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汐裳慢慢关上了窗户。
凤倾芸起身时她便醒了。院中发生的一切,她亦看得清清楚楚。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易儡禁术,竟会重现于世。她思索片刻,前往若禹的房间。
一众人早就被吵醒了,他们现下正聚集在若禹那里,等着吩咐。
他们不解眼下是何情况,便由微生沅向他们解释。
“方才院中的男子,是被人施了禁术,成了易儡。
所谓易儡禁术,源于远古时代。那时有一傀儡师,他恶贯满盈,罄竹难书,为世人所不齿,凡修行之人皆欲除之而后快。
故而他走到何处,都有人袭击他。长此以往,他不仅难以继续修行,而且身体状况日渐式微。
他不甘就此丧命于他人之手,便特制了一个傀儡,可替他抵挡他人攻击。
可有时傀儡来不及,他仍旧负伤累累。
再后来,他设计在自己和傀儡之间连接了某种特别的纽带。
他的伤口,可迅速转移到傀儡身上。转移过后,他先前的受伤之处完好无损,且他可免受疼痛之苦。
然而炼制一个傀儡,需要的时间、材料都极多。替他挡了太多伤的傀儡很快就会报废。他根本无法做出足够的傀儡。
于是,他将术法改良后,施加在活人身上,取得了更好的效果。
那之后,他不再炼制傀儡,而是直接把活人当作傀儡。他将那些活人称作易儡,而自己则是易主。
后来他造孽太重,历天劫而死。可这邪术一直流传了下来。这术法便是如今的易儡术,至今已失传多年。
除了当年陌伊仙尊曾用过此术,此术已有千万年不曾再现于世。如今歧安县之祸,便是由此而起。”
若禹严肃接道:“此术事关重大,且甚是危险。心中畏惧者明日可先行离开,或者待我与谷主传讯,请他派人来接。”
众人议论纷纷,最后只有几人愿意留下。
若禹立即给风隐传讯。
有几人惶惶不安,生怕自己也成了易儡,无端替他人丧命。
微生沅柔声安慰他们。这当口,她眼尖看见了门口的身影:“汐裳,你几时过来的?”
“早就过来了。”汐裳进了门,无精打采。
“你莫要担心,不会有事的。”
“我非是担心这个。”汐裳闷闷摇头。
“那你担心什么?”
“没什么。”汐裳随口应道。
她寻了个安静地方坐下,闭目养神。她心中一片乱麻。
是何人在用易儡术?
她该知道的。
有那一个人,一定是他。
他是谁,是谁?
记忆好似被凭空挖去了一块,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不对,自及笄礼后,她的记忆尽数回归,不会再有遗漏了。
为什么想不起来?何人动了她的记忆?
头痛欲裂,汐裳只得放弃,不再去强行回想。
周围有些吵,她听见微生沅在安慰一个师妹。
那师妹才十五六的年岁,心中恐惧不已,却坚持要留下来:“我将来还要保护我娘,所以我不能退缩。”
微生沅劝她:“但是此处十分凶险,你还是回谷中为好。谷中你亦可学习很多。”
“有两位长老在此,还有师姐你,还有她,我肯定不会有事的。”
汐裳闭着眼,心想那个“她”该不会在说自己。
那师妹又缠着微生沅问:“师姐,你方才说,陌伊仙尊也用过此术,难不成她也是想让别人替她承担伤痛吗?”
微生沅正色道:“自然不是,陌伊仙尊高风亮节,岂会行此等小人之举?况且她根本无需此术。”
汐裳磨了磨牙,微生啊微生,我可求你了,别再说“高风亮节”这个词了。
“为何这般说?”
“因着陌伊仙尊当年练就了清元淬体之术,此术成后,她的任何伤口都会迅速愈合,且她自身并无疼痛之感。她无需易儡,便已具有了易主的特质。”
师妹有些糊涂了:“那既然如此,她又为何要施易儡术?这岂不是多此一举?”
微生沅有些唏嘘:“因为她做的不是易主,而是……易儡。”
师妹讶异极了:“她竟主动给他人做易儡?”
微生沅叹息道:“是,而且当易主身上的伤痛转移到她身上时,清元淬体之术大抵便失效了。她只能像寻常易儡一般忍受。”
“这也太不值了,那易主是何人?竟值得她那般付出?”
微生沅不吭声了。
师妹见她不说便自己乱猜:“该不会是凤……见过凤长老。”
凤倾芸面无表情走过。
“吓死我了,她几时过来的?”
“不知道。”
汐裳睁开了眼。
她悄悄离开,没惊动任何人。
凤倾芸不理会身后的声音,她只自顾自地往前走。走到内室,若禹正在准备给风隐传讯。
“你回来了。脸色怎么这么差,可要我与你看看?”
“不必。”凤倾芸摆摆手,却险些摔倒。
若禹赶紧把她扶到椅子上。
“你没事吧,不如……”若禹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她瞧见凤倾芸眼角有泪滑下。
凤倾芸偏过头。
若禹抿抿唇,悄悄离去,带上了门。
方才微生沅二人的对话一直在凤倾芸脑中回荡。
清元淬体,无痛无疾。一朝易儡,前功尽弃。
前功……尽弃。
眼泪一滴滴砸下,凤倾芸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陌伊是很多词的最好诠释者——倨傲,聪颖,睥睨苍生。
还有,娇贵。
她长在忘川河畔那无人踏足之处,却也从未受过一点苦。
她天资卓绝,少时以清元淬体,自此不受任何伤痛所苦。
她活了那么多年,她不知道什么是疼。
她一生感知到的所有疼痛,尽是替凤倾芸所受。
业火焚身,这是凤倾芸涅槃重生的代价。
陌伊替她受了。
刀剑相击,这是凤倾芸修行该受的苦楚。
陌伊也替她受了。
一剑穿心,这是凤倾芸要与陌伊就此了断的决心。
陌伊还是替她受了。
——她天性高傲,她不甘人下。
——她受尽委屈,她卑微不堪。
谁也不曾想到,倨傲不羁的彼岸花有一天也会低下头、弯下腰,甘作易儡,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为她人消灾。
而且那人居然还不领情。
凤倾芸任由泪水肆虐决堤,心里忍不住自嘲。
得了便宜的是自己。
修为猛增的是自己。
长久存于世间的,也是自己。
她有什么资格哭?
她对不起陌伊,从来都对不起。
可在她想要赎罪补救之时,一切都晚了。
陌伊死了,就死在她面前,死在阴冷的忘川河畔。
三魂七魄只余三魂六魄。魂魄不全,她甚至不能投胎重生。
千年来,凤倾芸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找寻陌伊丢失的一魄。
集齐她的魂魄,让她投胎轮回。
哪怕,她在下一世不认得自己,甚至怨恨自己。
都好。
只要她得以重返世间。
可千年寻觅,凤倾芸踏遍了忘川,却始终没能寻得陌伊的魄。
年复一年,她觉得自己要疯了。
或许,已经疯了吧。
不然她怎会觉得汐裳就是陌伊?
只是她在汐裳身上,竟真的隐约看到了陌伊的影子。
千年来,凤倾芸见过很多人。
有的容貌像陌伊,有的声音像陌伊,有的体态像陌伊。
但凤倾芸能感觉到,她们都不是陌伊。
至于汐裳,无论哪方面,都与陌伊无半点相似,却偏偏总能让凤倾芸想起陌伊。
凤倾芸擦干眼泪。
也许上天真的眷顾她,愿意再给她一个赎罪的机会。若当真如此,她定然会好生把握。
不过眼下,要紧的是先帮歧安县百姓解除易儡的束缚。
凤倾芸暂且将千愁万绪抛诸脑后,认真想法子破除易儡术。
窗外,汐裳蹲得脚有些麻了。
她暗骂自己怎么总干这偷偷摸摸的勾当,传出去定会毁了她“高风亮节”的名声。
若禹没走时她便来了。
她在此蹲了快半个时辰,一点声音也没听到。
凤倾芸做什么呢?
她肯定是听到微生沅说的那些话了,然后又开始胡思乱想。她向来喜欢把罪愆揽到自己身上的。
汐裳本想着若是凤倾芸能想开些,她也就不露面了。
毕竟总是听墙角不太好。
偏偏她竟然一点声音也没听见。
她耳朵一向尖,只要凤倾芸略微发出些声音来,她肯定能听出她在做什么。
奈何什么也听不见,她也不好妄自行动。
凤倾芸若是没事,别因为她反而有事了。
毕竟她清楚,现在凤倾芸潜意识里至少有三分,是把她当作陌伊看待的。
否则她才不会那般放纵自己。
汐裳琢磨着,要不要悄悄抬头看一眼。突然她听到了脚步声,越来越近……
不对!
她抬脚想跑,脚却麻了跑不动。
于是被凤倾芸逮个正着:“你在此做什么?”
“我……我就是路——你眼睛怎么了?”
汐裳正找补,忽发现凤倾芸的眼眶微微泛红。
凤倾芸偏头挡了挡。
汐裳也顾不上脚麻不麻,迅速跑到她窗前。
凤倾芸的眼角尚有余泪。
汐裳暗自懊悔自己先前的愚蠢行径。
她心疼不已,试图开导凤倾芸:“如果你觉得你对不起何人,心中难受愧疚,恨不得以死相抵。你不若先想想,那人是否觉得你对不起她?
她对一切是否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她是愿看你快活欢喜,还是愿看你整日自怨自艾?”
凤倾芸微微张口,一时哑然。
汐裳为她理了理凌乱的银发,凤倾芸意料之外地没有躲闪。
月下,汐裳的声音轻柔,仿佛有魔力一般,让人不禁信服:“人各有命,不是你能左右的,别怨自己。旁人的抉择,亦为旁人的因果,不是你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