐怖”和“坏人”的全部认知。
只见院里的老枣树上吊着个小孩。小孩全身赤裸着,嘴上封着胶带,被麻绳吊着老高。
那个在路上还对他们眉开眼笑说故事的大叔此刻正拿着根大粗棍子朝人身上使劲打,小孩身上已经被打出了一条条血红印子。新伤旧疤加起来,红的紫的乌的,他身上几乎没一块好肉了。
“坏了,小贺哥哥今天犯错误了,正挨打呢。”四眼叹了口气,“你们可要听话啊,力哥喜欢乖孩子,犯错误就等着挨打,就是这个下场。”
一个小孩没绷住,嘴一撇忍不住抽泣:“我想妈妈……”
剩下几个小孩见势也要跟着哭,王力往这边看过来,沉声道:“四眼你弄什么呢?赶紧把小娃们弄好别让他们哭了。”
“力哥。”有人唤了王力一声。
贺仪听见这声音勉强抬起眼皮,朝人说话的方向看过去。
陈宏端着新出锅的包子笑道:“你别把小娃们吓着了,忙活了一天先吃饭吧。”
“什么馅儿的?”一个矮墩墩的男人从院子的水蓊里舀了瓢水冲手。
“牛哥,韭菜鸡蛋的。”
“给你力哥接风也舍不得买二两肉?”纹身男笑道,“力哥,差不多就得了啊。”
王力往他们这边瞥了眼,朝贺仪骂道:“晦气东西。”
“吃饭了吃饭咯。”四眼在下房屋哄着几个小孩,小孩在门口扒了扒头,又都吓得缩回去了。
……
几个男人在院子里吆五喝六谈天说地,他们不说女人小孩,说“货”,“这匹货”。
贺仪被吊在树上,胳膊几乎没知觉,昏昏沉沉听他们说“黄货”,这次弄的女人是个“黄货”。
他不知道“黄货”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黄货最值钱。这些人又要挥霍一阵子了。
陈宏弄了几瓶酒,几个人吃包子喝酒。喝得头顶天空变得一片青黑。贺仪被吊在树上,看着日头渐渐落下去,橘色的霞光消失在树尖,几个小孩在屋里好奇的扒着窗户往外看他。
男人们喝高了,轮流去树下撒尿。陈宏也喝了不少,晃晃悠悠地打着酒嗝。他撒完尿提上裤子扶着树站了一会儿,又晃晃悠悠的往回走。
“唔……”贺仪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陈宏听见声音回头看了看,又继续踉踉跄跄走回去了。
男人们喝酒划拳玩到半夜,贺仪眼皮发沉。他等男人们一个个回屋里睡下,陈宏出来收拾桌子。
他嘴皮发干,鼻腔都是胶带味儿,身上被打的旧伤叠新伤现在看上去触目惊心。但他挨打习惯了,现在又全身发麻,倒不觉得多疼,就是这么吊着实在难受。
“呦,怎么还吊着呢?”四眼从屋里拿了根烟,晃晃悠悠地出来,嘟囔道,“小宏也不知道给放下来,力哥喝多了忘了你也忘啦?这不是让弟弟白遭罪呢?”
陈宏哎了一声,还没直起腰,四眼就快步从他身边走过去了:“再吊出什么毛病。”
麻绳一松,贺仪身子猛地下坠。被放到地上的时候他两条腿根本站不住,像没骨头一样往下倒。
直到绳子被完全松开,贺仪脸朝下摊在地上,两条腿怪异得扭着。
“瞅瞅这一身。”四眼把人抱起来。
贺仪像只树袋熊一样趴着四眼肩膀,但他身上没多少肉,骨头架子硬的硌手。
七岁的孩子已经知道什么是羞耻心,被揍倒没什么,但他今天格外想哭,抱着四眼脖子眼泪鼻涕就涌出来了。
“哎干嘛呢?你可别把鼻涕蹭我身上。”四眼抱着贺仪晃悠悠道,“小宏,收拾收拾差不多就行了,明天再弄。”
“嗯。”
贺仪扭过头泪眼迷蒙地看陈宏,陈宏正低头扣桌子上粘的芋头皮。
“月亮圆圆的,小娃娃该睡觉了。”四眼把贺仪安置在床上,又出去不知道干什么。
贺仪整个人裹在被子里,他全身又疼又痒,来回蹭,蹭着蹭着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躺下一个人,满身酒气混着一身柴火味。
接下来几天贺仪稍微自在些,王力和四眼出去和人谈价钱,联系买家,同时也在找新的“货源”。
家里有“货”的时候人手就多一些,阿牛和阿龙在这里看着。
或许是因为那天挨打被几个小孩围观了,贺仪这次除了送饭,其余时间都不跟那几个小孩说话,甚至连那个屋子都不想靠近。
他腾出时间就去看牲口棚里面的那个女人,他看,阿龙也看。女人只要一出声阿龙就进去揍她,女人被揍的伤痕累累,贺仪忽然萌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叹来。
“龙哥,黄货是什么意思?”
“黄货是新货,没人用过的货,好货。”阿龙边说边哈哈大笑,“可惜了,要是个白货多好。”
贺仪还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这次王力和四眼出门的时间格外长,他们出去了快一个月,贺仪甚至觉得他们要折在外面了。
他们这些人总有“折在外面”的,陈宏说就是去蹲大牢啦,吃枪子儿啦。
贺仪希望王力折在外面。
但没有,王力和四眼跑回来了。他们是大半夜跑回来的,还叫醒了几个男人。
他们匆匆忙忙收拾东西,把小孩弄到车上,又把女人捆上去:“小贺,走走走,警察要来枪毙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