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石室内,汐裳低垂着头,时不时偷瞄凤倾芸的神情。
凤倾芸正安静看着竹简上的文字。
她的影子砸在竹简之上,但每个字依旧清晰地闯入她的视野,向她讲述血淋淋的剔魄方法。
凤倾芸咬紧牙,坚持看完所有内容。
良久,她颤抖地放下竹简,竹简脱手,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汐裳沉默地拾起竹简,放在一旁。
凤倾芸直视她的眼睛:“只有这一个办法可以让我还回你的魄了,是吗?”
竹简中记载,唯有忘川河水可将她的留魄与汐裳的一魄分离。
“是吧。”汐裳的回答模棱两可。
凤倾芸抹了抹脸,神态严肃,似是暗自做了什么决定。
“你打算从此处出去,便去忘川?”汐裳几乎瞬间明白了她的想法。
凤倾芸默不作声。
“不许去。”汐裳的声音很低沉:“要想分离,需得把你的留魄活生生剔下。没了留魄,你怎生涅槃!”
凤倾芸偏头不语。
汐裳叹口气,在她面前半蹲着,温柔地捧着她的脸颊。
鼻尖相对,汐裳的声音轻而暖:“不许鲁莽。兴许,还会有别的法子。”
凤倾芸眼里的泪花闪了几闪。
她阖上眼,吻向汐裳的唇。
凤倾芸的身体颤抖的厉害,汐裳不断地安抚她。
“先莫要想那么多,起码现在我还好好的。我能保护好自己,你也能保护好我,对吧?”
凤倾芸沉默片刻,随后郑重点头:“我能。”
汐裳毫无波澜:“那不就成了。我短时间内又死不了,操心什么轮回。”
“可是……”
“没有可是,以后再说。”
汐裳打断了她的话,凶巴巴地瞪她。
凤倾芸张了张口,最终没有再说什么。
汐裳取出手帕为她擦拭眼角的泪。
“总会有办法的。”她如是说,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一点小麻烦。
凤倾芸无奈,只好信服地点点头。
但愿,真的会有办法。
她调整好情绪,问:“我们现下要做什么?”
“等。”
“等什么?”
“等凤凝白回来。她大约还有事要交代。”
“她几时能回来?”
汐裳目光闪了闪:“快了。她的心情应当平复好了。”
毕竟这么多年过去,凤凝白早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话至此处,凤倾芸不禁产生了兔死狐悲的伤感。
她这一生颇为不幸,可比起凤凝白,她却又幸运得很。
起码历经千年,汐裳再度回到了她的身边。
一间暗室外。
微生沅蹲在门口,正拆卸一个复杂的机关。
姫泠站在她身侧抱着胳膊打哆嗦。
“微生姑娘,真是辛苦你了。”这话很诚恳,她在这个鬼地方一点忙都帮不上,只能尽力不拖后腿。
微生沅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温柔的浅笑,两颊的梨涡若隐若现。
“不妨事。”
姫泠晃了晃神,道:“既然我们认识这么久……”说到一半她忽然意识到,她们其实认识还不足半天。
但奇怪的是,姫泠总觉得,她们相识很久了。
话已至此,她只好厚着脸皮继续道:“……我可否直接唤你的名字?”
“当然可以,姫泠。”
姫泠眼睛一亮,活像得到了糖的孩子。
微生沅抿唇笑着,目光却被一旁的植物吸引了。
一丛紫色小花从石头裂缝中探出头来,在暗无天日的地宫中肆意生长。
微生沅惊喜不已:“是柘荣花。”
柘荣花乃世间灵药,于灵力的汇集大有裨益。
微生沅将其小心采下,却并未收入药箱,而是一直托在手中。
对上姫泠不解的眼神,微生沅失笑解释:“柘荣花采下后,接触空气半个时辰,便会自行化为丹药。”
“原是如此。”姫泠瞪大了眼睛看着紫色的花瓣。
姫泠眯了眯眼睛,看着紫色的花瓣:“半个时辰应该早就过了吧,它怎么……”
微生沅尴尬笑笑。
姫泠替她找补:“大约还没到半个时辰。”
微生沅却蹙眉:“不,一定过了半个时辰。”她的语气很肯定。
“那是你记错了?”
“没有。”
姫泠糊涂了。
微生沅忽换了话题:“你可知迷穀枝条折下后可使用多久?”
“不出三个时辰。”这个问题姫泠很清楚。她话音刚落便觉不对:“咱们进入这地宫也至少有三个时辰了,怎么迷穀枝条还能用?”
微生沅正色道:“想是此处地宫的时间与外界不同。”
地宫里的时间,要比地宫外慢上许多。
是结界,秘术,亦或是障眼法?
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东西?
不多时,凤凝白便重新出现在了石室内,眼角微红,但心情似乎畅快了些。
凤凝白向汐裳施了一礼,汐裳急忙回礼。
“多谢你此番前来,先前的事,是我唐突了。”
汐裳摆摆手,表示不在意。
随后她们便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轻咳一声后,汐裳问道:“临泽留絮池中的符纸,可是你的?”
凤凝白脸上闪过悲色,但很快释然道:“是我留下的。很多年前的事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她欢喜柳絮。那之后,我不忍再见柳絮。”
“不过,如今我想通了,我应当用我剩下的年岁,替她看完世间美景,尤其是她喜爱的一切。”
她勾唇笑着,却分外悲凉。
她的银发长长地坠在脑后,几乎将半个身子完全包裹起来。这使她原本高挑的身材显得颇为瘦弱。
凤倾芸这时才发觉,凤凝白简直瘦得可怕,仿佛只是骨头架子外面披着一层皮。
修仙者的身材大都固定,因着辟谷的缘故,几乎很少会变胖变瘦。
多少日夜的忧思煎熬,才会让一个人瘦到如此地步?
凤倾芸想不出。
凤凝白也不知道。
似乎在纤歌离去的时候,她的魂魄也一并丢了,只余一个空壳,在这座地宫里千年万年地等待着。
她早就不想活了,可是偏偏她不能。纤歌的魄在她身上,她若死了,纤歌将永世不得入轮回。
如今她终于知晓了分离两魄的法子,心情瞬时轻松极了,也有闲心与二人闲聊几句。
凤倾芸趁机问:“噬芒兽是你豢养的?”
“没错。噬芒兽当年已经绝迹。我偶然中得知豢养方法,便尝试了一番。”
汐裳面色凝重:“此兽邪门,为何要豢养?”
“因为它们很有用。”凤凝白淡漠道:“有它们在此,很少有人能进来。”
她喃喃自语:“她不喜欢有外人打扰。”
两个外人一同沉默了。
缓了片刻,凤凝白突然想起一件事。她问汐裳:“你可瞧见我放在次玄武上的笛子了?”
“自然,否则我也不知通过洛滢泽可至此处。”
凤凝白点点头,又问道:“你们此番来此,可还有别的意图?”
汐裳不动声色地给凤倾芸使了个眼色。
要交代的事来了。
她答:“本来是没有,只是单纯来给你送竹简。不过,如今有了。”汐裳神秘兮兮地在这里停住,成功引来凤倾芸疑惑的目光。
“土相玄澧令在此处?”虽是问句,语气却格外笃定。
凤凝白不无惊讶地点点头:“或许。我只知此间有一件宝贝,并不知其具体为何。”
“那应该不会有错。我已感知到它的气息了。”
“你们可是欲寻这土相玄澧令?”
“正是,不知你这有没有什么线索。”
“确有些许。如你不问,我亦打算告知。”
凤倾芸正色道:“请讲。”
“如你们所见,这座地宫是多年前的一个门派。这个门派便叫作青溟宫。青溟宫自建立到昌盛,再到灭亡,仅有区区二十年。
“青溟宫的尊主实力深不可测,然行动神秘,故而留下的记载甚少。我只知晓,这位尊主是个女子。她拥有一件宝物——大约便是你说的土相玄澧令——可以扭曲时间。外面过一年,可抵此处地宫逾十年。”
她在这座地宫里不知待了多少年。
外面沧海桑田,地宫里时间流逝又慢上许多。
阴暗冷清的地宫里,凤凝白所遭受的孤独无助非常人可以想象。
她还能保持理智,没有发疯,不知要靠多强的意志力。
汐裳不忍模拟这些,问道:“你可有此处地图?”
凤凝白摇摇头。
“不过,我可以画一个简图给你。”
“有劳。”
从乱蓬蓬的书中抽出纸笔,凤凝白想:这座地宫应该好好收拾修葺一番了。
简图很快画好。
上面画有一些不同的标记,凤凝白解释道:“画圈的地方有危险机关,画方形的地方我确认什么都没有……”
还有一处朱砂画的标记,格外醒目。
“请不要前往此处。”
凤倾芸细目端详,发觉她们的位置在正东方。青铜门在正南方向,她们先前正一路向北行进。
“不如,我们还向北?”
汐裳赞同地点点头。
“但愿你们早日寻得。”凤凝白目光沉静,看不出情绪。
“既是宝物,必会招人觊觎,我不想日后再有人打扰了。你们离去前,烦请知会我,我会在地宫内加设机关。”
二人答应了。
凤凝白扯了扯嘴角,最终也没能挤出一个笑。
她打开石门,扬长而去。
幽暗的走廊里,她孤单的身影格外凄楚萧瑟。
脚下的每一步,都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作者有话要说:
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出自《滕王阁序》)
纤歌,凤凝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