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照绮窗,白面儒冠的书生端坐在了书案后,端是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风流态。

  坐在他对面的人一身挂着五彩配饰的长巫袍,沉得像是一块铁、寒得像是一块冰。

  “昆仑来了消息,首巫大人说的话果然是真。”书生温和地笑了笑,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凝着巫咸,“只是我辈不知,那位要如何下来?难不成也像当初的青帝那般入轮回吗?”天人有别,神祇难以临下界。

  “如今大荒的境况,还用得着管顾那么多吗?”巫咸嗬嗬地笑了两声,神情颇为古怪。

  “当日阁下怂恿秦君敕封野神,就是为了这一日吗?”书生状若无意地提起。

  巫咸的笑声越发大了,他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是。”他眼神中沉着一抹乌光,抬头觑了书生一眼,慢条斯理地回答,“我灵山以神性供养、祭祀上界的神尊,而这神性来自于大秦百姓的祈愿。故而他能借人间烟火入凡世,故而祂有望与天道一争。大荒的乱象,该结束了。”

  “祂若得以降临人间,我辈未来将如何自处?”书生又问,千年前怀抱着的那一抹希冀,只不过出自内心的贪求。他们对神的“尊崇”恐怕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消磨尽了,留下的只有“利用”两个字。

  “如今才问,不觉得太晚了吗?”巫咸神情古怪,灯下的身影仿佛一只扭动的狰狞恶兽,“帝朝步步紧逼,那位的转世身与天道不再为仙盟做主,诸位还有其他选择吗?”

  “没有。”书生摇头,他温和地笑了笑,并没有因为巫咸过于犀利冷锐的话语动怒。“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明。①可天有私心,的确该换一个新天。我等要如何做呢?”书生笑吟吟地问。

  “祭祀。”巫咸凝视着书生,慢悠悠道,“道友熟读经史,应该知道最古老的、最崇高的祭典是用什么当祭品的。”

  书生眼皮子一颤,许久之后,他才点头,淡声道:“知道。”人为万物之灵长,最纯净的祭品当是人牲。

  “佛宗败了,蓬莱那边……道友以为他们能支撑多久?”巫咸笑着换了个话题,他注视着主座的书生,又道,“听说见秋山亲自去了那边?”

  在听到了“见秋山”这三个字后,书生那完美无瑕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痕。他噌一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巫咸,“若是蓬莱能继续无情,以姬赢的修为,不会败。可蓬莱要是多了个情种——”书生的话语戛然而止,眼中掠过了一抹忌惮、憎恶,最后又归于寂然。

  -

  海上风波恶。

  瀛海之鲲的反应出乎蓬莱一众的预料,比起见秋山也习得《沧海伏波曲》,这件事更令他们恐怖。排天大浪打下,如千军万马奔腾,半空中的瀛海之鲲显化的法相如浩浩荡荡的清气,渺无边际,散了又聚。

  纵然身上被血线牵制着,可蓬莱长老仍旧是不甘心,这比战死在沙场还要令他们气闷。他们对着姬赢怒目而视,然而心中无比清楚,责怪姬赢已经没有任何用处。如今的姬赢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任性妄为的少主了。深吸了一口气后,位列最前方的蓬莱长老率先动手,他伸手朝着前方一指,霎时间一道清气朝着海鲲冲去。可紧接着,他的口中便发出一道凄厉的惨叫,长长的余音压过了雷霆,入了众人的耳中。只见蓬莱长老身上出现了一道道裂纹,顷刻间便化成了一个血人,跌入了海中。而海鲲则是漠然地望着他,海中一道阴影飞快掠过。

  根本不需要瀛海之鲲动手,但凡被血线牵系住的人,都会应誓而亡!

  瀛海阁中。

  曲红蓼跌坐在了蒲团上,惊出了一身冷汗。到了此刻,她怎么能猜不出师尊给的丹丸是什么?!师尊当真甘心如此吗?还是为其他人所控制?蓬莱今日之败,是她的罪过!冷汗湿透了衣裙,她脑海中嗡嗡作响,片刻后,挣扎着起身,想要跑出瀛海阁,可眼前骤然间出现了一道雪亮的剑光。曲红蓼浑浑噩噩地抬头,怔然望着不知何时出现的人,嘴唇翕动着,一个字都说不出。

  “师妹要去哪里?”丹蘅双手环胸,唇角勾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曲红蓼被她的笑刺痛,撑着地面站起身,咬牙切齿地望着丹蘅道:“你来干什么?”

  丹蘅挑眉,笑容不变:“来看看你们是怎么死的。”

  “你——”曲红蓼一颗心咚咚跳着,几乎要越出心口。恨意与痛意并存,汹涌的情绪比海潮还要激烈万分。“师尊她是你的母亲啊,你当真如此无情无义吗?!”

  丹蘅淡漠道:“她不是。”

  曲红蓼被这三个字气得浑身发颤,口不择言道:“是,她不是!你是青帝之尊,就算再历轮回,也没有谁有资格做你的母亲!”过往的青帝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时取代的符号,而姬赢于她如师如母,她怎么能不气?周身气机一涨,符箓光芒绽放,如星光垂落,曲红蓼的身后出现了一尊自我观想的身神法相,与她一般死死地盯着丹蘅。

  丹蘅没将曲红蓼放在心上,她的目光越过了瀛海阁的小窗,落在了雾气茫茫的海上,笑了一声道:“母亲该是为我欣慰才是!”回答她的是一蓬来自曲红蓼的炽烈雷火,丹蘅不闪不避,面上笑容不散。一直沉默的镜知轻轻抬手,铿然一声急响,一道剑光打在了曲红蓼身后的法相上,顿时将其打得支离破碎。镜知没有下死手,她往前迈了一步,抬手轻轻地点在了曲红蓼的眉心。曲红蓼身躯一僵,片刻后无力地委在地上。

  雷网交织,八方雷动。

  一道道裂痕生出,无数血线飙飞。就算修为再高深,也遏制不住这自内而外的崩散。

  笛声渐止,姬赢平静地站在了蓝鲸上。身后历代蓬莱宗主所显化的气意法相,一尊又一尊地崩散。她的视线先是落在了海鲲身上,继而又隔着那朦胧的海雾,与站在了舟上的见秋山对视。她们的距离并不远,可又像隔着千山万水。姬赢的内心深处浮现出了一抹怅然来。到了这地步,过去的一幕幕如浮光幻影自眼前掠过,她喃了喃唇,想要说些什么,可喉咙像是被异物堵住一半,良久之后,才挤出“抱歉”两个字。

  她的声音很轻,轻而易举地就被风声、海潮声的掩盖。

  她想起了过去的某一天,她悄悄地溜进了瀛海阁,对着瀛海之鲲立下了誓言。

  当初的她的确想要成为蓬莱的叛逆者,待到天翻地覆的那一日,她将以那群顽固的长老来血祭海鲲。可是后来,一切没有顺着她的意愿发展,最终走向了她不愿见的那一步,连她自身也是“顽固”的一份子。所幸她想过这种可能,早已经为自己安排好了死期。

  只是她想要的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就算是身不由己,那也是一种不可推脱的辜负。

  海水沸腾,浪头砸落,无数雨点坠下,好似一场纷纷扬扬的落雨。

  剧变之下,得以存身的蓬莱弟子面面相觑,一时间手脚冰凉,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宗主、长老俱被瀛海之鲲所吞噬,那么他们呢?他们能够找到一条生路吗?他们惊恐地看着那道海鲲法相化散,又呆呆愣愣地看着成群结队的海兽离去。

  见秋山蹙眉,忽地询问道:“下雨了吗?”

  她伸手抹去了面颊上的水痕,望着逐渐平静下来的海域久久无言。

  这对帝朝将士而言,蓬莱的“败”有些出乎他们的预料,可随之上涌的是狂喜。毕竟一开始,他们每一个人都做好了献身的准备。他瞥了见秋山一眼,并没有去打扰她,而是朝着副手招了招手,在他的耳边嘀咕了几句。都已经到了这地步了,他们自然要趁机接手蓬莱。甘愿投降的就罢了,要是负隅顽抗者,除了斩杀别无选择。

  就在披甲士和司天局修士下了龙首海舟向着前方飞掠时,岸边忽地出现到了两道身影。

  帝朝的将士神情微凝,而群龙无首的蓬莱弟子则是心生一阵狂喜。

  “少宗主?”

  “是少宗主回来了!”

  他们不想去思考其他的事情,此刻的丹蘅对他们来说,无疑是救命稻草。

  可丹蘅偏不想让他们如愿,她只是微微一笑:“我是蓬莱的弃徒,昔日逐杀我时,诸位可不是这样的面孔。”冷淡的语调让蓬莱诸弟子的喜悦僵在了脸上,看着犹为滑稽。

  丹蘅不说话,她提着枯荣刀。

  青色的刀光如月轮升起,撞碎了那座如水晶宫般华丽巍峨的蓬莱神宫。

  丹蘅抬眸,她笑微微地看那藏着昔日记忆的神宫崩塌。仿佛在这一刀后,她与世间所剩无几的羁绊也跟着消失了。

  那股不祥的预兆越发明显了。

  镜知下意识往前一步,握住了丹蘅的手。

  丹蘅没有转身看镜知的神情,她只是道:“我当初说了,欠蓬莱的,我会还的,如今该是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镜知一愣:“什么?”

  丹蘅回眸,冁然一笑:“剔骨削肉,还报生恩。我与这人间,没有关系了。”

  作者有话说:

  ①《礼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