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仪阙如愿回到学校之后, 才发现思念是一种很玄学的东西。

  红楼梦的小戏进入了最后的合成阶段,她坐在观众席的位置上,敲着桌子看演员和灯光师对戏。

  演员翻动书页的手指纤长, 让她骤然想起几个月前和祖烟云初见的时候,后者总是坐在座位上安静地写写画画,那只右手是全身唯一运动的地方, 吸引着人的视线,如同静止镜头中的一只飞鸟。

  “小钟导。”灯光师扬声问她, “这个光线的位置可以吗?”

  “嗯?哦。”钟仪阙连忙回过神来,“稍稍往上一点。”

  “哦好。”灯光师低着头去做调整了。

  排练室的门这时忽然被打开了, 隔壁排练室的王尘绿探进一个脑袋,敲了敲门引起众人的注意:“钟导。”她轻声提醒, “老师让我们去戏剧院开会, 就知道你没看手机, 我过来叫着你。”

  “啊?”钟仪阙一愣,看了一眼放在边上许久没搭理的手机,果真看见班群里发的开会信息, “那灯光先带着演员过一遍, 回来晚了的话我给诸位带晚餐。”

  钟仪阙披上大衣出门,寒风呛了她一跟头,把她从排练室中那温暖暧昧的气息中吹醒。

  她搓了搓额头,问并排走着的王尘绿:“忽然开什么会啊?”

  王尘绿琢磨了一下:“应该和这学期排的新戏有关吧。”

  “哦。”钟仪阙点点头, “我还以为会联演完再说这茬事呢。”

  “听说今年戏好。”王尘绿说, “老师们都比较兴奋。”

  闻言钟仪阙也稍微兴奋了一点,她们一同走到戏剧学院教室, 齐老师已经在讲台上坐好了。

  钟仪阙社牛发作, 拉着王尘绿坐在讲台下面, 轻声问齐老师:“是说我们今年要排的大戏吗?”

  齐老师挑眉点点头:“是的。”

  “什么戏啊?”钟仪阙问。

  “那还不能告诉你。”齐老师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等同学们都来了再说。”

  钟仪阙闻言咦了一声,到底是多大的惊喜,竟然提前五分钟透露都不行。

  她不是五分钟都等不了的人,便拿出手机跟祖烟云发消息。祖烟云这段时间的拍摄也感觉渐入正轨,没有前两天那么忙了,拍戏间余可以看看手机回下消息。

  “仪阙有非常想排的戏么?”祖烟云马上回复过来。

  “嗯……”钟仪阙认真想了想,“我排的戏在我们班肯定是最多的,基本上当年想排的都排了。”学生演剧在版权方面轻松一些,她当年想排的戏几乎都能排,“硬要说最想排的戏,大概是一些新时期以后的经典作品吧。”

  戏剧界有一个共识“反复□□的作品才可以成为真正的经典”,戏剧的舞台永远没有所谓的“正版”,一个剧本只有经过不同导演、不同风格、不同理解的淬炼,才可以绽放其更多元的光彩。即便是到现在,改编《哈姆雷特》的作品仍旧层出不穷,改编《牡丹亭》的作品也不在舞台上缺席。

  钟仪阙大学的时候导演意识还不够强,如今想来,很多作品只是排到清楚能看的程度就搬上场。她希望有一部还没有淬炼那么多次的作品交给自己,让自己赋予它新的色彩和崭新的生命。

  “会有的。”祖烟云回复她,“你想要的都会有。”

  “哪有那么好运气,有戏排就不错了。”钟仪阙趴在桌子上撒娇,“回头可以把《三千情书》给我排吗?”这个《三千情书》这么神秘,但祖烟云总不能连上映都不让她看吧。

  “可以。”祖烟云回复她,“回头让莫莫看看能不能改成话剧剧本。”

  看来还是比较宠她的……钟仪阙愉快地摸摸鼻子。抬头看见齐老师打开保温杯喝了口水,就知道要开始开会了,果然下一秒齐老师就敲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我们开门见山长话短说。”齐老师看着底下这群兴奋地看着她的学生,说道,“我们今天说一下这个学期要排的大戏,然后确定一下负责人。”

  负责人其实就是第一导演,但只是暂定的。如果有人能够交出更杰出的导演构思甚至导演计划的话,掌控全局的任务肯定要移给他人。

  “什么戏啊!”王尘绿用笔敲着桌子催促道。

  剩下的同学们显然也期待已久,齐声跟着王尘绿问:“对啊,到底什么戏嘛!”

  “第一部 还是我们一年一部的莎士比亚。”齐老师说,“今年排《李尔王》。”

  班中立刻噤声了一瞬。《李尔王》是莎士比亚戏中出了名难排的戏,本来莎剧就难搞,今年竟然给他们整了个这个费劲的,众人一下子就有点熄火。

  “今年选《李尔王》是各位老师慎重考虑过的。”齐老师负责给他们打鸡血,“因为我们导演班今年的总体素质非常不错,所以才想要给你们个更有挑战的作品。”

  这班里坐着的小孩儿都是天之骄子,听了这种话果然有几个人举起手来,想要尝试一把。

  钟仪阙虽然想排,但脑子里面对这部剧没什么很有价值的想法,所以没有动弹。

  老师挨个询问有意愿的同学的导演想法,最后暂时确定下了这部戏的负责人,是宋若轻。

  王尘绿没有抢到这部戏,也稍微有点泄气。但她性格开朗,马上帮着老师进入下一个环节,“还有戏要排嘛老师?”

  钟仪阙正低着头和祖烟云说班里的事,闻言也附和:“对啊,不是说今年还有好戏排吗?”

  “嗯。”齐老师点点头,“接下来还有一个重头戏,你们猜是什么?”她卖了个关子,全班都兴奋起来之后才说,“是《桑树枰纪事》!”

  “什么?!”全班立刻就兴奋起来了。

  钟仪阙的手也微微一顿,她都用不着往后面看,直接就举起手,示意自己想要排这部剧的想法。

  齐老师对于这个场景早就有所预料,《桑树枰纪事》是新时期以来相当杰出的戏剧作品,他们班上学期开过《桑树枰纪事》相关的研讨会,大家对这部作品的情感都很强。而且它的舞台版本少而杰出,身上还有足够的能量被重塑和□□。

  因为钟仪阙离她最近,齐老师就先点了她。

  “如果我负责的话,我会重新寻找形象种子。”钟仪阙眼睛亮亮地看着她,“然后……”

  “仪阙。”齐老师忽然打断她,微笑着问,“你来演彩芳怎么样?”

  “演?”钟仪阙微微一顿,然后如实回答,“我演不出来彩芳……”

  “嗯,可能这样。”齐老师温和地说道,“你懂剧本的形象种子么?”

  “我知道:围猎啊。”钟仪阙解释道,“我只是这个形象种子徐晓钟老师已经做到极致了,不重新确定我的形象种子的话,太容易被之前的经典带着走了。”

  “当然不是不能改。”齐老师说道,“我的意思是,我认为你和这个作品有一些距离。”

  钟仪阙怔了一下,一时间没理解齐老师在说些什么。

  她喜欢这部作品,曾经写过这部作品转台研究的论文,清楚它每一句台词的含义和隐喻,每一个角色的命运和作用。她不明白自己和这个作品的距离在哪里。

  “不仅我这么认为,柳穗老师也是这么认为的。”齐老师说,“你没有被围猎过,甚至没有直面一次围猎。”

  “……我没有么?”钟仪阙轻声说。

  “我说的直面并不是看。”齐老师说,“你知道直面是什么的。”

  可能每个人都看到过房间里面的大象,但不是每个人都会直面它。

  钟仪阙当然懂直面是什么意思,所以她终于低下了头。但她仍旧有些委屈,有些茫然——她是爱这部作品的,曾经为这部作品大哭过,对其中的人物充满着真挚的同情。她还要怎样更近一点,她想不明白。

  最终《桑树枰纪事》的负责权落在了班里的一个存在感不是很强的女生身上。

  钟仪阙听着她说得的确不错,但心里还是酸涩难受,她觉得可以做得更好,她擅长做细节,擅长把戏剧幻觉发挥到极致。但齐老师甚至没听她说这些。甚至她的导师也是,更早就将她排除在外。

  她的脑袋想不明白,只好坐在凳子上发呆,直到宋若轻在教室后面大声叫她。

  钟仪阙转过身去看宋若轻,不经意间扫过那个负责《桑树枰纪事》的女孩,她应该很高兴拿到这个戏,正在轻笑着和前桌的同学小声聊天,触碰到钟仪阙的眼睛后刹那噤声,几乎是有点惊惶地低下了头。

  钟仪阙:“……”这一刻她稍稍理解了齐老师的意思,她在别人的眼里从不是一个可以被围猎的弱者,更重要的是她也从未将自己放在那样的位置上。

  她很少质问、很少不知所措、很少绝望、很少因为生活本身疯狂。

  这是她和《桑树坪纪事》中人物的距离,可能也是她和这部戏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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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桑树枰纪事》感兴趣的大家可以去b站看,但这部戏对于非戏剧专业的人来说有些地方不太好理解。

  感谢大家阅读~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