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尔当然不答应。
贵族云集的舞会, 她去了既不自在也不合适。
先不说她那站桩一样僵硬的舞步跟自小就精于此道的贵族们多么格格不入,平民出身的卓尔教授不懂上流社会的很多常见礼仪与规矩,和蔷薇大公的朋友们只怕都聊不到一块儿去。
卡琳娜也知道她不会答应, 公爵提出这个要求只是为了方便自己接下来的讨价还价罢了。
冰雪消融,狮心城的戒严解除, 虽然帝都人民的日常生活秩序都慢慢恢复了,但内城上流社会的氛围还十分压抑。
针对帝国法师的投毒事件才刚刚过去, 北部边境蛮人小动作不断。
一向在人前温蔼和善的皇帝发了好几次脾气, 军部调令不断,国会也经常召开会议,气氛凝重。
在这种时候,蔷薇大公在海鸥角庄园筹办的一场舞会就像是一个从顶层投递下来的信号一般,叫狮心城人民提起的心慢慢回落了下来。
舞会当日又是一个阴天。
不出意外, 被邀请的贵族们准点冒着寒风从城内赶到了偏僻的海鸥角, 无一例外。
在庄园的一间耳房里,蔷薇大公此时身着宝石亮片点缀而成的闪耀长裙, 盛装打扮好后,正将一枚漂亮的银蕨胸针别到卓尔魔纹繁复华美的魔导法袍前襟上。
卡琳娜金发挽起盘在脑后, 脖颈白皙细腻, 耳畔垂着的红宝石耳坠与湛蓝的瞳色相得益彰,愈发显得她冶艳如妖。
而这只女妖此刻还不死心的扒在法师怀里缠人。
“卓尔, 你现在换礼服长裙还来得及,我叫乐队今晚演奏节奏缓慢的抒情曲, 舞步肯定不难!”
卓尔果断拒绝:“不行,都说好了的, 我只陪你露个面, 开舞后就离开。”
“好吧, 卓尔教授真是太冷酷了!”
卡琳娜右手下滑伸进她的法袍里,扣住法师腰间环衬的腰带不放,撒娇道:“那你送我去舞厅,结束了以后还要再过来接我。”
自从把话说开了以后,卡琳娜真是越发黏人了。
卓尔轻笑着答应,将公爵的手从法袍内拿出来握住,拇指在她无名指上的银色储戒上轻轻摩挲了一瞬,牵着她往外走向舞厅。
这场舞会准确来说其实不止是卡琳娜自己的个人意愿,也是她代表皇帝放出的信号,对外昭示着狮心城的风暴已经过去,一切复归平静。
以往这种安抚性的活动都是直接由皇室成员牵头发起,但如今帝国北境战事一触即发,皇室要以身作则,不好在这种敏感的时候还筹建大型晚宴舞会活动。
而作为帝国新贵的黑蔷薇大公出面就刚刚好。
以后的事情谁都不好说,但至少目前而言,皇帝陛下对自己提拔的这位敏锐贴心又聪明的保皇党公爵十分满意。
亡灵魔导陪着公爵前往舞厅亮相,卡琳娜介绍过她以后,就牵着法师把她拉到了一群贵女中间,在这帮关系好的贵族女性朋友们面前亲昵的挽住卓尔又将她介绍了一遍。
作为狮心城原住民,卓尔其实知道今日来到海鸥角庄园的大部分贵族的名字,而她自己也在成名后进入了上流社会的视线。
只不过她与贵族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彼此之间没有往来,也没有机会认识。
卓尔只在宫廷庆典上与辛西娅王储妃等人有一面之交。
现在有卡琳娜在,她才算与这些贵族有了正式的私下接触。
浅浅寒暄聊过几句后,卓尔低头在卡琳娜耳边说了两句话便告辞了。
大家知道她重病初愈,此时正在海鸥角庄园里静心调养,关心了魔导的身体后也没有多留她。
法师刚离开,一群贵妇就叽叽喳喳将卡琳娜围住了。
“卓尔教授果然如传言里说的那样寡言少语不好接近,不过气质倒是很出众,我所见过的人里没有如她一样、一样——”
“一样孤冷却又温煦?”
“对对对,这种感觉太矛盾了……”
“但也很迷人不是吗?”
“对啊——”朋友们语调拖长,目光耐人寻味的打量着明媚冶丽、艳光四射的蔷薇公爵,“当然迷人了,不然,你怎么眼睛都没法从那位气质卓然的年轻教授身上挪开呢?”
卡琳娜瞪向帕翠丝,好友摊了摊手表示无辜。
“我可什么都没说,不过你也知道这群家伙有多敏感,你都快把一切写到脸上了。”
一位活泼俏皮的贵族小姐掐着嗓子嗲声嗲气学她说话:“‘嗯~好~外面冷,你在书房不要开窗,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讲~我晚点就去找你……’”
还没说完,一群贵妇们笑成一团。
卡琳娜脸颊发烫,恼羞成怒,“你们胡说,我刚刚才不是这个样子的……”吧?
“你的确不是这个样子,伊芙可没学出你那情意绵绵的眼神!”
辛西娅用帕子沾了沾眼角笑着打了圆场:“好了好了,再打趣下去,妮娜以后就再也不跟咱们说悄悄话了。”
“你眼里的喜欢都快漫出来了。”这位气质娴静淑雅的王储妃走到公爵身边挽住她的手,“不过这也没什么,我们早都有猜测了。
不提先前,卓尔教授出事后你元旦当晚就闯进宫闱求见陛下,还有除夕当夜舞会上你跟她跳的那支火辣奔放的热舞,还在深夜里一前一后离开,谁不猜测你们之间的关系?
我可没见过你对谁这么热情上心,普通朋友才不会这样。”
“对啊,宫廷庆典当晚我刚跟康巴顿子爵和好,正深情款款慢舞说话呢,你倒好,跑去让乐师换了舞曲。
康巴顿说的好多话我都没听见,还得配合着假笑点头示意感动,当他拿出戒指的时候我人都傻了,还以为他在向我求婚!”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帕翠丝眼泪都笑出来了。
笑闹过一阵后,王储妃拉着卡琳娜的手问:“你跟我们说实话,你跟卓尔教授现在是什么情况?”
几位小姐们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睁大了眼睛兴致勃勃盯着她。
公爵抿唇,略微有点害羞。
“我正在追求她。
但你们也知道,这一年狮心城内外都不太平,发生的好多事情都像是有人存心针对她一样。卓尔似乎心里有顾虑,暂时还不愿意接受我。”
“这有什么,只要两情相悦,其他的都不算大难题!”
“蛮人真可恨!帝国首位亡灵魔导,还是一名女法师,这可是我们狮心城的荣光,也是我们女人的骄傲,肯定会招来嫉恨的……”
不提外敌,只怕狮心城内也有不少人对这位年轻有为的女法师抱有恶意。
人们对天才向来都是两种态度,推崇敬慕,和想将其推下神坛摧毁的无端恶念。
虽然目前来看,舆论风向对这位亡灵魔导十分友好,可一旦被泼脏水,人们的敬慕便会很容易被引导走向另一端。
亡灵魔法太过于强大幽诡,这门学问的高门槛意味着神秘和独特。
纵观帝国历史,亡灵法师太容易被推上神坛了,但这也意味着他们很容易被拉扯下来摔得粉碎。
至少公爵翻阅史籍统计出来的数据表明,在有迹可查的资料记载中,帝国史上没有一位亡灵法师得到善终。
即便帝国档案馆里存放有详尽的关于那些暴毙而亡的亡灵法师们的死亡调查报告,但卡琳娜从既往魔法公会对卓尔成长期的暗中保护察觉了蹊跷。
她得做两手准备。
……
“妮娜你放心,回头我去叫我哥哥帮忙留意。
卓尔教授是帝国唯一一名亡灵魔导,斯兰奇教授的可怕遭遇可不能再发生在卓尔小姐身上!”
“对,我也去提醒我父亲,他是国会二级议长。
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太蹊跷了,大陆上各国之间的局势这么紧张,肯定有人暗中针对咱们狮心帝国的魔法师!卓尔小姐作为明星人物,绝对是敌人的重点,我们得保护好她……”
“我已经被提名录选,不出意外下个月就能在国会拥有自己的议席,放心妮娜,我肯定向着咱们!”
卡琳娜笑着跟朋友们道谢:“那我替卓尔谢谢你们啦。”
“你用什么身份替她谢?”一群人挤眉弄眼,意有所指的又笑成一团,“等回头请我们去教堂的时候再谢吧!”
“女士们,在说些什么有趣的话题,可以让我们也加入吗?”
王储妃笑着迎向丈夫,牵住了弗雷德里克大王子的手。
“我们在谈论时局,梳理狮心城这两年发生的大事以及大陆各国目前的局势。”
陪在大王子身边过来的是一位军装革履,胸前佩戴着帝国一等狮鹫勋章的军部少将。
这位俊朗的中年男人戴着白手套,笑着朝蔷薇大公伸出手。
“那我是否能有幸陪公爵阁下跳一支舞,并聆听您对目前帝国局势的看法呢?”
辛西娅在一旁对贵妇们眨眨眼,“看吧,我就知道,男人们最喜欢高谈阔论议论时局了,只要这么一说,保管绅士们就都围过来!”
大家笑着各自结队成伴进入舞池,卡琳娜站在原地,像是一个刚刚下令朝狩猎场进发、自己留在最后观望指挥的头狼。
“当然,奥利弗少将。”她微微一笑,将黑色薄纱丝质手套包裹的修长左手搭到了将军手心。
等到了晚上十一点多,客人们陆续都离开的时候卓尔再过来,卡琳娜半边身体倚靠在她怀里,赖着不想动了。
“今晚好累,我腿都站酸了……”
卓尔闻到她身上夹杂着蔷薇花香的淡淡酒气,半搂着她往回走,略有些担忧道:“你喝了多少,现在感觉怎么样?”
“没事儿,幸好晚上和你一起提前吃了晚饭,在这种舞会上,吃的食物都没有喝的酒多。”
抱怨了两句,公爵仰头道:“卓尔,我今天见到了之前跟你说过的几位军部将军,奥利弗少将果然跟我外公来信里说的那样,有意向调回狮心城常驻,不愿再上前线了。”
“那位正在运作希望接管十一集团军的狮鹫将军?”
“对啊,其余八位公爵都在自己的公国里,手伸不到狮心城来。他要想拿到十一集团军的指挥权就必须投效皇室,不能与他们产生瓜葛。
但在保皇党里,奥利弗的竞争者太多,并不占据优势,他今晚话里话外都有靠向我这边与李斯特家族合作的意向……”
“小心。”卓尔扶着公爵回到房间,推开门,手护在公爵身侧避免她磕碰到门框。
“我听说那位奥利弗将军好像有轻微的创伤应激障碍,如果能不上前线,以十一集团军司令的身份驻守狮心城,也是一件好事。
他两年前得到军部授予的军官一等狮鹫勋章时,我身边同僚还有人期待他能创下拿到特等狮心军功章的最年轻将军记录。
我记得他今年好像是四十三岁?看来机会不大了。”
门刚关上,公爵就将法师挤靠到墙上,夹杂着花香和酒气的湿热鼻息打到卓尔唇边,卡琳娜搂着她的脖子缠人道:“我们不聊别人了嘛,卓尔,今晚你有没有想我?”
明明是她先聊起这个话题的。
卓尔心猛跳了一下,垂眸,替公爵将垂到颊侧的金灿碎发勾到耳后,食指点了一下她耳垂上戴着的红宝石珠坠。
“什么今晚,就几个小时而已,快去洗澡上床休息,我该回去了。”
耳坠轻晃摇摆,卡琳娜下意识缩了一下脖子,双手收紧,湛蓝的双眼犹如一汪清澈的湖泊,微微歪头看着她。
“不要,我头晕,卓尔,你今晚别回客房了,就留在这儿好不好?”
说完,卡琳娜乖乖收手站好,只揪住她衣角,“我保证不闹你,但喝了酒,不知道夜里会不会又头疼难受,我想你能陪陪我……”
“我——”
“你要是回去,我洗完澡就跑客房去找你!”
“……”
她将卓尔拉到床边,飞快冲进浴室,“我很快就好。”
说是很快,但她至少在浴室待了半小时。
等出来的时候,公爵穿着绵白的睡裙,头发披散半干。
壁炉烘热的温暖空气在宽阔的主卧房间流通,只一小会儿就将她从浴室里带出来的清新又温暖的湿气送到了法师身边。
卓尔此时坐在壁炉前的小沙发上,身上的法袍已经挂在了衣帽架上,手里正翻着一本书。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看。
她抬眸看了卡琳娜一眼,将圆几上的一杯解酒汤推了过来。
上床躺下后,公爵果然如她先前所言老老实实的,跟卓尔一人一个枕头,只肩侧贴靠着,一动不动。
但卡琳娜怎么可能睡得着?
不算几天前卓尔刚醒的那晚,这是她们时隔三年多第一次重新睡在了一起。
经历过那么多难熬的深夜,她想过重新躺在卓尔身边时会发生的一切可能。
或许她能舒适的躺在卓尔怀里经历一场无梦好眠,就跟前几天一样。也或者她们会拥抱,极近缠绵,做尽恋人之间所有亲密的事,像她那些难以启齿的旖旎梦境一般……
但她终于耍赖躺到了她的法师身边时,却发现自己只是单纯的失眠了。
她心头满溢饱胀着一种甜蜜的奇怪感觉,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概括,卡琳娜觉得唯一有点沾边的词只有——满足。
就像是一个睡饱了却不想起床的人正躺在舒适却略有些寒冷的被窝里,然后身上陡然换了一床温暖的棉被包裹住她。
那种从心底里涌出的满足感暖烘烘的,几乎叫卡琳娜落下泪来。
右边手臂上传来的体温是如此让她依恋,令她半醉半醒,半梦半眠,却又舍不得坠入梦境。
不知过了多久,听着耳边匀称的呼吸和壁炉里传来火炭轻微的爆裂声,卡琳娜将手滑入法师的手心,用压低的气音悄声问:“卓尔,你睡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