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
亥冥殁记事起, 她便总被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小房间里。
这个小房间阴沉沉的，除了紧闭的大门外，就只有一个高的令她够不着的地方有一个小洞, 从洞中勉强投射出几丝光亮，可以让她大约知道这难捱的日子是不是又过去了一天。
据说这个小房间终日充斥着一股霉味, 进来送吃的那个看不见东西的小姐姐，每次闻到这个味道总是皱紧眉间，似乎房间的味道很令她难受，但她没有这么觉得。
她闻这个味道已经太久太久了。
久到已经十分习惯了。
她每天都会洗澡，泡在一个满是奇花异草的大浴盆中, 她也不知每天泡多久, 小房间里没有时钟, 就是有，也没有人教过她怎么念。
她只知道，在小洞口的光亮缓缓升起时, 意味着一天已经过去。她几乎快被这盆黑乎乎的水泡的难受死的身体，也会被人从浴盆中抱出来。
师父会在她的手臂上用一个小小的东西割一下, 将流出的黑乎乎的血水带走。
如果这次的血水他满意，那第二日她便可以难得的少洗一天澡。饭菜中除了那些看起来吓人的虫子外，还能有些许白晶晶的米饭。她觉得这个实在是太好吃了。
如果这次的血水他不满意，那第二日她面对的，便是更加令人难受的花草浴。
送饭来的小姐姐偶尔会露出心疼的样子，将她被割烂的手捧过去放在怀中吹吹，还会问她疼不疼。
疼是什么样的感觉？
不疼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看着自己结了层层痂的手臂, 不知道小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一向如此啊。
已经，习惯了啊。
但是，她还是会装可怜的趁机缩进小姐姐的怀里。
总归她还是个瘦瘦小小的小孩子，被人抱进怀中的时候，好暖啊。
二则。
小姐姐说她七岁了，是个大姑娘了，可以穿一个绳子系到脖子上的那种奇怪的红衣服了。小姐姐还在上面绣了一个白灿灿的东西。
是花吗？
她好像在花草浴中没有看到过这种花。
果然是小姐姐，就是个有见识的人呢。
小姐姐每次绣这种花时，面色都红红的，就像是她这件红衣裳，真是讨人喜欢。
师父偶尔教她一些动胳膊动腿的东西，小姐姐偷偷告诉她这叫武功，一定要好好练习，这个东西若是学好了是可以保护她自己的。
她一定会用心学的！
要保护小姐姐不受欺负呀！
可是练功真的好累啊。
师父教她用那个叫小刀的东西割破小嘎嘎的喉咙，又割破了小汪汪的喉咙，又割破了小哞哞的喉咙。
师父问她，这红彤彤的血吃起来味道好吗？
她其实觉得好恶心啊。
吃小虫子都没这么恶心。
泡澡也没这么恶心。
但是她还是说，味道，好极了！
三则。
小姐姐说她九岁了，可以留长头发了，小姐姐还从自己的头发中摘出一只银簪来送她。
她不要银簪，银簪插在小姐姐的头发中好看，她的头发是灰白色的。上次有个偷闯进来的小丫头，看到她灰白色的头发竟然吓哭了。
她一定很丑。
她说，如果能像小姐姐一样漂亮就好了。
小姐姐眼睛流水了，这透明的水渍好像同她先前被师父扎破眼睛时流出来的血不一样，她尝了尝，又咸又苦。
她看着这些水，心里就难受。
比泡了几天澡还难受。
小姐姐眼睛流着水说，她也想看到什么是灰白色，什么是碧绿色。因为她的眼前只有黑色。
还有。
小姐姐说，如果她能看到这些颜色，就能嫁给那个公子了！如果她以后的孩子，能看到东西就好了，即使只是黑色和白色。
她是不懂什么叫做嫁人啦，也不是很懂能看到黑色白色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她小时候天天见到黑色时也挺好，后来可以见到别的颜色时，身上就总要被师父割破，还总要喂她吃一些并不好吃的粉面和花草，撑得她肚子很难受哎!
不过，她趴在小姐姐的怀中想着，小姐姐以后的孩子，如果能长的像小姐姐的话。
一定是天下第一小美人儿。
四则。
小姐姐如愿以偿嫁人啦！
这是一个好日子，小姐姐脸上红彤彤的，粉嫩嫩的，好看极了。她也总算被师父放出来，可以偷偷的、远远地看一眼小姐姐了。
小姐姐穿着大红色的漂亮裙子，还把红色的桌布盖在了头上。
小姐姐曾问红色是什么颜色。
她想说，红色是鲜血的颜色，可小姐姐也没见过鲜血是什么样子，她便只好说红色是活着的颜色。
小姐姐费解的想了想，说，就像心脏？
嗯……嗯！就像心脏。
看到小姐姐就会跳动的心脏！
其实小姐姐嫁人，她也不是很难过。因为昨天晚上没人的时候，小姐姐又偷偷来看她了！给她带了些白晶晶的大米，还给她了一个圆咕隆咚的东西。
这叫扳指，很值钱的。小姐姐煞有介事的说道。
值钱是什么意思？
她并没什么概念，但小姐姐给的东西她一定会收好的，你看那只银簪不就牢牢地箍在她的头发上嘛。
还有。
小姐姐说，你乖，姐姐有时间就来看你。
还说，你不要总这么沉默，多笑笑才好看啊。
那变好看后，姐姐会喜欢吗？
会呀。
好。
她很不习惯的扬起唇角，那她就一直让姐姐喜欢！
五则。
小姐姐好久没来看她了，小洞的光线从暗到亮，从亮到暗。来来回回的重复了好多次了。
师父又教她用一切看起来会让人疼的都东西。
割了小鸭子的脖子，割了小狗狗的脖子，割了小牛崽的脖子。
师父还是不夸她做的好，也不告诉她的武功什么时候能练好，什么时候，才可以出去找小姐姐玩啊。
不过不要紧，小姐姐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一定会生一个能看见颜色的小美人儿。小姐姐看到小美人儿的时候，一定很温柔很开心！只要小姐姐开心了，那她就、就……
咦。
她的眼睛也流水了。
难道是每个人在成长中都有这么一段先流血后流水的经历？
难道。
每个人都会在眼睛流水的时候，胸口疼吗？
嗯……
她是不是该学写字了。
要是以后小姐姐得了空，给她寄信来，她没法回信可怎么办？
听说写字要沾墨水才能写出来，可是没有墨水，也不敢问师父要。那就学师父一样，把自己手指划破罢，反正她的血水，和墨水也差不多的颜色。
只是，为什么。
将血水滴在偷偷攒下的草纸上时，草纸会烧化成一片灰烬呢。
六则。
小姐姐怎么还不来啊，是不是已经把她忘记了。
她已经学会写字了，用小木棒沾着水写，字形跟小姐姐的差不多，但是不如小姐姐的好看，反正小姐姐什么都很棒，她比不过也很正常嘛。
师父还是在教她那些她早就很会的东西。
杀鸭子。
杀狗。
杀牛。
不过就是一枚小小的刀片罢了。
其实，她的武功远比师父以为的要厉害很多，但是她不能表现出来。因为每次她的武功有那么一丁点要反超师父的势头，师父就会用香灰烫她的眼睛，逼她喝好多粉面草药，喝到她吐血。嘴里腥气的很。
小姐姐说，武功是用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的，所以她要隐藏实力，去保护小姐姐和小美人儿。
师父说。
她可以偶尔出去走走了，但是需要完成一个任务。
杀人。
七则。
杀人啊。
是不是就像是杀鸭子，杀狗，杀牛一样简单？
师父说，比这还简单。
那她真的杀掉这个人时，就可以出去走走，去哪里都可以？
师父说，偶尔可以出去走走，你要不要换这次机会？
要！
当然要！
不管师父让她杀谁，她都会杀掉的，就用那小刀子，轻轻抹掉那人的脖子。
师父告诉她，要杀一个小孽障，一个不能存活于世的小妖怪。
嗯，小姐姐说，斩妖除魔匡扶正义是一个习武之人应该做的，看来她的任务很是艰巨，担负着这么重的责任。
师父你说罢，她杀谁？
她一定会好好完成这次任务的！
去京师最大的府邸中，找到后院一个阁楼。
杀掉里面的白衣小孩。
八则。
原来是个小孩子啊，就像是小猫小狗一样，很好杀嘛！
她去了京师，找到了最大的府邸，这府邸真的好大啊，她差点迷路了。阁楼也找到了，她偷偷走了进去。
其实也不用偷着，这个阁楼也没有什么人把守，看来是一个并不怎么受宠的小朋友。
她捏着刀。
走到小孩身后，准备从后方割破小孩的喉咙，却没想到到底因为紧张发出了些许声响。
小孩转身。
铅衣墨发，俊秀可人。眉间一个小小的白色印记，就像是当年小姐姐绣在她衣裳上的一样。
最重要的是。
这个小孩，长得真漂亮。
称之为江湖第一美人儿，也并不过分罢。
无功而返，师父很愤怒。
为什么不杀掉那个小孩，家族中嫡女怎么能不是盲女？她一定是妖孽才会看到东西！
杀了那小孩！
快杀了！
她心情不是很好，但她还是挂着小姐姐喜欢的笑。师父啊，这个小孩儿看起来不像是妖孽，白白净净的，软软糯糯的，很漂亮。
师父说，你若不杀了那小孩，我就亲自动手，将小孩杀掉，将小孩的父母杀掉。你也永远不必想获得自由了！
师父要走。
不能让师父走，师父下手没个轻重，就算是想跟小孩儿开玩笑，也说不定会捏死她。
捏死她了。
小孩儿母亲会心疼的。
师父别走。
她反手摸出刀片。
银光一闪。
原来。
杀人，真的，很简单。
九则。
师父死了的消息很快传扬开来，许多人要来杀她，好像她的存在是一种多可怕的事情。
可是他们连师父都打不过，又怎么能打过她呢？
不管这些凶神恶煞的人怎么伤害她，不管她被折磨的有多惨。她好像，都死不了哎。
而且。
她的模样，也一如当年那样。
一年。
两年。
……
五年。
她都没有一丝老去的迹象。
倒下的人越来越多。
有人死前还说了些胡话。
——这妖女自小在毒药池子泡大的，百毒不侵，寻常毒药毒不死她！
——原本养这个阴年阴月阴时出生的妖女试药是为了炼长生丹，没想到……
——妖女。魔头，一定要杀了她！
——江湖所有正义人士听我号令，诛杀妖女！
——杀掉那个妖女！
——云家家主与夫人亲自坐镇，诛灭女魔头，为江湖匡扶正义。
从他们身后的旗番来看，原来，小姐姐绣的白灿灿的东西。
是一朵云彩呀。
她被围堵之际，万箭齐发之时，那双灰色的眼眸从人群中一眼就扫到了小姐姐。
姐姐虽没怎么变样子，眉宇间却沧桑了不少，鬓角也有了一丝晶莹。那个小姐姐很喜欢的公子，的确相貌英俊气质非凡。可是似乎，并不喜欢他的小姐姐。
小姐姐抽出了一把刀剑，向她走来。姐姐已经认不出她来了吗，怎么不与她相认啊。
这些年她真的好想姐姐啊，真的好想被抱抱啊。
原来，小姐姐也会武功呀。
原来。
被刀剑从身后捅进心脏时的感觉，就是疼啊。
十则。
其实，被从小试毒也不错，起码她现在百毒不侵了。不管去哪个黑心客栈或者山寨都可以安心入睡，最毒的迷魂香，也不过是她一滴血的分量。
其实。
学了这么多杀人的方法也挺好。起码她不必亲自出手，江湖中人便已闻风丧胆。
她在观想云海最佳位置上建了一个小寨子，收留了些孤儿寡母，天下不太平，孤儿寡母越来越多，她的小寨子就变成了大寨子。
后来，大寨子也装不下了，便索性起名为一个门派。
既然都将她所在的地方视作地狱。
那么她的家，就叫泥犁。
既然都将她视作阎罗恶鬼。
那她就自称，险魄尊上。
亥即死也。
冥即死也。
殁即死也。
既然许多人因她而死，既然她因自小喂毒而为不灭之体。
既然她形生却魂灭。
既然她身活却心死。
那。
江湖诸位见礼。
她。
泥犁境险魄尊上。
亥冥殁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