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迢在房门口敲了敲, 然后推门进去。
罗玉书摘下眼镜,手里的钢笔是之前陆国洲送她的那支,青花瓷的笔身,与她现在伏案埋首的样子, 十分合衬。
“你怎么回来了?”
说完, 低头看了眼腕间的手表, 虽说如今手机早都普及了,但罗玉书还是习惯看表,总有些时候、有些事情需要精确到毫秒。
现在九点十分。
“吃饭了吗?”
说罢就要站起来“我去给你弄点。”
“我吃了。”陆迢走过去, 扶着她妈的肩, 顺手碰了下桌上的茶杯, 已经凉了“在队里吃的。”
她端起茶, 重新换了杯热的来。
“我刚好没事儿,回来看看您。”说完,又问了句“我爸呢?又出差了?”
“没, 还在学校呢,说是有个项目临时出了点问题, 今天晚上估计回不来了。”
罗玉书抿了口茶, 温度正好,随即又问——
“怎么就你一个, 冉宁呢?”
陆迢脱口而出:“她值班啊。”
罗玉书没多有想, 嘴里嚼着茶叶, 点了点头:“做医生不容易, 特别是肿瘤科的医生,事多事乱, 压力也大, 你要多理解她, 多包容她,两个人在一起不容易,生活里要互相珍惜着来,你是我生的,我不担心,从小到大的糙惯了,倒是冉宁..这孩子性格内向,思想包袱也重,好几次病危通知开出去,我都能看见她一个人在楼梯间站着,她不太会表达自己,有什么事都习惯一个人独自消化,这样的人表面看着冷,心里比谁都热。”
陆迢听得认真:“瞧您说的,我都不知道,谁是您亲女儿了。”
“你少贫,我这么夸冉宁,心里就偷着吧~”罗玉书笑着瞥她一眼。
陆迢跟着笑了笑,随即抱着胳膊,侧过身靠在桌沿上,脸上的表情忽然收敛了些——
轻轻地唤了声:“妈...”
“嗯?”
“我...我这样...其实您跟我爸挺难过,对吧?”
屋子顿时静了下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偷走空气。
“您和我是实话就成,我不会怎么样,就是想听听...”
陆迢低着头,背部棘突隆起,来回滚动。
下一刻,温热的手掌贴了过来,缓缓捋着她的后背——
“我跟你爸不难过,也不怪你,我们只是担心,怕你将来的路太难。”
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自己能不爱吗?
劝陆国洲儿孙自有儿孙福,又何尝不是劝自己?罗玉书相信如果陆迢可以改,她也不会想这样的,喜欢同性不是她的错,她憋着这一个秘密,守了二十几年,她能和谁说?全世界的人都可以怪她、不理解她,但咱们做父母的不行,咱们是她的至亲,是她的依靠,要在这时候再说那些伤人的话,又怎么配为人父母呢。
置孩子的痛苦于不顾,无论是罗玉书还是陆国洲,他们谁都做不出。
“你是好孩子,冉宁也是好孩子,说难走...不也走到了现在?”罗玉书拉住陆迢的手,语重心长道:“你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这事儿谁也没错,换句话说...其实我跟你爸还挺欣慰的,你知道前天你爸和我说什么吗?”
“说什么?”
“你爸说,你就算是个小子,恐怕也找不到冉宁这样的好女孩,这一点上...你赚了。”
陆迢有点不敢信:“我爸...真这么说的?”
“那还有假,不信等明天他回来,你自己问。”
陆迢撇嘴:“我不问,我爸才不跟我说实话呢。”
“他怎么不说实话?你爸那人拙的像块木头儿,他是不会说话。”罗玉书笑笑,捋着陆迢的手背..拍了拍“你是不是觉得你爸对你特别凶?”
陆迢没说话,过了会儿点头嗯了声。
家里头儿爸爸大都严厉,但陆迢觉得她爸最凶,不爱说话也就算了,还不苟言笑,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就剩训她了。
“那还不是你小时候太淘,成天不是爬树就是捞鱼,你自己说说...你挨的哪顿打冤枉?都跟你说了,水塘不能去,你听过吗?别人家孩子一叫,你就往外跑,大门都是锁的,你还往上爬,你倒是说说看,有你这么调皮的小姑娘吗?”
这倒是真的,陆迢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你让她现在想,她也不明白,当初怎么会那么调皮?
说起陆迢小时候,罗玉书能念叨也只有那么几件事,老太太(罗玉书她妈)总说,孩子长得快,你别看她现在只有这么一丁点大,不知不觉她就比你高了,错过了这几年往后你再想要找,可就找不回来喽。
那时候罗玉书觉得她妈瞎扯,心想那还不得十年八年的。
谁料,弹指一挥间。
“我怀你的时候,有次夜班回来在巷子口摔了一跤,地上被人晒了核桃,我不知道,自行车骑过来的时候,轮子正好压在上面,连人带车我就翻下去了,幸好有人路过,把我送到了医院,你姥姥魂都差点儿吓没了,拽着你姥爷就去人家门上吵,你爸一直陪着我,当时大夫的原话...可能保不住,就算保住了,也不排除脑瘫的风险,我也是医生...我能理解,这种事情谁也不敢百分之百做保证...”
罗玉书顿了下,继续说——
“我的意思是打掉,结果我话还没说完,你爸蹭的站起来,我记得特别清楚,当时身后的凳子都给他带倒了,你爸脸憋的紫红,咬着腮帮子好半天才说话,他说不能打,说完这三个字眼睛就红了...”
陆迢将信将疑:“我爸哭了?”
“嗯。”罗玉书笑笑“没见过吧?”
陆迢摇头,愣愣的:“没见过,我以为我爸铁人呢。”
“你爸不是铁人是能忍,这一点...你没随我,随他了。”罗玉书眨了眨眼“你爸哭了,哭的眼泪止不住,我从来没见过他哭成那样,你说他撕心裂肺都不为过,他摸着我的肚子..说不能打,我问他万一是脑瘫怎么办?他说就算是脑瘫,也是他的孩子,哪怕这一辈子什么都不干了,就围着你打转,他也愿意,我们俩在病房里抱头痛哭。”
“后来呢?”
罗玉书胡了把陆迢的头,声音里带着笑气——
“你说后来呢?你都这么大了。”
陆迢脑子空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是啊,自己都这么大了。
“你知道为什么给你起名叫迢吗?”
“为什么?”
“因为你爸说要记住你是千里迢迢来的,来的不容易,我们一定要好好疼爱你。”
陆迢心底一热,她真没想到她爸会是这么感性的人,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名字,是随便起的呢。
有些爱总是后知后觉,三十年的人生,陆迢自以为父母望子成龙,却不想原来他们什么期望都没有,只是想要好好疼爱。
顿时,百感交集。
陆国洲凶她训她,但对她影响最大的却也是陆国洲。
陆迢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罗玉书总说,自己像爸爸。
...
“妈...”
“嗯?”
“那个,照片能给我吗?”
“什么照片?”
“就...我和冉宁的。”
...
“1.据水利部报道,6号台风将于八月五日登陆华南地区,届时沿海南部地区将有超强大暴雨降临,集中地区河流将出现洪水过程,目前我省已启动洪水防御IV级响应,密切监视台风动向,加强雨情、水情监测,做好巡查防守工作,确保安全运行,保障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以下是本台的跟踪报道...”
冉宁放下碗筷:“我吃饱了。”
张素宁看了眼,半碗不到的饭,吃了还没两口,荤菜几乎没动,就吃了几口菜心。
“再喝碗汤。”
“外婆,我真的吃饱了。”
张素宁不听,拿过碗就给她盛两勺鱼汤,推到她面前,自顾自的说道:“你小时候最喜欢鱼汤拌饭,赶紧吃了,听话。”
说完,又挑了一筷子鱼肉,是鱼肚子那块儿,肉最多最嫩。
冉宁看着碗里的汤,半分食欲都提不起,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没说话,端起碗三两口囫囵吞下。
吃完饭后,冉宁起身收拾。
没吃完的菜,用保鲜膜封起来放冰箱,吃完的就把盘子洗干净放碗架上,等摘下围裙从厨房出来的时候,手里拎着垃圾袋。
“外婆,我去倒垃圾。”
“太晚了,明天倒吧。”
“有菜汤,夏天容易生虫,我去倒了吧,很快。”
张素宁没再说话,冉宁趁着这会儿工夫,快速开门下楼。
刚一出楼道,她便迫不及待掏出手机,匆忙瞥了眼,立马冲出了楼门。
卧室里,冉峰叹了口气——
“你也别太逼她,那饭吃不完就算了,硬撑着吃...对胃不好。”
张素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表情正襟危坐:“你充什么好人?你要觉得不好,刚刚怎么不说?而且我逼她什么了?我让她多吃点饭,让她往正路上走,有错吗?”
“我...”
“还是说,你能接受?”
冉峰无奈摆手:“算了,我不说了。”
大概一分多钟,张素宁起身朝客厅走去,冉峰听见大门开开的声音,扔下手头儿报纸,急忙跑出去——
“你干什么去?”
“我去看看她。”
“哎——”
嘭的!一声,大门摔上。
冉峰拧着眉头,又是一声叹——
“唉....”
...
远远地冉宁就看见一个身影,站在树底下,身后的光线昏黄,那人冲她轻轻招手。
车停在小区外面,两人刚开门进去,冉宁扑过来将人猛地抱住。
陆迢重重往后一退,后肩撞在了车门上。
她忍着没吭气,抬起手抚着冉宁的后背,歪头贴在她的耳鬓,静静陪着她,直到这人的情绪平静下来为止。
“什么时候走?”冉宁问了句。
“还不知道,不过应该快了,现在属于随时待命。”陆迢回她。
因为台风登陆,救援队进入紧急戒备状态,只要上面命令下来,华清一飞要立即出动。
陆迢今天来,就是和冉宁说一声,两人见见面,然后让她别担心。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陆迢的一贯风格,做这行出任务很正常,台风暴雨也不是头一次遇到了,没必要搞得好像生离死别。
陆迢摸摸这人的头,凑过脸...两人脑门互相顶了下,笑笑道:“来的匆忙,也没给你带什么礼物,不生气吧?”
“谁要你的礼物。”
“不要礼物?那要什么?”陆迢明知故问“要我啊?嘶...这有点施展不开啊~”
冉宁瞥她一眼,推了她下:“你正经点行不行?”
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串,不由分说套在陆迢手上——
“我去寺庙求的,开过光的,你把这个带上。”
陆迢目光一沉,低头看了看:“好。”
然后,就听见冉宁松了口气的声音,她披着头发,身上的米色衬衣被汗水打湿,刚好印出两团形状,肌肤雪白,唇型姣好,眉眼间蹙起的那一抹愁,恰好戳中陆迢的心窝。
又爱又怜。
嘴角扬起,拉过她的手——
“礼尚往来。”
陆迢眼中噙笑,捏着她的手指,带着她在那些张扬又不羁的线条上勾勒。
她这段时间每天都有健身,之前消失的线条,又找回来,腹部那一块硬硬的,手指头戳上去,感觉有点像早市场卖的炸豆腐,外面硬...里面软。
贪恋一触即发。
冉宁挣开她的引领,一路向上...往自己朝思暮想的地方攀去。
脑子里全是这人的运动。内。衣。
黑色的。
她只爱黑色的。
“我不回去了,好不好?”
“...”
“我们去酒店。”
冉宁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异常难过,这种时候自己应该陪着她才对,可现在...却连见一面都要偷偷摸摸。
自己太笨了,和陆迢在一起这么久,没有学到这人分毫的聪明,还像一个钝角,来来回回的碰撞,不能周旋,不会周到。
冉宁不用说,陆迢也能看得出,自己的姑娘在自责,可自己不要她自责。
爱情应该快乐美好才对。
低头看她,点点她的鼻尖——
“你这样,搞得好像我回不来了——唔!”
冉宁一口咬住她的下巴,没省劲儿,是真的咬,这一下疼的陆迢眼泪都挤出来。
“再敢胡说八道,你试试!”
两个人一个像受伤小猫,一个像委屈的小狗。
互相依偎。
互相取暖。
互相在这个漆黑的暗夜里,照亮彼此的心房。
陆迢的理想再不是当什么英雄,即便她真诚的热爱这片蓝天。
但她依然是当初那个以梦为马,心有山海的她。
她会拼命去冲,同样也会拼命回来,不为别的,只为往后余生...
放你一个在世上,我不舍得。
再没有人像我这样爱你,对你这样好。
但如果...我真的回不来——
你一个人也要好好的。
陆迢深望着她,以眼为笔画着她的眉,以心为纸拓下她的貌,融不了骨血,也能融进灵魂。
伸手将她耳边的发丝捋到耳后——
山水皆入画,眉眼尽入心。
“冉宁...”
“嗯。”
“等我回来,回来...我把我赔给你。”
青春爱人,永远不悔。
冉宁眼眶通红,热泪涌动。
突然——
“嘭嘭嘭!!!”
张素宁重重地拍打车门,双目赤火——
“冉宁!你给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