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蘅没有等到回答,她平静地望了镜知一眼,振了振枯荣刀,又道:“这么多的前辈,一直曝尸荒野也不好,怎么都要让他们入土为安,是吗?”说到了“前辈”两个字的时候,她并没有多少崇敬,反倒是冷冷的,夹杂着几分嘲弄,“还是说,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死在这里?”

  镜知抬头按着眉心,强压下内心深处的那股不适感,她与丹蘅对视了片刻,就收回了目光。她拂了拂袖,抬步向着那堆积的尸骸走。千年的岁月并没有在他们的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仿佛前不久才死去。

  丹蘅讥诮一笑,她朝着镜知走了几步,碰到了碍事的尸体时,她毫不客气地踢了踢。在进入这片谷中空地时,她几乎压不住内心的那股厌恶和冷厉,她无暇去思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待这些尸骸始终没个好脸色。

  镜知眼尖,忽地瞥见了从一个峨冠博带的道人袖中滑出的一本密册,问:“这是什么?”她伸手一抓,便将那本册子摄入了掌中,目光朝着封面一扫,窥见了“天命录”三个篆字,神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了起来。

  丹蘅抬头,诧异地看着镜知。

  -

  大同学宫。

  自见了温长应之后,见秋山一直将自己锁在了书房中,没日没夜地研究那枚白玉圭的碎片以及面具。历史存留的痕迹一丝丝地剥离了出来,在温和的灵力牵引下,那埋藏在了白玉圭深处的线一点点生出,它们如游烟、如蛇行……一点点地在半空中投映出一个个玄异的字符。见秋山始终低着头没有细看,她伸手一弹,便见数枚闪烁着金光的玉简飞掠而出,光芒一涨,便将玄异的字符誊入其中。

  两刻钟后,见秋山长舒了一口气。想要将之完好无损地牵引出来,对灵力操控的要求极高,一不小心便可能将刻痕毁去,甚至连自己的意识也可能被过去的风暴所搅,沉浸在此间难以拔除。其实最擅长此道的是灵山十巫,他们是神祇最虔诚的信徒,既是巫又是史,可惜如今的灵山十巫……思忖片刻,见秋山喟然一声叹。

  暮色渐深,临窗而栽的竹子投影落在了墙上,间杂着数点不知名野花影,如星痕点缀。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时,见秋山微微蹙起的眉头舒展了几分。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她看着提灯站在漆黑廊道外的师长琴,温声道:“进来吧。”

  师长琴应了一声“是”,朝着见秋山行了一礼后,才又道:“师尊的研究出结果了吗?”

  见秋山觑了眼排在了案上的玉简,“嗯”了一声道:“你也来看看。”

  师长琴放下了灯,缓步走到了见秋山的身侧,她并没有直接取玉简,而是提起了近些日子皇都中的事。嬴名封在嬴清言的怂恿下动了不少世家,迫得那些人向仙盟奔逃,朝堂之中一片混乱,可这不能说是坏事。毕竟司天局的七星主印尽数落入了天子手中,而先前趁着一片浑水安插的人,也在此刻起了作用,维系着朝中的秩序,想来不久之后,那些动荡便会被抚平。如今更需要在意的是仙盟、嬴危心那边的动作,十二州不会再维持往日的平静了。

  见秋山温声问道:“各州的方伯呢?”

  “临近仙盟地界的不是投诚就是被仙盟处决了,如今还有六州在帝朝手里。”师长琴想了一会儿,又道,“嬴名封在的时候,并未对各州方伯做调整,仍旧是先帝在时那些人物。他们如何看待变革不好说,不过敌视仙盟是可以确定的。”

  “皇都之中诸多世家也敌视仙盟。”见秋山转向了师长琴,缓缓地开口。

  “弟子明白。”师长琴眸光清亮,“在此之前,便遣人去那些州府了。”

  见秋山“嗯”了一声,她不会插手弟子、学生们的事。她将桌上的玉简一拂,递送到了师长琴跟前。师长琴一恍惚,将神识投入了玉简中,但是只瞧了一眼,她便一脸震愕,惊叫道:“天命录?!”

  “从上界来的神谕。”见秋山笼在了袖中的手蓦地攥紧,她冷着脸,连惯常温润的声音里都多了几分凛然,“以往下界的人崇神,但凡上界帝君有所指示,便会将其口中玉言记载下来,世世代代供奉。可这白玉圭碎片中的内容没有任何的记录,它藏着一个惊天的、绝密的计划!在神魔战场出现前,大荒各宗派的修士听从神谕,做了一件大胆的事情,名之曰‘群仙狩天’!”

  只听着“狩天”二字,师长琴都觉得惊心动魄!

  天者,至高无上也,天长地久,违天不祥。天道本是虚无缥缈的存在,望之不可见,呼着不能应。可用上了“狩”字,说明“天道”中诞生了一点性灵!要知道过去的典籍上只记载了诸神御天,根本没有笔墨用在“天道”上!

  师长琴问道:“也是祂们中的一员吗?”

  “你继续瞧吧。”见秋山轻叹了一口气,“天道无知,只任自然,凌驾于诸神之上。诸神想要御天,自然不能够受制于天道。原本天道无形无灵,虚无缥缈。可后来天道之灵或者说造化化育人身,诸神的矛头便有了指向。”

  “狩天是神谕,自上界开始。他们从日月着手,要九重天上长明无夜。斩日母、月母,以‘金轭’束缚十只金乌,又将十二玄兔镇压在寒渊。这导致十日并出,生灵涂炭!我们如今读史只知道十日出,白玉圭不应,实则这是那帮人的阴谋!他们借此将天道引出,要完成整个‘狩天’计划!天道是大荒的天道,能斩天道、分天道骨血的只有大荒人。祂因人间而生,生来背负了整个人间,也会因人间而死!”

  见秋山回想起自白玉圭中剥离出来的内容便满腔怒意:“千载之前,上界诸位帝君曾赐不死药于人间修士,那些丹丸都是借天道之血祭炼的!他们得知后并没有对天道感恩戴德,反而是心生贪婪,早已经习惯了上界的喂养,认为天道舍身是应该的!”

  师长琴看得浑身发寒,忍不住问:“他们得手了吗?”没等见秋山应声,她又兀自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若是得手了这事情恐怕早成为光辉的一笔,而白玉圭也不会像如今这般黯淡了。”

  师长琴又问:“天道还存在吗?”要是还在的话,那被大荒十二州辜负的天道,对大荒该由怎么样深重的恨意?

  见秋山缓缓道:“群仙狩天,无一人生还。”她转眸凝望着师长琴,“十日并出后,天地晦暗,大荒西海忽生神魔战场,或许与上界有关。”

  师长琴眉头一跳,那股心惊肉跳的感觉越发强烈明显。她看着见秋山转身拿起桌上的一张三色面具,听着她说出了三个字:“天塌了!”大荒十二州一厢情愿地将白玉圭不应当成下界有过从而被上界厌弃,或许早想到了上界的变动,可直至如今都不敢承认。见秋山低低地笑了一声,“灵山十巫世代奉神,可如今他们都敢怂恿帝朝创建自身的神道体系了,除了诸神已亡,还有什么可能呢?”

  “是天道?”师长琴与见秋山温润的眸光相对,只看到了一片入骨的寒峭,她沉默片刻后,才又道,“可是那性灵是在诸神的眼皮子底下诞生的,初生的天道……祂不够强。”

  见秋山眼眸中掠过了一抹锋芒,她对着师长琴说:“未必是天道。”上界神殿无数,以五方帝君为最,在五位帝君中,青帝最像人。她若是知道了诸神这个狩天的计划,绝对会出手阻止!可一旦双方站在对立面,除了血流成河还能怎么收场?师长琴闻言若有所思,而见秋山指尖拂过了那张面具,心中忽地浮现了一个猜测。她往日的困惑一下子得到了解释,然而那样的事情她根本不敢去深想!身躯左右摇晃,见秋山抚了抚额,将如水波荡漾的思绪压了下去。

  那从千载的时光中穿透出的森森寒意让师长琴如置冰窟,她的面色煞白一片,一时失语。好一会儿后才喃喃开口:“他们、他们怎么敢的?!”

  见秋山轻描淡写道:“有恃无恐罢了。”一方是掌制天地许久的神君,另一方是初生的、懵懂的性灵,而且后者的死亡能够给他们带来无穷的好处,怎么选择哪里还需要细细斟酌?

  师长琴一脸惨色:“要真是如此,我辈还有什么颜面在这天地间存身呢?”

  见秋山笑了笑:“在辜负了青帝之后,就再也无颜对上苍了。”青帝怜悯世人,可世人不懂何为正道,误入歧途。

  “若不得传法大荒,我此生绝不得超脱!”

  见秋山郑重立誓,分风劈流,掷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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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面吹来的山风带来了一股积蓄千年的腐朽之气。

  丹蘅唇角含笑,眸光流转间掠过了一抹如烟火绽放的绮丽。

  她望着捏着那本册子久久不言的镜知,慢条斯理地询问:“看到什么了吗?”

  镜知没有应声,捏着册子的手越发收紧,那双银灰色的眼眸瞬间变得幽沉无比,好似神剑出鞘时森然刺骨。她深深地沉浸在了自己的心绪中,沉浸的时间越长,那原本内敛的气机越发难以压制,化作了森森的剑意和杀机在山中回旋。

  天地摇晃,山石崩塌,山中的雾气越发深沉了,好似地面也承载不了镜知的剑气,只在她的脚下瑟瑟发抖。如剑倒悬的山壁裂纹一点点增生,滚落的石块坠地,隆隆如雷霆蔓延。

  丹蘅看着气息越发冷锐的镜知,眉头倏然一皱。她这情况像是入了魔障!眼神掠过了一抹寒光,丹蘅劈手夺过了那本册子,看也不看就弹出了一缕幽火将它烧灼成了灰烬。她右手握着枯荣刀,大拇指压在了刀柄上,左手则是抬起轻轻地拍着镜知的肩。

  “喂,你——”

  在对上镜知那双泛着水波的、满怀忧伤和绝望的眸子时,丹蘅的话语声戛然而止。

  “你在伤心?”丹蘅的声音很轻很轻,眨眼就被呼啸的风声、轰隆的落石声掩埋。她喃了喃唇,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来,扼住了镜知的手腕就大步朝着反方向走。

  青色的刀气周流纵横,将飞溅的山石向外横推,耳畔爆响接二连三不断绝,丹蘅面色沉静,可内心深处陡然间撞出了一股强烈的不甘和憎恨。她偏过头,沉沉地望着被山石掩盖的尸骸,心念一动,便见雷光大动,霹雳雷火骤然下落,狠狠地砸入了漫天飞扬的烟尘中。

  镜知没有说话。

  她的意识在看到“天命录”的时候堕入了一片蒙晦的天地中,一线青色亮光慢慢地将无穷无尽的幽暗切成了两半,模糊间窥见了一道青色的持刀人影,那人回身望了她一眼,视线仿佛穿透了岁月和空间,化作了一柄利剑刺入了她的心脏,将那曾经被掩藏的创伤一一挑开。她喃了喃唇想要说些什么,可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她再仰头时,只看到了一片沾着鲜血的梅花飘落在面颊,好似霜花冰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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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昏雾暗,地动山摧。

  记何年面容冷峻,双手合十,血染僧衣。她修习佛门的术法多剑术,只是杀生有伤天和,问禅剑极少有出鞘见血的时候。只是此日,要以手中利剑问禅心!菩提圣气如云雾盘桓在周身,凛冽的剑气中杀机腾腾,在斩破了那道金刚法印后,又冲开了那道天边大佛落在的枷锁,牢牢地定在了慈眉善目的佛修心口。

  剑匣立在地面,问禅剑归鞘,剑柄上的金色圆环在罡风中摇晃,发出了清越的声响。片刻后,记何年念了一声“我佛慈悲”后,便伸手将剑匣摄入手中,头也不回地踏上了那一条由同门鲜血铺成的路向着外头走。雪犹繁挑了挑眉,与诸多同道对视一眼后,将法器收起,无言地跟上了记何年。

  城中百姓听记何年讲法多日,此刻见她迈步走向城外时,纷纷变了脸色。几经犹豫后,一些无家可归的浪子、散修跟上了记何年的步伐。而尚有身外物所牵系的百姓,心中则是落下了一点信火。他们没有去瞻仰那座高高在上、完美无缺的佛陀法相了,而是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记何年的背影,每远去一分,她的背影都高大一寸,与天穹佛陀遥遥相映。

  不塑金身、不惧佛修、不弃家众、不堕苦海。

  一切众生,皆有佛性。

  记何年传法之路并不好走,尤其是在元州、流州这两崇佛的,几乎被佛宗掌控在手中的地界。以前俗世尚有帝朝的方伯以及司天局料理,可如今大秦分裂,仙朝与帝朝对立,俗世与修仙界合流,方伯已经不再重要,仙盟那处恨不得将一草一木都接管在手中。

  荒郊野岭,月明星稀。

  熊熊燃烧的篝火发出了一连串的噼啪声。

  火边围坐着一群跟着记何年东奔西走的人,他们的面庞被赤火映衬得红彤彤。

  “玄州皇都生变,仙盟将嬴梦槐斥为乱臣贼子,以嬴危心为大秦正统。”

  “这是苦了这大荒的百姓。”一位年轻的道人抖了抖酒壶,怅叹了一口气。

  “我们还要在元州传法吗?”雪犹繁转向了记何年。

  记何年心思重重,神色难辨。

  许久之后才低着应了一句:“往北边走,去生州。”时局变动,恐怕大荒会战起,到时候恐怕得借着生州的披甲士破开元州、流州的屏障。

  雪犹繁见记何年兴致不好,也没说什么,若有所思道:“这段时间你与佛门修士论法,无一败绩。此事传向四方,道念也跟着散播。只要两州生民心中的信火燃烧,总有一日会燃遍各地。”

  记何年闻言睨了雪犹繁一眼,微笑道:“多谢。”

  雪犹繁笑了笑,没再多言。

  走上了这条路要是连自己都没有希望,那还有什么可期待的?

  -

  大荒十二州中,生州在西北,东接清州、南接元州,东南端则是与玄州隔着“十万大山”,号称仙神不渡。在这等形势下,若是元州、清州对着生州用兵,玄州根本无法在第一时间越过山障支援。这样的险恶的境况使得生州方伯靖海尘忧心忡忡。

  “玄州那边不知形势如何了。如今仙盟与帝朝对立,要是元州、清州一致攻我生州,恐怕支撑不了多久。”靖海尘低声道。

  一位羽扇纶巾的幕僚忧心忡忡地接腔:“大殿下登基之后便着手废弃废帝的诏令,重新推动私学,宣扬大同学宫的道念。此举或许笼络了天下读书人的心,但终不利于帝朝稳定。上战场的可不是那些读书人,要知道仙盟有解开血誓的仪轨,要是司天局甚至是披甲士都向着仙盟那处……”

  不待幕僚将话说完,靖海尘便摇头打断:“那我辈如今的抗争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他抬起头望着书房中悬挂大荒十二州舆图,右手捉着麈尾朝前一指道,“四宗在大荒之死角,我生州困在元州、清州之中。可清州之北又有汴州、长州。要是这两州安稳,便能牵制清州昆仑的势力,那么到时候就看我等与元州修士的较量了。”

  幕僚沉思片刻后,问道:“主君是下定主意了吗?”

  靖海尘肃容道:“先不提血誓,杀子之仇便无法忘怀。”往常俗世与修仙界之间总体是和平的,可暗流奔涌,大大小小的摩擦不断。西境佛修传法元州、流州还不够,也想将那佛法传入生州。靖海尘自是不允此事,因而其手下势力与佛宗间争执不少,他的独子便是在一次冲突中死去。

  幕僚闻言抬头,在靖海尘的身上瞧见了一股风雪独行的孤寂,喃了喃唇后终究没有再开口劝,而是朝着他一拜,便从书房中走了出去。他是靖海尘的心腹,不管靖海尘如何选择,他都唯命是从!

  靖海尘一道令下,整个生州戒严,尚未到黄昏便听得号角长鸣,渐渐地合上了城门。

  西北之地多风沙,到了夜间风更急,呜呜咽咽像极了野鬼哭声,又好似群蛇嘶嘶吐信,还夹杂着凄厉而又诡异的狼嚎声。

  月色如霜,照耀着一望无垠的荒地,成群结队的狼在疾驰,仿佛一道道闪烁的银光。只是在那几乎与月光融成一体的银色中,一道青光勾勒满月,数息之后,那连绵不绝的嚎叫声戛然而止。

  一道绯色的身影从那堆狼尸中飞掠而出,正是从那仙人买骨之地走出的丹蘅。

  她横抱着镜知,抬眸望着夜色中朦胧模糊的城墙,蹙了蹙眉。

  镜知窥见了“天命录”后便神思不属,到了后来更是意识沉沦到幽暗之地,像是在度心魔劫。丹蘅倒是想将她丢在某个隐秘的地方,待她自己苏醒过来。可想了又想,到底没有忍心做那无情之人。

  “不过是一千年前的一堆朽骨罢了,就算真发生了什么?哪里有什么值得你在意的?”丹蘅垂眸望着镜知,哼笑了一声。她能感到恨意,但是她不愿意去好奇。

  堕入了那片幽暗中的镜知没有回答。

  丹蘅也不在意,她在凄厉的夜风中一步一步向前走,凄迷的风沙扬起,很快就掩去了那一长串脚印。

  丹蘅想到了什么,自言自语:“神魔战场的时候,难道看见的也是这个?”

  冷风吹过了丹蘅的脸,吹入了镜知那个满是灼然雷火的梦境。

  在那连绵不绝的雷网中,浩荡的气机如潮水翻滚,青色的刀刃泛着不祥的血色光芒,仿佛要将一切存在碾为齑粉。

  那是一种足以燃烧一切、要翻覆天地的恐怖恨意。

  金乌坠地。

  火焰骤然腾升起。

  -

  大同学宫中。

  见秋山正在研究那一张奇怪的绘彩面具。

  一股灼热自指尖传来,滚烫的,仿佛烈阳灼烧。

  护体的灵力在顷刻间就被烧成灰烬,指腹间留下了一片被火灼烧的瘢痕。

  见秋山手一抖,绘彩面具便落在了地面上,无声无息地燃烧,像是一团不灭的赤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