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门十二贤昔年都在学宫中清修,坐而论道,各自秉性不同,时常为了一个观点争论不休,乃至于大打出手。他们虽一身文气,可动起手来算不得文雅。十二人中唯有见秋山最为温柔,她就像是至善的水,没有动怒的时候。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见秋山好说话,因为没有人能够劝服得了她。

  一望无垠的原野长风猎猎,无数烈气在灵力的催动下喷涌,那刻录在了玉简竹书上的文字此刻锋芒尽现,宛如锐不可当的剑锋。昔日的旧相识隔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对望,在安静了数息后,积蓄的力量轰然间爆发。

  可剩下的儒门才从灵山逃生,自身力量跌至了低谷,猝然间应对攻势猛烈的见秋山,一时间稳不住脚跟。在一片刺目的灼然光芒后,孟长恒一众人面色变得越发难看。

  “有本事与我等堂堂正正打一场。”

  “师姐此举有违仁义之道。”

  ……

  见秋山抬眸,笑微微道:“嗯,我不仁不义不忠不信。”停顿片刻,又抬袖行了一礼,“请诸位赴死。”话音才落下,无字书上猛然间爆发一阵亮芒,急速旋动的六爻并未化作地火山风等异象,而是逐渐地在那亮芒之中消隐。见秋山一伸手就从无字书中捉出了一柄剑来,抬袖就朝着诸人之中实力最弱的那位一斩。

  那人瞳孔骤然一缩,当然不会选择束手就擒,忙不迭变幻自身方位,匆匆忙忙提起法器迎战。可不管他如何闪避,那一剑最终还是落在了他的身上。只听得一道咔擦声响,身形如玉碎,又被飘荡的风吹散。

  “天人卜能测定天机,她在推演我等的跟脚与未来的变数!”孟长恒呼吸一滞,眼神中掠过了几分惊恐。当未来的变数都被算定且一剑斩去,那未来身就不会存在了,而没有了未来,自然只有死亡这一种结局。儒门传承千载,就没有修成此神通的人!可见秋山偏偏使用了出来。他抖了抖袖袍,荡开了一道春秋剑气,再也没有了那缠斗的心思。

  见秋山看都没看孟长恒,她的身心尽数沉浸在了卦文中,眼前的一切化作了一缕缕神意飞扬。她的气机随着推演攀升到了一个至高点,长剑一起便化作了密密麻麻的剑光,直斩那些同道的跟脚。在斩却阻道之人后,她还要回儒门祖庭,她没有闲心再等待了。

  温长应凝望着见秋山的眸子中水波盈盈,她有万千话语不知如何提起。她想到了过去的粗茶,想到了学宫里的相会,想到了那日与姬赢相逢后两人相似的愁苦。

  “师姐,你——”

  可见秋山没有给她说完心事的机会。

  剑光旋起旋灭,一道道高扬的气意被斩落。

  见秋山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她的身后那道盛芒消散后,别说是尸骸了,就连一滴鲜血都没有剩下。

  和平的手段只是一种奢求,没有死亡,这个世道永远不可能变成她想要的模样。

  -

  灵山上,枯萎的扶桑如刀戟刺向高天。

  昔日天门开时,除了白玉圭,还有扶桑木能够直通九重天,是人与神之间往来的桥梁。可是那人神和谐的时代早已经终结了,神与神之间出现了巨大的裂隙,整个人间也趋向疯魔,妄图做那空前的“戮天”之举。贪婪中催生的疯狂使得盛放的一切都逐渐凋零,使得无数生机被一寸寸斩断。

  镜知仰头望着扶桑。

  千年前的画面像是镜花水月般的幻景,在眼前快速掠过。时而是那轻快飞扬的、从枝丫上传来的歌声,时而是那笑意盈盈如春风春水般的笑容……那是一段快活的不知忧虑的时间,可也是一场鲜血盛宴的帷幕。

  她伸出手似是想要抓住那段永远逝去的时光,可手掌贴上的是一株早已经枯萎的、丧尽生机的扶桑。她心绪翻滚,一道道金光溢出,如萤火飘荡在了树干四周,然而沉寂的古树没有半分回应。

  丹蘅的神情很是平静:“没有用的,它不会活。”当年的青帝神宫便是依扶桑而建的,她在扶桑树上度过了无数个岁月,看它在岁月轮回中长青不败,又看着它与自己一样奔赴必死的结局。

  扶桑枯萎,天人绝。

  踱步走近了镜知,丹蘅蓦地抓住了那向扶桑木传达灵力的镜知,对上那双银灰的藏着隐晦爱意的眼眸时,她忽地展颜一笑,问道:“你是爱扶桑,还是爱我?”不待镜知回答,她又道,“你要看扶桑,还是要看我?”

  镜知面色绯红如云霞。

  丹蘅轻轻一笑,抓住了她的手,借着扶桑一步步走向那曾经的绝望之地。

  自高高的九重天下望,可以窥见无数山峰与河流错落,天地就像是一张巨大的棋盘,其间点缀着无数的棋子。而此时那些棋子都在燃烧,化作了袅袅的火一点点地填充着那有些虚幻的神魔法相。而在神魔法相,是错落的城池和烽火,像是一条与天上苍龙相映衬的、盘桓着的赤龙。

  丹蘅垂眸下望,烽火映入了她的眼中,只是她的神情极为平静。

  苍生俱是蝼蚁,昔日的帝君已经不会再爱怜人间了。

  “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就去个没有人的地方生活。”镜知忽地开口。她抬起手指描摹着丹蘅的面庞,在她决定抛去与人间的牵系后,肉身便早已经不存在了,如今的她只是虚幻的形体,靠着与天地山河的契约在人间筑形。她的肌肤白得近乎透明,绯衣随着流云翻转,与过去的纯然快活的少女相比,是那样的不同,压着深深的恨。

  丹蘅转向镜知,眼中那冰寒与漠然转瞬间便柔软的光芒替代。在记起旧事之后,那无穷无尽的哀嚎与污秽像是一重又一重的浪潮,要将她整个人淹没,而唯一的一点明光就是镜知。可那道明光是与天地相连的,渐渐地被污秽吞噬。不管她如何压下心绪,她心中都记得很清楚,祂是天道,那么天地是祂、山川河流是祂,偌大的人间也是直指祂的本身。她恨着人间,却又荒唐地爱着人间。她的思绪早已经在爱与恨的交缠中扭曲了。

  而此刻,丹蘅微笑着,她凑近了镜知,抵着她的额头,轻轻地应了一声:“好。”眼眸中掠过了一抹金光,她右手轻轻一勾,一道神秘的纹路在镜知悄然不知的时候贴上了她的身躯,一点点地消融用来更易业障、替她承担世间一切苦的逆转咒印。

  在等到了扶桑之巅的时候,她抬起手,一刀劈开了那早已经紧锁的天门!幽沉的天际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隙,无数堆积千年的鲜血与尸块向着人间倾泻。可那恐怖而又扭曲的东西到了半空时倏地止住,暴动的雷芒与扶桑为中心,逐渐地向着四面八方蔓延,逐渐地笼罩了大荒十二州,无数雷火之中,尸血飞灰湮灭。轰隆轰隆的巨响在群山之间回荡,像是千千万万个人一同敲起的战鼓。听到这样声响的人,几乎同时抬头望向了那片天空。

  青帝出刀了。

  那柄刀昔日屠戮了九重天诸神,打坏了无数座神宫法相,如今再度指向了那占据着九重天的、无数尸山血海中诞生的、自命为神的怪物。那怪物已经显化成了人的模样,它的身后是一座庞大而威严的法相,是无数凋零的记忆中凝聚出来的属于旧神的庄严和可怖。

  “日月蒙晦,您已经堕入了魔道中,还要与我一战吗?”那道法相沉声开口,它转动着脑袋,用那双如日月炯然的双眼望着丹蘅,又古怪地笑了一声,换成了另一种音调道,“神躯早已经崩解陨落,化作赤火堕入人间,如今留存的只是神魂,凭什么与我争?至于天道,人间战乱不休,每一次杀戮都在削弱天道自身。既至大无上,却又为人间所制,实在是可怜。”

  法相的声音与过去的诸神重叠,仿佛千百个人同时说话,轰隆作响。

  丹蘅挑了挑眉,平静道:“昔日那四位帝君也是这样想,可最后还不是成为刀下亡魂?至于你,不过是从祂们的神性中诞生的怪物而已,也妄图成神吗?”她并不掩饰自己的不屑,刀气纵横千万里,在偌大的九重天中敲出山崩地裂的巨响。

  那道法相轻轻地抬起手掌,它的身后是无数用血肉来献祭的生灵……祂从中汲取源源不断的力量。强悍无匹的刀气在它的身上落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可转瞬间就恢复如初,而那道刀痕则是显化在了人间的大地上,劈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这九重天上的怪物“嗬嗬”地笑,借着人间的祭祀,祂正一点点地篡夺早已经沉沦在业障中的天道权柄。

  天地棋局,以苍生为子。

  火烧了起来。

  从九重天烧向了人间大地。

  梁柱、瓦片、窗棂……一切的一切都在发出爆裂的声响,像是要在火中融化。

  天上、人间。

  镜知抚着剑,低声说了句:“太一。”

  剑鸣声乍起,雪色的剑芒盖过了一切流淌的光,如一场纷纷扬扬的落雪。

  她不想再当天道了,可要让丹蘅无后顾之忧,她就必须成为天道。

  耳畔忽地响起了清越而又古老的歌谣,那是昔日生民给众神的祝歌,是曾经的一片赤忱。

  可此刻——镜知的目光追寻到了晦涩歌谣的源头,身躯忽然间颤抖起来。

  丹蘅没有望向镜知,可她什么都知道。

  祝歌在回荡……把现有的未来的一切都献给您,把世间最不幸和痛苦的命运都留给我……在这歌谣里,她不祈求任何东西。

  那曾经因咒法逆转到了天道之身的业障化作了一道墨龙奔涌而出。

  这世上没有比那堕入魔道的青帝神魂更吸引它们的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