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 病房里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我会给你安排VIP病房,你好好养伤。”
他无视了肖谨言前面所有激烈的言辞,依然保持着不紧不慢地说话语速,独断地替肖谨言做出安排。
肖谨言推倒输液用的架子, 哐啷啷的碎响中夹着一声爆喝:“滚!”
唐晓星和俞菟顿住脚步, 在病房外没有进去。
秦柏安?
那不是肖谨言的丈夫吗?
听肖谨言话里的意思,这场车祸是秦柏安策划的?
秦警官刚才也说, 怀疑是刑事案件。
联想到肖谨言和林惮的关系, 前因后果在唐晓星脑子里串成一条线,令她无力地闭上眼。
俞菟拽了拽她的衣袖, 她们没在这时敲门,而是悄无声息地退到走廊上, 在一张长椅上坐下。
约莫过去十分钟, 病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张轮椅从病房里缓缓出来,轮椅上坐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男人面相比较阴柔, 眼窝很深,眼神像毒蛇一样冰冷。
替他推轮椅的保镖身高足有一米九,肩宽背阔,还戴一架墨镜。
两个人从唐晓星二人面前经过, 男人忽然侧了侧眼,视线不动声色扫过她们。
唐晓星歪着上半身, 脑袋靠在俞菟肩上, 正闭目养神。
俞菟伸手,拨了拨她额前的发, 稍稍调整坐姿, 让唐晓星靠得更舒服一点。
轮椅行过医院走廊光洁的瓷砖地面, 几乎不发出声音, 保镖步履节奏没有改变,悄无声息地从她们跟前走过去。
行过长廊拐角,走进电梯间。
唐晓星睁眼,问俞菟:“他就是秦柏安?”
俞菟也不太清楚,但照眼下情境和她们获知的线索来看,应该是。
“你想做什么?”俞菟反问她。
唐晓星摇了摇头,神情有些疲倦:“不想做什么。”她握住俞菟的手,“我只是觉得人心复杂,又世事无常,这事儿过后,林惮估计没法儿再比赛了。”
俞菟又问:“你替她抱不平?”
“谈不上。”唐晓星吐出一口气,“人和人的际遇相差太多了,我觉得我真是幸运。”
对比她的幸运,林惮确实过于不幸,所以林惮恨她,恨命运不公平,似乎也无可厚非。
俞菟微微弯起眼,回头睨一眼唐晓星:“你才知道啊。”
唐晓星唔一声,沉吟须臾,无奈苦笑:“我确实今天才知道,我有多幸运。”
人与人的命运确实是不一样的,就如林惮,她父母对她凉薄,因为性格别扭,学生时代也鲜有朋友,书没读完就遭遇退学,这十年间,不知还经受了多少人情冷暖。
如今,因为插足别人的家庭,她躺在重症监护室里,不知道能不能顺利醒来。
反观唐晓星,她有温暖和睦的家庭,自由快乐的童年,在成长的过程中,她似乎没有遭受过太大的意外与挫折。
而今,她又拥有一个美满的婚姻。
她几乎得到了林惮梦寐以求的一切。
当别人身处不幸时,她为自己拥有的幸福感到惭愧。
肖谨言和林惮到底是怎么回事,唐晓星不了解,没资格评断,但她作为一个旁观者,能做的也只是继续旁观而已。
没人向她呼救,也不需要她插手。
俞菟却觉得,这不能简简单单归咎为命运。
她说:“因为你善良,待人温和,不计较得失,你有很多朋友,所以你的选择也多,路会越走越宽,但人越计较,朋友越少,路就越走越窄。”
俞菟相信,人身上有一种无形无色,无法用肉眼捕捉的磁场。
一个温暖快乐的人会比别人更容易拥有幸福美满的人生,不是因为她获得的多,而是因为她计较得少。
听俞菟这么说,唐晓星若有所思。
或许粗枝大叶从某种角度来讲,也是她的优点。
但是,就如冯教练所说,像她这样的性格,其实是不合适成为职业拳手的。
她们又在长椅上坐了十分钟,病房里再没传出任何动静。
唐晓星起身,走到门前,敲了敲门。
肖谨言有可能已经睡着了。
但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回应:“请进。”
唐晓星推门进去。
俞菟就留在病房外,坐在椅子上休息。
这是间普通病房,里面有两个床位,门边那张床暂时无人,肖谨言在靠窗的位置。
病床床头被摇起来一点,她躺在上面,脸色苍白,神色疲倦。
地面上有很多碎玻璃,还有一大摊水和倒在地上的点滴架,想来唐晓星最先听见的破碎声,便是点滴瓶摔在地上的声音。
肖谨言愤怒到摘了自己的点滴瓶,扔向秦柏安。
但显然没有砸中,秦柏安从这间病房出去的时候,衣着整洁,没有一点脏乱的迹象。
听见脚步声,肖谨言睁开眼,看清走进病房的两个人,有些意外。
“医生给我打了电话,说林惮的手机上有我的号码。”唐晓星直白地说明来意,“抢救结束了,林惮暂时脱离生命危险,现在在ICU继续观察,主治医生说三到五天是危险期,能不能醒,要看她自己的求生意识。”
她特地来见肖谨言,就是把林惮的情况转述一下,或许医生也能完成这项工作,但唐晓星觉得,由她来做可能更合适。
肖谨言神色愣怔,听唐晓星说完,她的脸色似乎又白了几分。
但她克制着没让情绪崩溃,闭上眼做了几次深呼吸,等头上的晕眩感消退一些,才开口:“谢谢。”
唐晓星已经把要说的说完了,便感觉没有再留下的必要。
她正想着怎样开口,肖谨言却说:“唐小姐,能否请你帮我一个忙。”
唐晓星看向她,沉默思量几秒钟,回答:“什么忙?”
“请唐小姐帮忙找两个护工,二十四小时轮流守着林惮。”肖谨言言简意赅说明请求,并在最后解释了缘由,“我的个人渠道不安全。”
这句话,令唐晓星心里猛地一沉。
照肖谨言话里的意思,秦柏安不会就此罢手?
“为什么?”唐晓星不理解,“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
如果肖谨言和秦柏安感情不和,他们大可以离婚,但从刚才肖谨言和秦柏安的交谈内容来看,原本遭遇“事故”的人,应该是肖谨言。
秦柏安恨肖谨言,恨得要不择手段杀死她。
肖谨言感觉头有点晕,因此她闭上眼睛,同时询问唐晓星:“唐小姐知道车祸发生在什么地方吗?”
唐晓星摇头,秦警官只说怀疑这起事故是刑事案件,但没有将具体情况透露给她。
摇完头她又后知后觉肖谨言看不见,于是开口:“不知道。”
肖谨言便告诉她:“是在法院的停车场。”
唐晓星愣住,感觉自己的认知受到剧烈冲击。
法院?!
肇事者怎么敢的?!
有钱有权的人,真的可以枉顾律法,为所欲为吗?
“因为我决定和秦柏安离婚,交还QH的股权与决策权,净身出户,我答应了他所有条件。”肖谨言神色愈发疲倦,睁眼,眉目间闪过一抹锐利的憎恨,“但他不肯。”
“他不能容忍我选择一个女人和他离婚。”
这在秦柏安看来,肖谨言是在践踏他作为男人的自尊。
虽然他半身瘫痪是废人一个,婚前他们也签了合约,联姻只是利益交换,不干涉对方的感情自由。
秦柏安可以接受肖谨言和任何男人上床,但不允许她的出轨对象是个女人。
肖谨言是秦家千挑万选的儿媳,他们认为她乖顺,听话,出身也体面,是很合适的人选。
而肖氏早想抱秦家的大腿,因此上赶着卖女儿,双方可谓一拍即合。
要QH的决策权,这是肖谨言在和秦柏安签订婚前合约的时候自己提出来的。
也就是那一刻,秦柏安忽然发现,肖谨言原来不是一个乖乖女。
“秦柏安虽然残废,但他是个很有野心的人。”肖谨言如此评价秦柏安,“在秦柏安因事故残废之后,秦家两口又生了个小儿子,对其百般宠爱。”
虽然明面上谁也没说,但秦柏安知道,秦氏下一任掌权人早已内定了。
本该由秦柏安拥有的一切,因为一场事故,就要让他拱手让人,他怎么肯?
哪怕那个取代他的人是他的亲弟弟。
他答应了肖谨言的要求,同时也向肖谨言提出新的条件,要她帮他拿回继承权。
这份合约是瞒着秦家人签订的。
所以他们的婚姻从头到尾都是交易。
秦柏安亲手把他弟弟送进监狱,从那一刻起,肖谨言就知道,和秦柏安合作,是与虎谋皮。
所以她老早就在做准备,暗中经营自己的生意,找个合适的机会和秦柏安摊牌。
她早已履行了自己在合约中写下的义务,因而她起先以为,秦柏安不会太与她为难。
但没想到,背刺来得那么快。
她刚摘了手上的婚戒,秦柏安就送她上了热搜。
他们的关系与其说是夫妻,不如用反目成仇的生意人来形容更加贴切。
秦柏安遭遇车祸,半身瘫痪这么多年,早已成长为一个心理扭曲的变态,对于他想得到的东西,向来不择手段。
何况现在秦氏大权落在他手中,黑白两道都有他的门路,他更是肆无忌惮。
唐晓星听得胆战心惊。
同时,也对肖谨言和秦氏之间的合约关系感到不可思议。
财权皆能腐蚀人心,比起用这样的代价换来荣华,她更愿意脚踏实地,做自己的小老百姓。
肖谨言说完,唐晓星沉默了好几分钟。
她静下心,仔细分析,觉得肖谨言说的其实也是一面之词。
没有证据支撑事实真相。
但不论她相不相信,至少眼下她所看到的,是肖谨言和林惮被人恶意袭击,而肖谨言提出的请求,也不算强人所难。
所以唐晓星点头答应:“好,我帮你联系。”
肖谨言明显松了一口气,随后眼角微红,朝唐晓星低头道谢。
她仰靠在床头,这个动作有些艰难,头低下来,立马感到头晕目眩。
她的脸色愈发惨白,呼吸急促有点作呕。
唐晓星迅速按下床头医护铃。
很快医生赶来,见到满地碎玻璃很是无奈。
他让护士重新拿药,然后对肖谨言说:“你的家属为你办理了转VIP病房,我们现在就……”
“那个男人不是我的家属,他是杀人未遂的凶手。”肖谨言捂着额头,满脸冷汗地说,“你们医院如果擅自替我转病房,我会提起诉讼。”
医生无奈,只能先安抚肖谨言的情绪,给她重新打好点滴,然后叫来医院保洁,把地面打扫干净。
唐晓星已经离开病房。
她将肖谨言的请求告诉俞菟,俞菟听她说完,神色也很无奈。
然后她告诉唐晓星:“云柳的外公之前生病住院请过医护,那两名医护还挺认真的负责的,专业水平不错,云柳外公现在康复了,两名医护留在他们家做保姆,我帮你问问能不能把人借来几天。”
唐晓星没想到这件事能这么轻易解决,有些犹豫:“会不会太麻烦苏小姐了?”
说起来,上次在R市,苏云柳帮了她们很多,说要请她来家里吃饭,这事儿到现在也没定下来。
俞菟的语气却很轻松:“没关系,顺便把她叫来家里吃顿饭,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事是一顿饭不能解决的,如果有,就两顿。”
唐晓星有点羡慕俞菟和苏云柳这样的友谊,曾经她和林惮也是。
·
林惮跟在男人身后,左看看,右看看。
男人的背影有些眼熟,但她想不起来是谁。
往里面走了两步,不知是不是环境中霉味很重,她感觉脑袋隐隐作痛。
她问:“这是哪儿?”
“你爸没提前跟你说好?”男人语气轻佻地反问她。
林惮脑子有点糊,转不动。
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然后说:“他说给我找了一份工作。”
男人闻言笑了:“他说的也没错。”
笑声中有些嘲弄的味道,让林惮眉头皱起来,眼神因此变得冷酷。
“你这表情不错。”男人笑道,“如果运气好,你能赚到很多钱。”
林惮眉头皱得更紧了,她向来运气不好。
他们走进一个像是换衣间的地方,门边放了一架镜子。
林惮从镜子前面经过,忽然脚步一顿。
镜子里面的人五官稚嫩,年轻朝气。
短发是自己用剪子修出来的,发根不齐,显得蓬松而杂乱。
林惮下意识摸了摸嘴角,她记得这个位置应该有道疤。
但仔细看,确实没有,可为什么她觉得该有疤呢?
她想不起来。
就她站在镜子前发呆这会儿,男人走回来,扔给她一堆东西:“换上吧,待会儿就到你了。”
“什么意思?”林惮看眼手里的颜色鲜艳的背心短裤,还有两卷缠手带。
“你不是想进拳击队没成吗?”男人勾起嘴角,笑得不怀好意,“在这儿也是一样的。”
他推开一道窗,外面光线昏暗。
还没看清窗外的景象,怒骂,吵闹,尖叫就冲上来,像要刺穿她的耳膜。
然后她看见,十几米远的地方,有个擂台,周围是环形的观赛场地,观众席上坐满了人。
擂台上,两个拳手打得难解难分。
他们当中一个人,嘴巴鼻子都在流血,眼睛又青又肿,眼眶涨得像拳头那么大。
但他还站在擂台上,也没有人阻止这场拳赛。
就在他步子踉跄,好不容易才勉强站起来的时候,他的对手突然一拳过来,迎面击中他的鼻梁。
林惮亲眼看见,那只拳头上的缠手带沾满鲜血,更多的血则止不住地从受伤的拳手眼睛里涌出来。
那人噗通一声倒在地上,没人管他死活,这里的人都像疯了似的,只为获胜者喝彩欢呼。
这时,男人的说话声拉回林惮的注意:“看到没,那个倒下的,身价八百万。”
“这场打赢的是匹黑马,第一次来拳场,他赢了这局比赛,立马就拥有八百万身价,不仅如此,他还能从押注在他对手身上的赌资中抽成百分之十。”
男人说话时舔了舔唇,“你可别小看,那都是钱,够他在城里最繁华的地段买上十套别墅。”
林惮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多钱,因而听在她耳朵里,这就只是一串没有意义的数字。
她扔掉那两件衣服:“我不打。”
事到如今,她哪里不知道,这是个黑拳场。
“不打?”男人扭头看过来,脸上笑容不减,一点也不意外林惮的选择。
或者说,他见过太多像林惮这样的孩子,他们来时大都是倔强的,可最后,无一例外,都会走上那方小小的擂台。
林惮也不会成为特殊的那一个。
“你没得选,你爸赌拳输了很多钱,把你卖给拳场抵债。”男人语气轻松,“如果你今天坚持不上台,那也可以,这笔钱你来还。”
林惮瞳孔收缩,表情愣怔。
见她露出这副表情,男人便笑起来:“怎么?不相信?我可以把合同拿给你看。”
林惮垂在身侧的两只手已经攥成拳头。
男人拉开一个抽屉,从电脑那么高的一叠合同中,找到林惮父亲那一份,随手抛给林惮。
林惮翻开合同,入目一串数字令她天旋地转。
一百三十万的欠款。
她爸爸怎么会欠那么多钱?
她强忍着头晕,迅速翻到最后一页,那里留着她父亲的亲笔签名。
还盖了手印。
她指尖扣紧合同,脑子里刚划过将它撕毁的念头,男人便眼疾手快将它抽走。
林惮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她都不知道,原来在她爸爸眼里,她的价值只够用来还一百三十万的赌债。
“我不去,你们能拿我怎么样?”林惮眼眶发红,但依然倔强。
男人看向她的眼神多了点嘲笑:“我劝你还是早点准备好,不然只会死得更快。”
林惮心里蹿上不妙的预感。
她试图逃跑,但每到门口就被人堵回来。
拳场安保一个个膘肥体壮,将她强行按在凳子上。
他们扒了她的衣服,给她换上那身明显不合身的比赛服,又极粗蛮地绑好缠手带,勒得她手指都快断了。
她的挣扎没有任何作用,和这些人相比,她的力量如蜉蝣撼树。
然后,她被人当做猴子似的,扔到擂台上。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对手击中鼻梁,扑通一声倒在台上。
周围人观赛的赌徒对类似的场景习以为常,哪怕林惮这会儿躺在擂台上,鼻血哗哗流淌,竟然还有人剑走偏锋,说要在她身上押注。
他们都是纯粹的赌徒,相信人在面临死亡威胁的时候,一定会爆发不可思议的潜能。
而在这座拳场,往往是那些看起来羸弱的人,更容易绝处逢生。
周围喧嚣声尖锐得像刀子一样,一下又一下刮着她的耳膜,又像一根根针,扎进她的脑袋,搅得里面脑浆和血液混成一团。
她听见有人为她呐喊,叫她站起来。
她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睁眼观察周围的环境,抬眼就看见她的对手朝她飞扑过来。
是刚才赢了比赛那匹黑马。
黑拳场,不分男女,也不区分重量级别。
获得赞誉与生机的唯一标准,就是赢。
如果林惮被他的拳头击中,大概率就直接退场了。
拳风扑面,她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应对,翻身躲开他的拳头。
那拳头擦过她的嘴角,竟然在她嘴唇边拉开一道豁口,伤口很长,几乎延伸到下巴。
鼻血和嘴角伤口淌出的血混在一起,林惮脸上一多半都被血染红了,看起来特别狰狞,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观战者一声惊呼,她竟然站了起来。
她站起来当然不是为了还债,而是她觉得,她不能死在这儿。
如果这么轻易就死了,未免也太窝囊,太狼狈,太让人瞧不起了。
她不仅要活,还要活得好,就算这些人全死光了,她也还是要活着。
她站起来,选择向体格壮出她一倍的男人反击。
那场比赛异常惨烈,打到一半,擂台下竟然鸦雀无声。
她不记得是怎么结束的,挥出最后一拳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视野被猩红的血色充斥,只能隐约感觉有人影在眼前晃动。
她以为自己会死。
但是没想到,她活了,活着赢下那一场比赛。
她在一片欢呼声中倒下,睁眼醒来,竟然在医院。
闻着空气中刺鼻的消毒水味,她还以为拳场的人良心发现。
不久后,病房门打开,进来一个衣着干净体面的女人。
她来到病床前,微微上旋的丹凤眼睨向林惮。
“你想不想成为职业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