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要纠正,恨要终结,就像昔日在九重天,了结被逼得疯狂的金乌、玄兔,斩杀扭曲的、满怀恶意的诸神。

  丹蘅抽出了被镜知握住的手,头也不回地向着须弥佛宗山门方向走去。

  “六道轮回”以业分三善、三恶道,可佛门创造的“六道”则是以“财力”为“善恶”标准。曾为佛陀塑金身、一掷千金供养神佛的为“大善”,而那无力承担重负的则是“大恶”,至于不信佛者,与佛宗并无信仰牵连,并无因果牵系,佛宗也无法将他们如何。

  “富者成天人,贫者入地狱。地狱众生唯苦无乐,佛门还真是将大荒十二州看得明明白白。”丹蘅笑得讥讽,她瞥了一眼始终尾随在身后的镜知,又盈盈一笑道,“人若死了,就不会有痛苦了,是吗?”要破“佛门六道”其实也不难,佛家“地狱”空了,“六道”自然也消弭了,大不了造这斩杀千万万万人的业。

  镜知摇头,她拧了拧眉道:“以佛门的能力不可能生生演化‘六道’,必然会有一灵物为承载。”

  丹蘅轻哈了一声:“除了舍利子,他们还拿得出什么?”她转身,目不转睛地望着镜知,忽而笑道,“要跟我一起入无间吗?”

  镜知没有说话,她往前走了一步,与丹蘅并肩而立,那双如水雾朦胧的银灰色眸中盛着盈盈的、无须多言的情意。

  千山万水能陪着她走,无间地狱也能陪着她走。

  天下之大,有丹蘅的地方,才是乐土。

  -

  元州战场。

  形势不利,使得元州方伯韩檀心烦虑乱,待到亲兵传消息说军营中骤变时,他更是心惊胆战,满目惊骇。不知道是哪方人使了手段,他这军营中大半人化恶鬼、阿修罗甚至变为畜生的,哪还有为人的模样?这些浑浑噩噩的化鬼、化怪之辈,如何能够攻克生州?!

  修士以及披甲士中倒是没有任何变化,可他们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招来了随着军营而行的佛宗修士一问,才得到了“元州化六道”这样的答案。那佛修仍旧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慈悲姿态,可说出的话语却是足够无情:“待到六道演化之后,此间自成一天,俗世间的胜负便不再重要了,主君可安心!”

  “安你的狗屁心!”韩檀气得破口大骂。这些修道的人都不是东西!嬴危心那个窝囊废没有半点能力,他们这些人只能够被无情地践踏!佛宗的修士听了韩檀的污言秽语也不生气,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就从营帐中退了出去。韩檀无力地跌坐在了椅子上,神态怔愣、双目失神。他所谋的是能够恩泽子孙的功业,他自以为一州方伯有一定权势,可现在看来,在那帮人的眼中,只要是凡人,都是弃子!

  “主君?”韩檀的亲信同样惶惑不安,他哆嗦着唇,“化作怪物的人不分敌我,在营帐里四处袭击旁人。”

  韩檀沉着脸,恨声道:“那就将他们驱逐到对面去!”

  生州军营。

  雪犹繁一众得到消息后也大吃一惊:“生化六道,人皆恶鬼,佛宗这是疯了吗?”

  记何年心中一片冰寒,拨弄着念珠,冷声道:“他们这是要生六道、造佛国!”一旦自成一天,旁人能够将他们如何?可这由尸山血海堆砌而成的天地,如何算得上是极乐?“信仰须弥佛宗的信众皆入伪六道之中,元州军营中的变化一定会很酷烈,想要结束这一战,就得找机会劝降元州方伯。”

  雪犹繁又道:“天子会同意?”

  记何年点头,笃定道:“会!”她掀开了营帐大步地走出,抬眸望着那暗沉的天色,她心中想着的是昔日在慈心城、在边边角角落下的“星火”。“求佛不如求己”,借助他力不如自生“明净之心”,如果他们能明悟这一点,或许就可以避过如此灾劫。

  她微微合眼,脑海中幻化的皆是天塌地陷的场景。

  火光冲天而起,鬼哭、兽嚎以及人们惊慌失措的声音交杂在了一起,显得格外阴森可怖。谁也没有想当昔日相对的人会在佛光的笼罩下变成罪鬼、恶鬼,变成恐怖的妖魔。人身尚存的躲在屋中瑟瑟发抖,而丧失了理智的则是疯狂地在街上横冲直撞。

  有人求佛,有人求己。

  -

  石佛无情,生死无悲。

  六枚佛陀舍利子在半空中盘旋,散发着一阵阵刺眼灼目的毫光。

  “她们来了。”佛宗长老一直注视着山门方向,窥见了那两道人影后打起了精神,万分警惕。

  “六道轮回,且看她们能不能闯出!”昙法华冷冷笑了一声。

  山门外,丹蘅提着刀往前走了一步,镜知紧随在后,她们并没有进入佛宗地界,而是进入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像是幻境,却也不能说是幻境。须弥佛宗演化六道轮回,元州各地之变为“实”,而舍利子中的影为“虚”,可生死相通,虚实同化。一旦舍利子中的“影”灭了,原本存在的人同样会消失。

  镜知叹气道:“地狱道,是依据佛典《长阿含》中的”地狱品“演化而成。”于此间众生,受无穷酷刑不得解脱。

  “圆满无隙,找不到出路。”视线所及,是受各类酷刑的众生,可丹蘅的神色淡然,一片铁石心肠不为所动,“地狱不空,舍利子就不会破。佛宗的盘算就没有变过,他们要我造杀业,等待着业障将我彻底吞噬。”说到最后一句,丹蘅的眸色倏地一沉,拔高声音道,“那就——遂他们心意!”刀光如一轮饱满的圆月,照亮了幽暗森冷的地狱,照亮了罪鬼们青白诡异的面孔,也映衬出它们内心深处的极度惊恐。

  “叮”一声响。

  却是镜知将“太一”祭出,银色的剑芒如浪中穿梭的白龙,顷刻间便将“圆月”衔起,一青一白的光芒在半空追逐,虽散发着令人惊悸的恐怖气息,却始终不曾向着下方落下。

  “元——”

  镜知没等到丹蘅那冰冷的话语挤出,便伸手向着前方一点,道:“你看!”

  丹蘅蹙了蹙眉,顺着镜知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条黢黑的河上落下了一盏又一盏明亮而温暖的莲灯,照亮了这幽幽的恐怖地狱。

  镜知:“莲灯上有经文和愿力。”

  丹蘅嗤笑一声:“只一人愿力,如何夺一大州的信仰,如何与那佛宗‘六道’相抗衡。所谓救苦救难,不过妄想!”或许等个一段时间,新的信仰在天下生根发芽,如此愿力就能盖过须弥佛宗,可她不愿意再等了,等待对她来说已经丧失了意义。

  万物枯萎,一切都会终结。

  “真的不能等吗?”镜知凝望着丹蘅,她垂着眼睛,眸中蒙着浅浅的水雾,似是无声的哀求。她知道丹蘅的内心藏着无穷无尽的苦郁,她知道强求来的一切终将消散……可她还是想要抓住那点渺小的希望,想要让她恨意散了,想要让她此生顺遂,平安喜乐。

  “我即天地,你能不能为了我,对这人间多一点爱?”

  镜知的语调在发颤,她很少倾诉自己的情衷,她的语调很轻,藏着几分怕被拒绝的惶恐。她知道昔日的帝君早已经回不来了,当恨意如潮水席卷而来,她猜不透当初的情还能够剩下多少。丹蘅的游离让她不安而焦躁,可她只能够压住满腔的情绪,维系自身的“恒定”。她怕有朝一日她也被恨意淹没,那她所爱之人就没有半分解脱的希望了。

  丹蘅抬眸,她凝望着镜知,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仿佛穿透了千年的光阴,重回那姹紫嫣红开遍的青帝神宫中。

  她当初有多期待,后来就有多痛恨。

  她怎么就没有发现那群神祇丑恶的嘴脸,怎么就不知道祂们的狼子野心。

  她想要的没有一样做成,之后,她就学会了不再有念想、不再有奢求了。

  镜知又问道:“你是不是在怪我?”

  她明知道那时候的帝君一心求死,可还是走遍天涯海角、用千年的时间唤醒她。

  可是业障没有消,痛苦没有消,她在世上经历的每一日都是折磨,而自己却是忘了又忘,无心又薄情。

  “我怎么会怪你呢?”丹蘅抬起手,点了点镜知的眉眼,似是想要拂去她眉心积存的委屈和内疚。她弯着眸子笑了笑,“你是我在这世间唯一不会去痛恨的人。”

  -

  这是一个可恨却又可悲的人间。

  病佛从荒僻的小城走向了热闹的、人声鼎沸的大城——不,四野回荡的已经不再是人声了。她在一条贯穿整个元州的长河之畔坐下,轻轻一掷,一枚菩提子落地生根发芽。无数游离的鬼物聚拢来,她的面上不见分毫惧色,她坐在了蒲团上,双手合十,口中念诵着《大般泥洹经》。

  无色相、无寿相、无我相、无众生相。

  天地无相,立地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