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知眼皮子一颤,心中弥漫着强烈的恐慌,她看着时间在流逝,仿佛有一种东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想要什么?

  她想要她爱的人无灾无难、望尽前尘,有个平安喜乐的未来。

  她想要她爱的人能见四时花开,看到这片天地至少有一些人是值得的。

  一切痛苦都源于生民对天地的背叛,她不想要丹蘅去原谅,可至少自身能够那无边无际的晦暗和千年的囚牢中走出来。

  可是丹蘅不愿意。

  她宁愿在恨海中沉沦,也不想再怀有希望了。

  那如同满月的刀光沉寂了下来,巨大的轰隆声渐渐消失,长风吹过四野,掠过了塔铃,留下了一串清越的声响。在最终毁灭的一刻到来时,反倒没有那惊天动地的声势了,而是一种天地茫茫的空寂。

  眼见着弟子化枯骨,佛宗长老们自然不愿意束手就擒。数道佛陀法相腾跃而出,璀璨的金光好似另一轮照耀着大地的烈日。在疯狂的狮哮中,他们足下是一片绵延不绝的业火之海,将空气都烧得扭曲。他们的寿数在流逝,要在化朽骨之前,打破那轮转的周天星斗!

  丹蘅望着佛门主座。

  她脸上的恨意和怒火消失了,眼神平静得像是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枯荣刀中的四时之境几乎抽干了她体内的灵力,这具肉身难以承载这样的力量,也会跟着腐朽,可她全然不在意,好似刀光之下的破灭,才是她真正向往的平静。

  镜知轻轻叹气。

  弥漫的雷云遮掩了那轮大日,天地昏昏中,时序伴随着星斗移动。凝望着丹蘅的时候,她内心的苦郁愈演愈烈,那强压在心间的情绪如烈火燃烧,仿佛要将她烧成灰烬。她的身后隐隐浮现一条金光跃动的长河,可慢慢的,一丝丝的墨色自长河中溢出,时而化作狰狞古怪的鬼脸,时而扭曲成了森然的刀兵。镜知伸手一捉,那疯狂奔涌的业障剧烈地摆荡了起来,可在金光的压制下,仍旧化作了一柄墨色的长剑,倏然间腾跃到了前方。

  太一如雪,业障化墨。

  两柄无形之剑在镜知的驱动下,化作了流光向着前方奔涌。双剑如交缠的龙,时时刻刻的交击,每一回都光芒四溢,每一回都溅射出大片的星火。剑意化作了肉眼可见的波涛,向着远处一圈圈的荡开,那汹涌猛烈的威势使得佛宗一众大惊失色!他们毫不犹豫地祭出了法器,只是耳旁骤然响起一串剑鸣声,那些法器瞬间脱离了掌制,在那磅礴如海潮的威压中,如群鱼游动,缀在了后方。

  这是剑上神通“应我名”,可又不仅仅是“应我名”。

  天下百兵、百器,只要是藏有道性,便会与道同归。

  直至此刻,佛门的一众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昔日上界神祇都没能做成的事情,他们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够更易天地!

  “既是天道,该当庇护众生。我等也是众生中的一员,阁下何以如此无情?!”

  镜知没有回答佛者的喝问,她的眸中掠过了一簇暗火。

  在“群仙狩天”后,在青帝陨落后,天心蒙晦,天道早已经成魔入瘴了。

  天未崩塌、地未翻覆,也不过是因为她想让那人见到漫山遍野的花开罢了。

  可惜花会开,旧日的时光不会归来。

  气浪碰撞,一道轰鸣声终于撞碎了那片沉寂。

  刀光剑影之中,屹立的佛陀金身上出现了一道道如蛛网般的裂纹,最后砰一声在半空中爆散。

  佛宗诸修自半空中下跌,一双双失神的眼中只映照出了云隙间那惨淡的不能再惨淡的落日。

  太阳沉山。

  可皎月未曾升起。

  海潮汹涌,拍打在了礁石上发出了一连串哗哗的响声。

  屹立在海中的蓬莱神宫镶嵌着万颗明珠,遥望去好似一轮皎洁的海月。可此刻的蓬莱弟子并没有闲心欣赏海上风光,他们来来往往,脚步匆匆,一个个神经紧绷,年轻的面庞上没有任何的笑意。

  不久前,驻扎在昆州的蓬莱弟子在昆州的兵锋下回缩到了蓬莱的地界,然而帝朝并没有半分推却的打算,反而与丘州合兵,将矛头直指蓬莱。宗中如今流言四散,一会儿提起离经叛道的少宗主,一会儿又说前宗主夫人如何如何,他们这群小弟子接触不到宗主,自然也不会清楚宗主到底是什么样的态度。

  前路茫茫,他们过去所执着的,到底是对还是错?

  他们的迷茫并没有持续太久,次日一早便听见了呜呜长鸣的号角声。不管是什么位阶的弟子在听闻号角的时候都打了个激灵,纷纷穿衣朝着蓬莱神宫外的广场中大步跑去。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广场中便挤满了人,站在高处下望,只瞧见了乌泱泱的人头。

  玉阶上。

  蓬莱有头有脸的长老道冠羽衣,宽大的衣袖飘拂间,端是仙风道骨。

  在阶梯的最上方,则是一张空空荡荡的银色宝座,人到此刻都不曾现身,可众弟子都知道,那是为他们的宗主所留的。

  曲红蓼作为年轻一代弟子的领袖,垂着眼睫,安静地立于台阶下最前方的位置。

  比起一头雾水的同门,她知道更多的真相。那从昆州来的不速之客已经越过了千万重山,带着无边的锐气逼近了蓬莱,今日众人聚集在此处,是为了祭祀蓬莱历代的祖师以及海鲲。祭祀祖师说是不忘祖师们的教诲,至于后者,则是对付敌人的利器。上方的长老们还在念着冗长繁复的经文,曲红蓼的思绪却宛如一尾游鱼般漫无边际地飘荡,想到了海鲲时,不由得又记起了师尊给她的那瓶丹药,笼在了袖中的手蓦地收紧。

  正在此时,一道清透的钟声响起。

  曲红蓼神魂一荡,下意识地抬起头。

  一道淡淡的烟气在宝座前凝聚成人形,一拂袖坐在了那张王座上,正是蓬莱的宗主姬赢。

  她的眼神沉寂,面容肃穆而端庄。

  曲红蓼睁大了眼睛,目光一瞬不移,看着最前方的长老沾了一点朱砂点在了姬赢的眉心。

  那一抹红意在刹那间放大,蔓延成了一片汪洋血海,曲红蓼凛了凛神,将内心深处那诡异的念头强压了下去。

  此刻的师尊有些陌生,可是她不敢再多看了。

  在祭祀大典过后,年轻一辈得宗中看重的弟子都领了任务,率领着一些蓬莱修士前往瀛州的各个重要关口镇守。可台上的长老偏偏没有唱到曲红蓼的名,她一直低着头,直到身侧熟悉的同门师妹、师弟们一个个散去。

  “红蓼。”许久之后,苍老而又和蔼的声音传入耳中。

  曲红蓼轻声道:“弟子在。”

  “姬丹蘅叛出蓬莱,她不再是少宗主了。”长老捋了捋胡须,语调幽沉而又缓慢。

  曲红蓼压着内心的烦躁和不安,噤声不语。

  长老笑了一声,又道:“你是宗主的真传弟子,未来当承继大位。这回没让你去驻守,是因为有个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没等曲红蓼表露出疑惑,他又道,“祭典之后,我瀛海的海鲲会逐渐地苏醒过来。自今日起,你便去瀛海阁镇守,为修《沧海伏波曲》做准备。”

  曲红蓼手掌心捏了一把汗,她猝然抬起头,结结巴巴道:“弟、弟子——”

  “去吧,这是宗主,也是我们这帮老骨头的意思。”长老微微一笑,“你是好孩子,不要叫我们失望。”

  曲红蓼觑了单手支撑着下颐、一脸漫不经心的姬赢一眼,见她没有开口的打算,隐隐有些失望。她深吸了一口气,朝着上方的宗主和长老们一拜:“弟子领命!”

  长老满意地点点头。

  蓬莱这一代中最天才的人物其实是姬丹蘅,只是以往宗主顾忌着她的身体,始终不让她在人前显名。将她送去昆仑也是逼不得已,要为她一身业障寻找一个宣泄口,寻找一个生机。可惜这一步走错了,离开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待到曲红蓼退下后,他转向了沉默不言的姬赢,恭谨道:“宗主,如今各个关口都有人镇守了,您准备去何处?”

  姬赢抚了抚额头,眼中掠过了一抹倦色,她沉声道:“瀛州洞泾口。”想要从丘州进入瀛州,走陆路就必须跨越这个险关。

  长老笑了笑,温和道:“有宗主坐镇,定能手刃叛徒见秋山!”他一直观察着姬赢的神情,见她并没有因“见秋山”三个字变色,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宗主立下了血誓后,就与蓬莱历代祖师分不开了,可改变到底是个潜移默化的过程,要不是到了关键时刻,他们也未必愿意借着祭祖点朱砂走上“赋灵”这一步。唤醒历代祖师原本可是对付另外三宗的手段啊……这般想着,长老心头有些怅然。

  要不是蓬莱这两代主君都不齐心,他们何以至此?

  儒门怎么会让见秋山走到这样的地步?!儒门圣人满口仁义道德,怎么会教出这样疯狂的人?如果没有见秋山,是不是一切都有所不同?蓬莱长老心中暗暗生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