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打发走了为自己操碎了心的微生沅,汐裳长舒一口气。
她瘫在桌边疲倦地闭上眼。
其实,她和凤倾芸的事没打算瞒着微生沅。
汐裳很少交朋友,微生沅是她这辈子唯一一个朋友。
汐氏同微生氏世代交好,微生沅自幼学医,不知瞒着汐裳父母替她悄悄治了多少伤。
及笄礼那天汐裳自刺,那时她尚未修行,不过肉体凡胎。
她能活下来并且到现在还活蹦乱跳,亦是赖于微生氏的全力相救。
是以,于汐裳而言,微生沅是挚友,也是恩人之女。
本来今日她欲就此坦白,孰料微生沅听多了传言,自己倒是会脑补。
罢了,随她怎么想。
玄澧令已被凤倾芸带走了,汐裳百无聊赖,于是闷头再睡。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她嗅到一抹酒香,以及独属于凤倾芸的微微香气。
她喃喃道:“好香。”
凤倾芸闻言将手中的罐子递给她,笑道:“尝尝?”
汐裳闻了闻:“梅子酒,给风隐带的?”
“不是,给他的酒我已交给若禹,请她代为转交。这个,是特意给你的。”
汐裳笑道:“这般好,那我可要快些尝尝。”
凤倾芸也笑:“莫在此处饮酒,我们也该走了。”
“去何处?”
“归家。”
汐裳愣了片刻,只觉一阵恍然。
造化弄人,泯灭了本该静好的岁月。满目疮痍之下,曾经的美好仿若镜花水月,再难企及。
好在,走过那段各自孑然的时光,她们仍可再度携手同行。
汐裳缓过神,瞧见凤倾芸向她伸出手。
她轻笑一声,将自己的手放上去。
十指相扣,凤倾芸灼灼地盯着汐裳:“这次,我定不会再放开你了。”
“我也不会走了。永远都不会。”
古籍记载,群玉山位于北域,原本是座寸草不生的荒山。
但就是这座不起眼的不毛之地,当年不知
怎么得了陌伊仙尊的青睐。
陌伊一眼看中了这方土地,并决定在此创立门派。
“所以,你究竟为何选在此处?”
雪花飘飘扬扬地洒下,汐裳想了想:“当时倒没什么具体缘由,不过瞧此地顺眼。”
“遇见你之后,我只觉得自己当初的眼光甚好。”
凤倾芸失笑:“这是为何?”
漫天飞雪,天地一色,皆是无尽的白。
她的银发随风微微飘扬,笑魇绽放,亮晶晶的双眸异常夺目,世间至美莫过于此。
汐裳莞尔一笑,却答非所问:“你真好看。”
她搂住凤倾芸的腰,把脸埋在她肩上:“我们就留在这好不好?”
凤倾芸抱住她:“当然好。”
这是她毕生所愿。
想了想,汐裳从凤倾芸怀中脱出,二人牵着手继续向前走。
很快到了一处空地。
汐裳自觉闪到一旁,等凤倾芸打开结界。
她眼尖地发现了不同之处:“结界,你改良过了?”
凤倾芸颔首:“周围的阵法我亦修整了,露华宫也修葺了些许地方。”
说着,她凭空撕裂出了一个小门,回头拉过汐裳,二人并肩走入。
门后一片绿意盎然,草木旺盛,跟外头的冰天雪地截然不同。
千年前,陌伊倚仗水相玄澧令之力,将光秃秃的荒山一改为郁郁葱葱的仙山,并起名为群玉山。
——根据微生沅独家小道消息,没文化的陌伊翻了好几本书才想出这么个名字。
把群玉山划为自己的仙府后,陌伊费了不少力气设下一个结界,结界内四季如春,结界外则和北域大部分地区一样,常年飘雪。
陌伊又在结界内耗了不少灵力,修建了一座宫殿。
于建筑上,陌伊可谓一窍不通。书上那些东西她也看不进去于是干脆随心所欲。
建了一座正殿、几座偏殿,再添置一些零零散散的建筑……也就竣工了。
最后宫殿竟看起来美轮美奂,景色宜人。后来在凤倾芸的修缮下,露华宫的风光一度被誉为天下一绝。
无数人想一睹盛景,尽被陌伊拒之门外。
对外,她言自己修炼时常走火入魔,担心误伤无辜之人。
对凤倾芸,她笑说是为了金屋藏娇。
凤倾芸白她一眼,看破她的心思:“你不愿与他们来往?”
陌伊不置可否。
她置了一块长佑岩,上书“露华宫”三个大字,立在正殿前百丈处。
时至今日,除了她们二人,无人敢越过长佑岩一步。
汐裳在灰黑色的岩石前蹲下,手在露华宫三字上来回抚摸。
最终停在“华”下面一横上。
她在手中聚集灵力,将长佑岩划出一条口子,然后将手伸入,从中取出了什么物事。
没等凤倾芸凑近,她便将那物事藏入怀中。
“是何物?”
“不告诉你。”
凤倾芸见此也不多问,与汐裳一同径直踏入露华宫宫门。
露华宫变化颇大,汐裳不禁一阵恍惚。
耳侧响起凤倾芸的声音:“一起逛逛?”
“好。”
如今,露华宫所有建筑都被精心修缮了一番。
檐角如鸟斯革,雕花栩栩如生。院中花卉纷杂,相互映衬,显得格外生机勃勃。不远处一泓清泉倾泻而下,潺潺流水发出悦耳的声音。
一切都很符合汐裳的喜好。
通过她嘴角上扬的弧度,凤倾芸便知道她很是满意。
汐裳说:“我想去屋里看看。”
而在凤倾芸为她推开卧房门后,她却怔住了。
话本堆在几案上,早已干了的砚台上摆着一只毛笔,鲜红的外衫隐隐显露在床榻上。
分明已过千年,却俨然如昨日。
“这些年来,我一直不愿破坏此处。仿佛如若这些东西还是原来的模样,你也会如同从前那般,就在我身边。”
听了这番话,汐裳心中很不是滋味。
她张张口,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于是她只好笨拙地握住凤倾芸的手,认真地说:“我一定不会离开你了。”
凤倾芸笑着点头。
汐裳心情低落下来,不愿再逛,遂在房中歇息。
凤倾芸想哄她高兴,便道:“我取些食物,温上酒,去瑶台赏景可好?”
汐裳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凤倾芸备好酒食回到卧房时,却不见汐裳的身影。
已是傍晚,一弯弦月从天边升起,暮色笼罩之下,耳房里的光亮极为惹眼。
凤倾芸走到半开的门前,向内望去。
微弱的火焰旁,汐裳静立不动,目光紧紧盯着墙上的一张张画。
这间狭小的耳房内,贴满了同一个女人的画像。
女人眉目锋利,英气逼人。
数不尽的画像中,她或喜或嗔,或悲或怒,一笔一划十分逼真。
画像中出现最多的场景,是在一间荒废的小院,女人赤脚踩在石板上,一身红衣灼灼烫眼,长发披散在脑后,直到腰迹。
她手中握着的蓝色长笛熠熠,流光溢彩,仿佛有水泽流动。
她微微偏头,嘴角扬起。
清浅的笑容隐着几分蔑视与嘲讽。
凤倾芸看着自己亲笔绘就的画像,渺远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
那时她初入璀错谷,总是担忧凤青琰帮她设下的障眼法会被人看破。
于是她时常往偏僻无人烟的地方修炼。
一次偶然,她发现了一个破落的院子,残缺的牌匾上依稀是“茯苓院”三字。
后来她每日在院中修炼,那里无人打搅,她很是喜欢。
直到有一天,她听见有笛声从茯苓院中传来。
她快步走进,见一个红衣女子靠坐在树下吹笛。
额间妖冶的彼岸花让她迅速认出了陌伊。
她急忙施礼。
笛声止住,陌伊慢悠悠站起来,将好奇的目光投在她身上。
凤倾芸一动不敢动。
片刻,她听见陌伊意味不明地问道:“你唤作何名?”
凤倾芸抬起头,对上陌伊的眼睛。
漂亮的桃花眼里藏着几分不羁,几分桀骜。
许是那双眸子能蛊惑人心,凤倾芸没来由地心跳加快。
她答:“云容。”
陌伊赤脚向前迈步:“不知是哪个芸?”
凤倾芸说:“白云的云。”
陌伊似是想到了什么,噗嗤笑了一声。她没再多说,径直走过凤倾芸离开。走出院门前,她又回头笑着瞥了凤倾芸一眼。
敏感如凤倾芸,自然察觉出了她的蔑视之意。
只是这蔑视很浅,更多的是,她觉得有趣。
——就像是小孩子刚看了一场热闹。
过了很久很久,凤倾芸仍然清晰记得她那时的笑。
那时,她觉得自己大约是鬼迷心窍。现在看来,或许一切都早有预兆。
凤倾芸走到汐裳身侧,轻轻握住她的手。
汐裳神色怏怏,只默默反握回去。良久,
她开口道:“你的丹青,几时这般好了?”
凤倾芸轻笑道:“画得多了,自然会精进。”
汐裳没搭话,只是将手握得更紧。
她看向耳房的另一边。那里摆着许多架子,上面放的,俱是竹笛。每一根都擦拭得干干净净,摆放得整整齐齐。
“这些是我在露华宫各个角落找到的,没想到你竟会削了这么多。”
“因为无聊。”
“因为什么不要紧。只要是你做的,再多我也要一个个收起来。”
汐裳偏过头。
“可惜我找到了这么多,却没能找到最重要的那一个。你的夷则,我无力寻得。”
“够了,这些,已尽够了。”
汐裳的嘴唇微微颤动,眼眶泛着红。
作者有话要说:
夷则:十六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