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 一辆马车从狮心广场前低调疾驰而过，进入国会山岗哨口都没有减速停下，而是在士兵视若无睹的目光中径直驶入。
行驶入内百米左右, 在主干道分叉口，马车偏转进入辅路, 绕过依山而建高耸雄伟的国会大厦，去往后山议院厅的方向去了。
法师从车上下来时, 马车正停在贵族院旁边一间不起眼的侧厅前, 大王子的幕僚长亲自出来迎接引她入内，穿过弯弯曲曲的回廊，进了三四道门才到达目的地。
幕僚长大卫替她拉开门，“教授，辛苦您这么晚过来, 伯恩小姐还好吗？”
入夜前, 是大卫亲自把王储妃和小玛格丽特公主及小王子送去海鸥角庄园的，他们三个小时以前刚刚见过面。
而几个孩子被卓尔安排着住在了一起, 伯恩这时候和小公主都睡下了。
卓尔对他微微点了点头，走进门去。
这是一间能容纳八十人的中等规格会议厅, 外围呈阶梯状的环形散座上空荡荡的没有坐人, 中间则是一条足有三米长的长条形会议桌，桌边坐了二十来人。
其中法师认得的人不多, 她只认识大王子、魔法公会克拉伦斯会长，麦格莉校长, 还有军部图伦萨斯将军以及常年驻守狮心城的第十一集团军现任司令官奥利弗少将，当然还有自己的妻子, 其余的大多便都是陌生面孔了。
见她从门口进来, 克拉伦斯会长对条桌旁的众人道：“卓尔教授博学精深, 专攻亡灵属魔法，尤其精于召唤类法术，连带着对异世界神秘学领域也颇有涉猎。
她算是如今狮心帝国除去巫师以外，对巫术了解最透彻的魔法学者了。这件事我想我们应该听听她的专家意见。”
会议桌旁，蔷薇公爵和克拉伦斯会长中间临时加了一个席位，公爵对法师献上了一个甜美温柔的笑。
卓尔走到她身边落座，目光询问般望向妻子，卡琳娜柔声向她解释了前言。
手握权柄愚弄下民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然而同一个圈子里的聪明人其实有很多，当权者做过的事情都会有蛛丝马迹留存。
但只要不牵扯到利益，同阶层的很多人都会看破不说破。
但个人的一手遮天只是掌权者一厢情愿的想法，权力从来都是一个阶层将共同的利益权柄集中于一人之手，而不是那个人生来就代表了权力本身。
少了温斯顿亲王帮忙遮掩，单凭皇帝一人，根本不可能瞒天过海。
那么大的事情，经手的人多了，只靠那几个签署了魔法保密协议的亲信臣子，怎么可能瞒过皇室中人，尤其是身为皇储的大王子？
“魔法保密协议的制作成本极高，自温斯顿亲王过世以后，陛下便从皇家私库里调取了好多份魔法契约……”
温斯顿亲王生前是狮心城守护者、帝国皇家警卫骑士团团长。
作为兄长的忠实拥护及追随者，他一直都是皇帝的影子，负责替哥哥做一些元首身份不方便亲自出面或明示操作的事情。
是什么使得亲王死后，陛下需要用封口契约来操控近臣？再加上最近宫廷内隐隐约约流传的风言风语，大王子颇费了一番周折查到了些东西。
温斯顿亲王的惨死，宫廷内时不时送进来后又消失的人，战战兢兢的宫廷近侍，被契约封口噤若寒蝉的经手官员……
再加上皇帝身边，几个以他为中心、活动范围不会超过五十米远的笑脸巫师。
弗雷德里克王子对法师重新讲述了一遍黄昏时母亲从壁毯厅里出来后的诡异情景，会议厅内，条桌旁的几位帝国高官重臣俱都面色凝重。
“世界屏障牢不可破，异空间高等魔法生物的力量穿透过来以后都会被削弱。
与亡魂傀偶一样，傀儡操控需要介质，人类的精神世界是一个玄奥的领域，任何邪灵都不可能直接操控人类……
殿下，照您的说法，您是接连在几位宫廷侍奉的神恩巫师脸上看见了陛下的影子，黄昏时皇后面容上的神色也跟陛下相似？”
弗雷德里克王子点点头。
这种事情说起来的确很诡异，分明是不同的脸，怎么可能看见同一个人的影子？
但每个人面部表情的变化都不一样，笑容的弧度，肌肉动作的毫厘偏差，一些习惯性的小动作……
只要有心，熟悉亲近之人的变化，你不可能察觉不到。
卓尔垂眸思索了一瞬，抬手从脖颈上取出储物吊坠握住，手指抵住唇，她面前的桌上顿时出现了一本连背装帧的厚厚魔法古籍和一瓶淡粉色清澈透明的魔药。
蔷薇公爵托腮，唇角微扬，欣赏地看着爱人用修长的手指将书娴熟翻到她想要的某页。
察觉到身旁人的视线，卓尔偏头与她对视一眼，眼中浮显笑意，然后才回头将魔药试剂瓶塞打开，把药水倾倒了出来。
淡粉色的液体悬停在书籍上方化为一面立起的水色光幕，卓尔抬手点了一下光幕后平抚书页，随后屈指微弹，面前的水色光幕便震荡泛起涟漪，随着法师的动作簌簌跃出十数道粉色水滴出来。
不需要会魔法，也不需要魔力，这种神奇的魔药在各学术界运用都十分广泛。
尤其是当某所学校的老师临时有事换课，而整个班的学生都没带书的时候，教导处就会在学生们的哀嚎声里送一瓶过去。
水滴飞落于桌边众人面前，很快所有人眼前的桌面上便都出现了法师面前那一张书页的复刻荧光影像。
她手伸到桌下，熟练按住了妻子悄悄伸过来的手，与之相牵扣握住。
“如殿下所说，您在那几名巫师和皇后的脸上都看见了陛下的影子……
这种操控的联系与媒介是什么我们暂时不知道，但人类的精神力量错综复杂，如果真的是陛下在背后操控，那他必定每次只能控制一个人活动，您见过多个笑脸巫师同时出现活动吗？”
想到父亲通过母亲的眼睛注视自己的样子，弗雷德里克王子就心里发毛。
他连连摇头，“没有没有，那几个巫师只要有一个在活动，其余的必定都停下了。”
卓尔想了想，从储物吊坠里又取出几本厚厚的书，借来了蔷薇公爵面前的笔，抬手点了点面前的水色光幕后笔尖挪下，从每本书里都圈出几行画面投射出来。
众人面前的光幕上浮现起多个古怪生物的立体影像，它们有的外表畸形可怖，有的滑稽可笑，但无一例外全都奇形怪状。
这是法师根据线索筛选出来符合描述的异空间魔法生物。
麦格莉校长抬手在空中拨动仔细查看，一排七种强大邪灵的影像顺着她的动作左右滑动放大。
她随手又湮灭了四只。
“这四种残暴的魔怪在大破灭时代曾被黑暗法师召唤过，狮心城筹建之初，传奇大魔导师安道尔在魔法学院底下安置了一道专门用来探测危险魔怪的警戒魔法阵，这几类魔法生物的气息就囊括在内。
去年学院魔法阵才维护过一次，完好无损。如果是它们，校长办公室的警戒竖琴会自动弹奏起相应的奏鸣曲的。”
银发苍苍的老妇人筛过一轮后，光幕上最后剩下的三只怪物就显得尤为狰狞醒目了。
怪物影像的旁边书中都有标注尺寸和来历，一并都投射到了众人面前。
左边第一只是一种黑色的藤蔓植物，它本体匍匐成一团，分出数百条分叉，像蛇一般缠绕着旁边一具惨白的巨神颅骨缓缓蠕动，一看就是一类可怕的邪性凶物。
中间是个像海洋巨型水母一样软趴趴的生物，伞状体往外溢散着不详的暗紫乌光，上面布满了恶心的竖瞳眼睛，伞状体底下有无数条触手密密麻麻摆动着，仔细看，触手上好似还有锯齿般的尖牙。
右边则是个畸形的黑色肉瘤。
巨大的肉瘤像呼吸一样起伏着，内部时不时有气泡包裹着什么东西咕噜噜浮到体表，随即好似撞到一层覆盖在肉瘤表面的透明薄膜，气泡砰然爆裂，露出里头惨白扭曲的各种生物肢体，令人一看便骇然作呕。
这三种异空间魔法生物，每一样都不是什么性子好、容易打发走的邪灵。
图伦萨斯将军阴沉着脸，“陛下就是在纵容着那群巫师供奉这种东西？”
克拉伦斯会长一点点放大观摩着细节，接话道：“不一定是供奉，也可能是交换。
医案显示陛下去年病重几近不治，或许就是求助于这些东西才好转起来。
不过大部分异世界邪灵都贪得无厌，它们可不会只满足于做一锤子买卖……”
一名面容陌生，瞧上去颇为威严的国会议长出声问：“我们现在有消灭这玩意儿的办法吗？”
克拉伦斯摇头，“来自不同空间的魔怪，对应的处理方法都不同。
这三种邪灵不是起源于同一世界，魔源天差地别，克制的方法彼此相悖，我们得先确定这群巫师联系上的是哪一种才行。”
说着，他跟麦格莉魔导彼此之间交换了一个眼神。
银发苍老的校长点了点头应允后，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奇，却以大法师身份登上魔法公会会长一职的普通男人才开口道：“魔法学院校长办公室里有一枚古老的冥想水晶球，接触到它的人接下来八小时后眼前看到的景象会同步投映其中，我们可以暂且借来一用。”
然后就需要有人触碰水晶球后去求见皇帝，公会这一头则会有魔导师专门守候在水晶球前察探辨别。
“陛下这两天把自己关在壁毯厅里，谁去都不见，每次都是操纵一个‘人偶’出来传话，没有命令，谁也闯不过宫廷禁卫的封锁见到他——”
擅闯皇宫是谋逆的大罪，视同叛国，宫廷禁卫当场就能将人镇压格杀。
现在虽然有些零碎的线索证据，但帝国元首勾结巫师拿人命供奉邪灵，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根本不能传扬出去。
一旦被外界获知，民心动荡，军心散乱，各封地贵族瞬间便要离心哗变。
狮心帝国动荡不安，皇帝本人亲自触犯大陆人类的禁忌，侵略的理由都不用费心找，环伺交好的周边各国立马就会化身财狼来分食掉这块大肥肉。
别忘了，因为北地取得的大胜和运回的丰厚战利品，各国现在可眼红得厉害。
覆巢之下，谁也逃不过倾亡的命运。
一个暴躁的贵族带头打断了弗雷德里克王子的话，“陛下不见也得见！供养着这样一头怪物，谁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要是等下去，过两天陛下出来，谁能保证事态不会恶化到无法控制的地步！”
他骂了一句脏话，盯着大王子恶狠狠道：“现在王太后和皇后都在陛下手里，帝国元首犯下了这种可怕的事情，我们还得帮皇室遮掩瞒着民众，殿下，你难道还指望着袖手旁观，把一切都推我们头上担着？！”
弗雷德里克王子沉默了一瞬，声音低沉颓然道：“你说得对。马尔盖特侯爵，我会亲自去见陛下。”
暴脾气的贵族哽住了，他瘪瘪嘴，“我又不是这个意思……”
“殿下，您——”
“我是最适合的人选，宫廷禁卫至少不敢直接对我动手。”
这倒是大实话。
奥利弗少将开口道：“殿下，我和您一起去。”
“我再抽调几名将官，”图伦萨斯将军看着大王子，冰冷的铁灰色瞳孔里显出一丝欣赏尊敬来，“军部积压的事情太多，总有一些紧急事项要求面见陛下请示处理。”
弗雷德里克王子感激点头，一直写着什么的克拉伦斯会长停下了笔，抬头沉吟道：“人选确定，其他的事情魔法公会会在天亮前提交一份行动章程上来，届时可能还需要相关部门的几位大臣配合，我们会尽量保证殿下的安全。
不过现在有一个小问题，皇宫地板下面是铺了禁魔符石的，陛下待的那间宫殿肯定将符石拆了，但隔了外面一大片禁魔空间，观摩水晶球的魔导师可能没办法以殿下作为媒介查探到邪灵的存在。”
“这个交给我吧，”卓尔接话道，“我最近的课题里有一项涉及到了魔法间隔传导的共振研究，或许能直接越过那一块禁魔区，加强两边的联系。”
商定了这件事后，魔法师们就率先离席了。
日出后弗雷德里克王子还要代替皇帝去狩猎日庆典出席颁奖，下午才会去求见皇帝，魔法公会需要抓紧时间准备。
而会议室内的高官大臣们还要就皇帝勾结邪灵的事情继续讨论。
这件事牵连太广，不管能不能顺利解决压下来，要做的事情都太多太多。
不提别的，怎么想办法瞒住国会山一半的议员和公民代表们就是一件麻烦事。
会议室门口，克拉伦斯会长接过了卓尔递给他的一张羊皮纸，上面写满了规整悦目的公式与数据，背面则画了一副繁密复杂的圆形魔法阵，除此之外，没有一点冗余的论述。
卓尔在会议桌前说的话略显谦虚，她拿出来的东西是一份严谨成熟到能直接复刻使用的魔法加强阵。
会长将羊皮纸收起来便匆匆离开，麦格莉校长因为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走得慢一些。
老太太拄着她那根充作拐杖的大魔杖，临走前隐晦问道：“用的是你那份魔导研究？”
如果皇帝病情好转靠的是巫术，那卓尔筛选出来的异空间魔怪名单不应该这么有明确指向性。
克拉伦斯会长只是一名大法师，他领导力卓著，魔法公会几乎所有法师都折服于他出众的组织力，但有些眼力是需要广博的才学与知识积累才能做到的。
卓尔教授能根据一点线索就从海量的异空间魔法生物里筛选出符合要求的魔怪来，她的能力令人叹服，无人能及。
但同样，知识渊博的魔导师也能从她的结论里倒推察觉出一点东西。
“嗯，他们没用巫术，本来应该失败的，但背地里有东西助推了一把，扭曲了我的研究令他们成功了。”
现在再去追溯皇帝是怎么成功的已经没有必要了，但麦格莉校长迅速抓住了重点。
卓尔能察知到这些，必然已经不再是大众眼中失去了力量的普通人。
老太太关心问道：“有隐患吗？”
法师笑着回答：“您放心，我好着呢。”
等送走了慈爱的校长，卓尔站在浓重夜色前，身后大厅里传来脚步声，伴着熟悉的蔷薇淡香，卡琳娜从背后抱住了她的腰，亲昵问：“亲爱的，你困不困？”
法师转身，妻子钻进她怀里嘟囔着抱怨：“真是的，公会那么多魔导师呢，克拉伦斯会长偏要提议去把你叫来……
现在都快凌晨三点了，我们是就近回家补觉还是回庄园？”
在光线昏暗的大理石回廊上，卓尔牵起妻子的手往外走。
“回家吧。
我跟安娜说了，日出后如果我们还没有回，就请内丽夫人过去帮忙照看一下伯恩。
狩猎日庆典在狮心广场举办，回庄园你白天还得大老远再从郊外过来。”
“嗯~李斯特太太今天很贴心呢，奖励你一个吻！
亲爱的，我给你们留下的烤鹿肉怎么样，好吃吗？”
“还不错，只可惜有点冷了，加热的话又破坏风味，我便只让伯恩吃了一小块，小家伙念念不忘，睡前还说想妈咪了。”
法师笑着将妻子的手拉起吻了吻，“不过我觉得，我们的小贪吃鬼想的不是妈咪，是烤鹿肉的味道。”
“讨厌，才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