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来来往往的人众多, 几乎每路过纪舒绡桌旁都要看上一眼秦宴。
虽然秦宴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可她几十年女扮男装,少了些妩媚娇俏, 多了清冷与傲劲, 一身女装坐在窗边, 独特气质很难不让人注意到她。
她正看着突然阴沉的天空发怔,并未察觉到路人视线, 街上摊贩都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这风刮得太寒太冷。
“不知这雪几时能下,要是赶上舞狮会, 可真不方便。”
舞狮会是上京传统, 哪怕雪下得再大, 都会正常举行,顶着大雪出门, 容易败了兴致。
年前已经下了多场雪了, 纪舒绡暗道, 今年还真怪异。
秦宴没接她的话, 出神良久。
纪舒绡转而把视线投向别处, 一阵嘈杂声音后, 楼梯口处上来一位老人, 正是常居茶楼说书人。
他一袭墨蓝长衫,身后背着用蓝布包着长条物。
坐在专属他的位子上,老者解开系带, 将东西放在桌上,蓝布打开, 露出一张暗盈油光的上好古琴。
有人开玩笑道,“木老头又要小露拙技了。”
旁人笑着应和, 气氛一派轻松。
被唤木老头的老者不以为然,枯瘦手指挑拨了一根琴弦,在室内回荡的琴声中,木老头道,“诸位可曾见过或听过稀奇的事?”
“当然有,不都是从你嘴里听说的吗。”
“木老头,别故弄玄虚,快点同我们讲讲,你是不是又编出什么鬼魄精怪的故事?”
老者弹了一声,笑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可不敢胡乱编造,以前所说全是真的。”
众人噫了一声,明显不信。
老者捋着胡子笑了笑,不紧不慢弹出几个琴音。
众人安静下来,老者道,“少时,我听闻灵山有仙者,便一心向往,总以为自己根骨甚佳,乃是不可多得的修仙奇才。”他说完,似乎也为这段年少轻狂的认知而感到无奈。
别人也跟着笑了。
“于是我从家里偷了银钱出来换了干粮,去买了一匹黑马,从上京千里迢迢赶去灵山,一路风餐露宿,终于来到灵山脚下。”
“木老头,那灵山真有神仙吗?”
“莫急莫急,等我说完。”
“哈哈哈哈,要是真有神仙,木老头也不会坐在此处与我们说书逗乐了。”
老者微微一笑,“这位小兄说得对,灵山上并没有神仙。”
“我独自爬上去,灵山丛林茂盛,飞禽走兽颇多,恐怕山下村民惧怕这些兽类,所以甚少上来,反倒便宜了我。”
“一路上的珍奇药材不必多讲,我那时也无兴趣,只想到达山顶去寻找仙人,渡化我一二。”
老者停下,呷了口茶,旁人就催促,“木老头,吊我们胃口作甚,快接着说。”
老者笑道,“故事自然要娓娓道来,一次说完有何意思。”
手指拨弄几下琴弦,纪舒绡注意到,原本看着窗外的秦宴慢慢扭过脸,望向那老者。
“一直走到天黑,周围全是高树野草,等月亮挂上枝头,又有野兽哀鸣,我不敢再往上走,只想原地找个能依靠的树木休息一夜。”
“当时九月,我我闻到一阵淡淡的桂花香,原来灵山上,竟然还有桂花树。”
“我喜不自胜,见多了喊不上名字的奇花异草,这棵不知是粗是细的桂花树驱除了我不少的恐惧,我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燃了它,便去找那棵桂花树。”
“寻着香气,我穿过一处垂斓草,终于见到了那棵桂花树。”老者忽然叹息一声,弹出一个悲伤的琴音。
“桂花树怎的了?那不成上头坐着一个羽化的神仙?”
“非也非也。”
“月光之下,那棵桂花树光秃秃的,只有枝桠并无树叶花瓣。”
“我所嗅到的香气又从何而来呢?”
这句话激起波澜,茶客心有余悸交换着说法,“定是桂花树妖,专门诱杀过路人。”
“我倒觉得是桂花仙。”
老者怅然道,“我却不害怕,只是失落,想象中的桂花树竟是一个半死不活的枯树。
“桂花香气若有若无,我想,可能是灵山有仙气,聚拢了这枯树的一缕“残魂”,使它经年环绕在此地。”
“我打算在这里歇一晚,往前走没几步,火折子照到一个白色的东西,我定睛一看,是一团毛绒绒的东西,我当时便跪下来叩头,害怕惊扰了这不知名的一团,等了许久那团东西依旧一动不动,后来,我战战兢兢探身往前一看,原来是一个正在睡觉,通身雪白无杂毛的白狐。”
老者讲述自己糗事,惹来一阵哄堂大笑,秦宴唇边也跟着勾勒出一个弧度。
“大家莫笑,深山老林,那狐狸有可能也是一只修炼的狐仙。”
“我对那狐狸说,狐仙奶奶,我在此处叨扰一晚,烦请狐仙奶奶高抬贵手,留我一条命。”
“那白狐蜷缩着身子依偎睡在桂花树下,仿佛要陪着这棵枯树一直到天荒地老。”
琴音再次响起,变得悠长宁远,“白狐睡在一侧,我便睡在另一侧,太累了,也太晚了,我盯着天上的月亮,那缕桂花香气慢慢进入我的五脏六腑,何时睡熟了我都不知道,只记得做了一个生离死别的梦。”
外面的寒风呼啸,纪舒绡渐渐入神,根据老者的描述中,她的眼前呈现出一副画卷,清冷的月光下,那棵光秃秃的桂花树,以及偎在树边的白狐,心口猛然刺痛,纪舒绡蹙眉,忍不住按了按。
最近,她好像变得也有些不正常了。
“木老头好不害臊,什么生离死别,怕是你的狐仙奶奶入梦勾引了你这楞头小子。”
老者斥道,“不可胡说!”
“那你与我们讲讲你那个酸邹邹生离死别的梦,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说的那梦,主角并不是我。”在老者沉静的嗓音中,那个梦,徐徐展开。
“其实不管是神仙还是妖怪,在凡人眼里那都是传说,用来哄稚儿用的,至于最富传奇色彩的灵山,因为山林茂密,夜深会传出野兽吼叫,凡人并不认为灵山上真的有神仙,长久以来,灵山矗立在那里,并无任何人前去打扰,所以,当一个仙鹤从灵山飞过,它的翅羽中掉下一颗种子,那颗种子便在灵山最肥沃的土壤生根发芽。”
“这颗种子慢慢长大,在几年之后初具雏形,是一棵细弱的金桂。”
“灵山上鲜少有村民来,这棵金桂逐渐变得枝茂叶盛,灵山仙蕴十足,不以为凡人所察,此山上便修炼出了不少精怪小妖,这株金桂在第一次开花时,也修炼出了精魂。”
“她没有实体,只附在桂花树上,看春去秋来,桂花落了又出,她身边有一棵活了一千年的槐树,那槐树把她当成孙女一般照看,这桂花精便从槐树口中得知山川变化之道,四季轮回之理,槐树年纪最大,旁的道行不深的小小精怪依仗槐树生存,与那桂花精相处倒好。”
“百年后,那桂花精心思纯善,吸收灵山气蕴,于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修炼出实体,乃是一个十五六岁窈窕少女之态。”
“只是这桂花精害羞,平日里附在树上,并不现身,老槐树对她言,好好修炼,假以时日飞升仙班,成为仙,而不是妖。”
“桂花精总是问,妖又如何,妖也有好的,她从不害人,只每天待在灵山上修炼,那仙她从未见过,不知是好是坏。”
“老槐树用树枝挠了挠桂花的叶子,桂花精觉得痒,咯咯笑着,掉落了一地金黄色的桂花。”
“槐树说,她还小,还不懂,灵山上有慧根的小妖全都一门心思想要成仙,有的认真修炼,下山去帮助凡人积功德,有的则误入歧途,成了邪魔歪道,成为灵山的败类。”
“桂花精好奇问老槐树,为何他不修炼?”
“老槐树道,他需要守着这个灵山,不能被别有用心的妖怪给毁了,这是他的使命。”
“桂花精也想留在灵山,陪着老槐树,她很少修炼,总是偷偷跑到山涧玩水,日落后再跑来告诉老槐树,她今天在瀑布后修炼,很累很累,老槐树从不点破,一个尚年轻的小妖,贪玩些也情有可原。”
“桂花精原以为日子就会这么过下去,直到有天晚上,天空闪过一道红光,几声闷雷滚过,桂花精被吵醒,看着天空有一点白光正在急速坠落,她想,是哪位神仙斗法输了吗。”
“直到凌晨,在一片雾蒙蒙的天色中,桂花精听到了呜咽之声,那声音起先细细的,接着便越离越近,桂花精看到一个小小的白色团子正往这边走来,团子走的很慢很慢,摩挲过野草,发出簌簌声,树林里很安静,其他妖都敛了气息,连桂花精也不例外。”
“这是他们面对外来者的掩藏,不知是敌是友,只能先装成未曾炼化的野草杂树。”
“桂花精眼睁睁瞧着那个白色团子靠在她的树根上,露出尖尖的毛嘴,和一双噙着泪异常好看的双眸。它的身上毛茸茸的,走路一瘸一拐,右腿全是血,把白色皮毛染成红色。”
“灵山野兽也多,可是桂花精从未见过这般小巧精致的野兽,她屏住呼吸,树枝却不小心轻轻颤动,那个白色团子无心注意到头顶桂花树的异样,它蜷缩着,低低哀嚎,哭的很伤心。”
“有泪顺着团子的腮边滴在了桂花树根上,桂花树精感受到那点湿润,不免心软,她悄悄抖落了一点桂花落在团子身上,像是点缀在白雪上的黄梅,团子抽泣着阖上双眸,浸在浓郁的桂花香中。”
“桂花精等着太阳升起,结果雨水落了下来,灵山的小妖怪们也顾不上那个白色团子,全都叽叽喳喳汲取雨水,桂花精好奇弯腰查看团子,树枝碰到了它的脊背。”
“老槐树阻拦她,别离她太近。”
“桂花精好奇问,槐爷爷,她是什么野兽?”
“其他小妖怪全都跑来槐树身边,其中一个胖墩墩的男童模样的小柿子树直接要去抓白色团子的尾巴,被老槐树喝止。老槐树捻动胡须,他见多识广,仔细端详白色团子,大惊道,她是一只狐狸。”
“狐狸有两种,一种是岐山野狐狸,生性狡猾,偏爱用歪门邪道修炼道行,一种是九蓠山王狐狸,血统高贵,祖先乃是上古白狐,位列上神,只是后来出了岐山野狐一脉,到处损坏王狐名誉,岐山野狐还与黑狼一族暗地勾结,誓要占领九蓠山,咬死王狐一脉,王狐祖先为镇压岐山野狐,以身化为神器,将岐山锁住,防止岐山野狐出来为祸人间。”
“之前天空上的红光方位,倒很像是岐山,难道岐山出事了。”
“柿子树立马说,我知道了,她肯定是岐山野狐。”
“老槐树摇摇头,等她醒了再问。”
“桂花精蹲在她身边,操控桂花树为这只狐狸遮雨,她想,这样漂亮白净的皮毛,不会是岐山狐狸的。”
“雨一直下,白狐抖动两下,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梳着垂挂髻,发间缀满点点碎碎桂花的娇俏姑娘,她捧着脸蛋一直在看她,见她醒了,立刻惊呼。”
“狐狸敏锐的嗅觉让她辨出除了血腥味还有各种气味,几乎是本能,白狐不顾伤腿,立马拱起背作攻击姿态,尖尖的牙齿露出,后退着贴着桂花树干。”
“柿子树惊嚷,看吧,这就是只岐山野狐,那么凶,我们灵山不要留下这么凶狠的野狐,赶快滚出去。”
“桂花精挡在她面前,她受伤了。”
“柿子树跟桂花精玩得颇好,不好意思对着桂花精说重话,快离她远些,小心她咬你,看那个尖牙,比雉鸡的嘴都要尖。”
“雉鸡不满,他为何要跟这个野狐相提并论,小心我啄烂你的柿子叶。”
“柿子树捂住头,让老槐树主持公道。”
“桂花精觉得这只狐狸好可怜,她昨晚的哭声让桂花精一直记得。”
“老槐树心善,见这只狐狸的伤腿因为动作剧烈又流出血来,不忍心将她赶走,一只受伤的狐狸,走不出灵山的。”
“老槐树直接了当问,你可是岐山狐狸?”
“那白狐仍然作攻击姿态,不理会老槐树。桂花精小心翼翼靠近白狐,伸手出想要摸一摸她,立刻便被白狐咬住手指,她流出一点点血,伤口释放出桂花香。”
“闻到那香气,白狐渐渐回忆起昨晚抚去她伤口疼痛的味道,再加上桂花精清澈灵动的眸子,没有厌恶没有愤怒,白狐松开了嘴,慢慢伏身趴下,腹部急促喘息。”
“柿子树一惊一乍,桂花精没在乎手指上小小的伤口,白狐突然的虚弱让她担心,她看向她的后腿,一条很长的裂口,深可见骨。”
“老槐树叹气,上天有好生之德,他让蛇含草贡献叶子用于给白狐包扎伤口,蛇含草温顺,老槐树要他便给。”
“桂花精便照料起这个白狐,白狐不说话,趴在树根旁,眼神忧郁,桂花精猜出来白狐一定遇到了让她很伤心的事,她为白狐包扎伤口,找来水给白狐喝,白狐不会主动去喝,桂花精怕她渴死,用叶子装水,握住她的毛嘴,一点点喂给她喝。”
“桂花精不用吃东西,但是老槐树告诉她,白狐需要食物补充体力,她为她找来瓜果,被别的小妖冷嘲热讽也不在乎,一日一日,她锲而不舍照顾白狐,每天也不去修炼了,坐在树旁,抚着白狐身上的皮毛。”
“夜晚,桂花精睡在白狐身边,她一点也不担心自己半夜会被白狐吃掉,俏丽白嫩的小脸面对着白狐,手还搭在她软软的爪子上。”
“万籁俱寂,白狐望着她不设防的小脸,抬头看着头顶金灿灿的桂花,不知在想些什么,牙齿咬开
后腿的柳条,她的伤口已经结痂,本身修为慢慢恢复,再加上桂花精的照顾,已经好了大半。”
“天亮,桂花精下意识想要捏捏掌心柔软的爪子,她喜欢毛茸茸的感觉,结果小爪子变大了,缩在她掌心,她整只手差点都罩不住了。”
“睁开眼睛,却见白白的小狐狸不在原地,而是被一个面容精致的白衣美人替代。桂花精愣了片刻,撒开白衣美人的手,要去找她的小狐狸,她看到地上的柳条,意识小狐狸拆开后腿的药草跑了,她蹲在地上拿树枝画圈,好不伤心。”
“白狐阖目养神,她感知到桂花精醒了,绕着她转圈,而后蹲在地上小声地哭了,咬伤了桂花香也浓,哭了桂花香也变得更浓,白狐抬起眼眸,看着桂花精的背影。”
“你哭什么?白狐问她。”
“意识到白衣美人再向她搭话,桂花精转过头擦着眼泪,她不知道这个美人是谁,为什么早上会在她身边,她期期艾艾问,是不是你偷走了小狐狸?”
“白狐不发一言,拧眉盯着桂花精。”
“桂花精觉得她这幅样子跟白狐很像,歪着脑袋正想着,只见那白衣美人说,有没有可能,我就是那个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