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多山水,险峻又秀美,祈泠在京城时还不觉有什么,身临其境之后才知这话有多精准。

  刚入云州,祈泠并不打算直接去秦国公府,直接和并不熟悉的舅舅和表兄交涉不是一件明智的事,在她知道那个姨娘和秦昌的事后更甚。

  夏日闷热,祈泠洗了个冷水澡,软巾盖在头上随便擦了擦就走出房间,而后靠在三楼栏杆旁竖着耳朵听大厅的小道消息。

  下面许多汉子穿着一身短打,赤膊叫酒,热火朝天地吵嚷着,烟火气浓郁非常。

  祈泠努力从繁复的废话中辨别出稍微有点用的信息,但那些人声音太大,吵得她脑袋疼。

  摇了摇头,祈泠慢条斯理地擦头发,水珠不时浸透她肩上的衣料,她擦了半晌也没擦出个名堂,有点气恼地把发丝揉成一团。

  “你干嘛呢?”平贝打开门,看着她虐待自己的头发有点好笑,关上门走过去接过她的软巾。

  祈泠矮了矮身,裸.露的小臂枕在栏杆上,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玩,金色阳光偶尔扫过她,清俊面庞白得发光。

  平贝踮着脚,细细地给她擦拭湿发,随口问道:“姬大哥去哪了?怎么一早就不见人。”

  祈泠下巴抵着小臂,“还能干嘛,打听消息。”

  “我们不用去吗?”平贝从她身后探头,手上动作未停,“我这些天净帮你擦头发了。”

  祈泠挑了挑眉,“怎么,不乐意?”

  “没有……”平贝缩回脑袋,小声嘀咕,“那也不能天天洗澡,一天洗三遍……”

  祈泠偏头,“孤那叫沐浴更衣,洗去晦气,你前几天没听见人家议论云州有鼠疫?”

  “沐浴更衣就能洗晦气了?你又没把衣裳烧掉,我们那防鼠疫都是要烧衣裳的。”平贝顶嘴,重重揉她头发,“你就是折腾人罢了。”

  祈泠撇嘴,“又没折腾你,你烧的水?”

  “你房间不是我打扫的?你衣裳不是我洗的?你屋里的香不是我熏的?你好意思说没折腾我?”平贝把软巾丢到她脑袋上,气呼呼的,“都怪姬大哥,给你买那么多衣裳做什么!”

  祈泠瞪了瞪眼,把软巾挂到脖子上,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屋子,“又没花你的银子,洗不洗?”

  “……我让客栈给你洗。”平贝气虚地抗争。

  祈泠冷哼一声,“你敢。”

  “你欺负人……”平贝咬了咬唇。

  祈泠倚到栏杆上,“是又怎样?”

  盯了盯她有恃无恐的俊颜,平贝转身走向她房间,认命地准备给她收拾残局。

  “有消息了!”

  平贝扭头,只见姬广白兴奋地跑上来,姬怀远伸手在后面扯着他不让他撞到祈泠。

  祈泠重又把软巾盖到头上,后退几步,修长指节按在上面来回移动,满脸嫌弃,“别跑了,你站那就行,一身臭汗。”

  “哎你这家伙……”姬广白愤愤地撸起袖子,姬怀远连忙拦住他,“广白!”

  姬广白握了握拳头,“就你干净!你天天躲在冰块屋里什么都不干,身上当然没汗,你也不瞧瞧小爷这汗给谁留的!”

  “我哪里什么都不干,我也每天都在探听消息啊。”祈泠无辜地眨眨眼,软巾掉到颈间,她抓了抓尚且湿润的发,“你瞧,我头发都湿成什么样了。”

  姬广白咬了咬牙,“你当我瞎呀!”

  随即,他恶狠狠地瞪平贝,“以后不许给她洗衣裳!不许让她沐浴!让她脏在屋里!最好永远别出来!”

  祈泠揉了揉耳朵,轻轻叹口气,“二哥,你喊这么大声做什么,我马上就要聋了,唉,我一定要跟眷眷告状,二哥你居然这么对我。”

  “你告去!我还怕她不成!”姬广白气冲冲的。

  姬怀远迈步挡在两人中间,“好了好了,我们进去说吧,广白你也进屋凉快凉快。”

  祈泠立马钻了进去,“就是,热死了。”

  几人陆续进屋,房门关上,冰气侵袭。

  姬广白瘫到椅子上,抬起袖子擦了擦汗,“太凉快了!我们屋怎么没有这么凉快?”

  祈泠放下衣袖遮住小臂,细颈微扬,浓密的墨发被一根简洁的细绳束到脑后,露出精致的侧颜。

  “不要扎太紧。”平贝靠过去,绕到她身后给她松了松发丝,“扎太紧会头疼的。”

  姬广白啧一声,“至于吗?一个个的跟伺候大佛一样,真不知道你跟姬以期怎么待的,她不算大佛也是个瘸手瘸脚什么都不会的小笨蛋。”

  “是吗?”祈泠迷之笑容,嗓音仿佛浸了蜜,“我觉得她很好啊,至少比我会的多一点。”

  姬广白翻了个白眼,“多一点就够她伺候你了是吧?自己不够还要拉上我们,败家女!”

  “二哥误会了,我们一直都是互相照顾的。”祈泠厚脸皮地给自己辩解,她也不是什么都不做的好吗?

  平贝举起手,“嗯,我作证。”

  至少姬以期在的时候,祈泠还会搭把手,虽然大部分时候帮不上什么忙,甚至可能帮倒忙,但好歹不是冷眼旁观了。

  姬怀远揉了揉眉心,“别斗嘴了,说正事。”

  “什么正事呀,大哥?”祈泠把头转向他。

  姬广白恶寒地搓搓胳膊,“你呀什么呀,还喊这么亲,能不能稍微有点男子气概?”

  “一身臭汗的男子气概吗?”祈泠微微一笑,手掌凑到鼻尖扇了扇风,“还是不要了,眷眷不会喜欢的。”

  姬怀远捂住姬广白的嘴,清了清嗓子,“是这样的,我们打听到云城最大的青楼醉仙居三日后会为花魁夜莺梳拢,届时秦昌也会去那里。”

  “所以呢?孤听说他不是一向荒淫无道?”

  姬怀远摇了摇头,“他最近半年一直深居简出,今个才高调宣布要前往久未踏足的醉仙居,我觉得,他一定有什么必须要去的理由,我们应该去看看。”

  “这样……”祈泠沉吟一下,转了转眼珠,随即抬头看他,“那你们带够银子了吗?”

  姬怀远偏头看姬广白,“应该……够了吧。”

  五大家族都有各自的钱庄,但各自并不流通,也因各自势力范围不同,其中一个家族势力特别强的地方其他四大家族并不会在那里开设钱庄,他们入云州前是特意从钱庄里取了银两才来了,可之前祈泠撒了十万两,姬广白唯恐她把姬家掏空,扣扣索索地压根没取多少银两出来。

  “你又要银两干什么!”姬广白蹦了起来,像只炸毛的猫,“我们没钱了,你别想了!”

  祈泠笑眯眯的,“真的吗?二哥,三天时间不短,要是真的没有现下去取还来得及。”

  “说没有就是没有!取也没有!银庄已经不接待我们两个了!”姬广白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脸戒备地看着祈泠。

  祈泠耸了耸肩,“好吧,那就让平贝走一趟好了,眷眷给了她信物,应该能取不少银两出来。”

  平贝看看她,又看看姬广白,从怀里摸出玉佩。

  “她居然把这个给你了!”姬广白大呼小叫,面色悲痛,“天啊,她是真的要把姬家掏空给你。”

  祈泠拿过玉佩,“这个能取多少?”

  “一万两。”姬广白面如死灰。

  祈泠啊了一声,有点遗憾,“才一万两吗,你们两个都能取十万两出来,看来姬家对眷眷也不怎么样嘛。”

  “是一万两黄金。”姬广白咬牙切齿,躺倒到椅子上,“折合白银十万两,她可以取十次,我们俩一人最多取五万两白银,还只能取三次。”

  平贝震惊地看向姬广白,不敢相信姬以期把这么贵重的东西给她了,那可是一万两黄金!还能取十次!十万两黄金!一百万两白银!

  祈泠哦一声,迅速把玉佩揣进衣袖里,“既然这么贵重,那我还是好好收着。”

  “那是我的……”平贝心痛。

  祈泠把衣袖捂得严严实实,“什么你的,孤的太子妃,孤的亲媳妇,这当然是孤的。”

  姬广白生无可恋地闭上眼,姬怀远轻咳一声,“我们最多腾出一千五百两,跟着叫叫价应是足够了。”

  “希望吧。”祈泠勉强答应,京城叫价最高的花魁初夜喊到了五万两白银,一千五百两够做什么。

  平贝也兴致缺缺,比起方才的天文数字,一千五百两已经激不起她的波澜了,虽然按从前水平来说,一百五十两都够她过一辈子了。

  姬广白还在自闭,怎么也想不通姬以期到底怎么想的,再这样下去,不等祈泠倒台姬家跟着倒霉,单这流水的银子都能把姬家拉垮。

  姬怀远安慰他,“好了好了,既然给眷眷了就是让她花的,要是存着一分不动还给她做什么?”

  “她以前可不就是一分不动。”姬广白抱住脑袋,再次埋怨祈泠,“自从跟了太子就哗哗得流水一样,我看东宫不该叫东宫,应该改名叫吞金屋。”

  祈泠笑呵呵的,“那孤也改名叫吞金兽。”

  “我要哭会。”

  .

  刚入傍晚,醉仙居就挤满了人。

  姬怀远好不容易抢到一个包间,几个人护着祈泠进去,略有些讶然地看着座无虚席的大厅。

  “那个夜莺这么受欢迎吗?”祈泠眼里生出点趣味,云州算是大启比较偏的地方了,即便是权贵也并不是特别富庶,今夜入场费都要十两银子,抵寻常百姓家一年的花销了,可还是有这么多人。

  姬广白斜着眼看她,“你管她受不受欢迎?难不成你还真想拍下她初夜?别怪我先拍晕你。”

  “二哥说什么呢,孤这么专一的人,只是好奇问问情况罢了。”祈泠斟一杯茶,不再往下看。

  姬广白冷嗤,瞥了眼一旁吃葡萄的平贝,到底没再挤兑她,反正祈泠也是女子,再怎么招蜂引蝶也不会如男子那般绝情绝义。

  姬怀远见他及时打住,松了口气,姬广白太不知天高地厚了,祈泠再怎么样也是坐了二十年太子之位的人,现下不跟他计较不过是因还需姬家相助,等到他日功成,这位太子殿下绝不会给姬广白好脸色,甚至可能连累姬以期连累姬家。

  几人各怀心思,静待拍卖开始。

  约莫两刻钟,醉仙居的老鸨上台,大厅渐渐安静下来,翘首以盼地看着老鸨。

  “哟,今个可真热闹。”老鸨嗓音尖细,说话间带了点泼辣,“多谢诸位捧场,咱醉仙居可是好久没来过这么老少爷们了,今晚怕是整个云城的大媳妇小媳妇都要独守空房了!”

  此言一出,哄笑一堂。

  老鸨声音又上扬了一个调子,“老婆子年纪大了记性差,请诸位告诉我,你们是为了谁来的!”

  “夜莺!”

  “夜莺!”

  “夜莺!”

  全场异口同声,声音大得能把房顶震塌。

  “那就请夜莺姑娘出来吧!”

  老鸨退下去,一队身着薄纱的姑娘上来,笔直的双腿欲隐欲现,胸前沟壑也能晃花眼。

  祈泠默默吞了杯冷茶,姬广白刚正不阿地皱着眉,“这么多人上来,哪个是夜莺?”

  “后面那个。”姬怀远伸手指了指。

  祈泠看过去,随之上台的是个抱着琵琶的白衣女子,相比那些薄纱姑娘,这个夜莺裹得不可谓不厚实,细看脸,也不是妖媚的面容,清冷间还透着点高傲。

  姬广白嘁一声,“就这?”

  然而,全场的气氛比方才更狂热了。

  姬广白正回身子,撇嘴,“没劲,这也能当花魁,长得也不怎么样嘛,哎!我说你盯着看那么起劲做什么?她们还没你长得好看呢。”

  祈泠回头,“说我吗?二哥,你终于承认我长得好看了,得你一句夸赞真是不容易。”

  “我说平贝!”姬广白揪着小姑娘的袖子把她扯回来,忍无可忍地扔给她一串葡萄,“看什么看!你也喜欢女的!”

  平贝看他眼,小心翼翼问,“你不喜欢吗?”

  “……”姬广白噎住了。

  祈泠憋笑,在心里给平贝鼓掌。

  打打闹闹之间,台上夜莺已开始表演,她抱着琵琶站在最中间,宛转歌喉一开嗓,吵闹的台下立刻安静。

  她唱的调子婉转缠绵,时而爱意奔腾,时而悲伤哀鸣,让人情不自禁地深陷其中,不愧于夜莺之名。

  一曲终了,台下掌声雷动。

  “夜莺夜莺!音冠夜京!”

  “夜莺夜莺!萦夜不绝!”

  祈泠又吞了口茶,什么东西……

  不多时,台上琵琶再次拨动,顷刻间,丝丝肃杀的气息就扑面而来,伴舞的姑娘也在一瞬间变成战场上的前锋军。

  这次姬广白也站了起来,低头去看台上。

  夜莺再度开嗓,唱的却是瞬息万变的前线战场,愤的是敌军强横,怒的是同袍倒下,喜的是捷报频传,哀的是家眷悲鸣。

  云州常年抵御南蛮,长长的国界线让人防不胜防,几乎每一次大战都有数千乃至上万人死在战场上,以秦氏为首,历代牺牲在南蛮之地的子弟多达百人,几乎每一代都有人尸骨无存,到秦曦这一代,她长兄次兄都已故去,最大的三兄是个病秧子,四兄五兄庸碌无为,她排老六,说起来,最小的秦昌反而是最能撑场面的。

  琵琶声停,夜莺微微躬身致礼,而后下场。

  台下人还陷在憾人的乐声中不能自拔,约莫半刻钟,他们才回过神来,此时台上已没了夜莺的身影,但不妨碍他们把房顶掀了。

  老鸨上台,掩嘴笑,“起拍价,十两银子。”

  “五十两!”立刻有人加价。

  “一百两!”

  ……

  价钱很快叫到一千两,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祈泠直接喊,“一千五百两!”

  “喊什么!”姬广白气恼。

  祈泠摊了摊手,“再不喊连出价的机会都没了。”

  “你出什么价!你真有本事就拿出一千万两聘礼来,别说姬以期,我给你当小都行!”姬广白口不择言,拍案而起。

  祈泠眨了眨眼,“一千万两,二哥你好贵,要不我们现下去跟老鸨说说让二哥你也上场,反正你们男人不亏,可以多卖几次。”

  她这话恶劣极了,姬广白气得头顶冒烟,姬怀远急急忙忙摁住他,阻止他一怒之下再说出些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祈泠面色冷峻,“姬广白,这次我给你面子,以后再敢说这些话,我就不等眷眷来收拾你了,你直接打包袱滚回京城去。”

  包厢安静下来,姬怀远坐回去,姬广白低着头,半晌,他忽然笑起来,“软饭硬吃,你厉害。”

  姬怀远想阻止已来不及了,平贝大气不敢出,祈泠脸色沉得可怕,手上青筋暴起,浸染上位数十年的气度侵袭整个包厢,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姬广白稳住心神,继续道:“休妻吧,我们姬家伺候不起你,姬以期昏了头,我们没有,你也别妄想把我们绑在一条船上。”

  几乎是一刹那,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修长的指节不断收缩,祈泠脸上带着笑,却如寒夜狂风,刮得人生疼。

  “殿下!”姬怀远拼命想掰开她的手,姬广白面色发青,却仍叫嚣着,“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姬怀远冲他吼叫,“姬广白!你给我闭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她不是君,只是瞒天过海的窃国者。”

  骨节分明的手指微颤,祈泠被愤怒冲昏的头脑慢慢清醒,“你一直这么认为吗?”

  “是。”姬广白铿锵有力。

  慢条斯理地掰了掰手指,祈泠倏地俯身,俊颜放大,“仅仅抱怨是无用的,若你愿意随我开天辟地,以后就不会出现像我这样的窃国者。”

  姬广白正视着她,整个人仿佛被吸入那双狭长的凤眸中,开天辟地……她在说什么……

  祈泠直起身,并不宽阔的肩膀立得很直,她不再关注姬广白,而是回到拍卖场上。

  此时,已叫价到三千两,应合者只剩寥寥几人,祈泠还想凑个热闹,一个清亮的少年音响起。

  “六千两。”

  台下静了一瞬,随即议论纷纷。

  “是秦公子!”

  叫价的少年露出身形来,明眸皓齿俊朗非常,他不苟言笑,眉宇间透着几分不耐,“还有人跟本公子抢?”

  “七千两。”祈泠淡声。

  姬怀远紧张地看向她,她们压根没带那么多银两来,若老鸨来验资,她们会被赶出去的。

  秦昌皱了皱眉,“八千。”

  “九千两。”祈泠继续跟。

  秦昌冷冷地扫过她的包厢,“一万两!”

  祈泠唇角噙笑,“秦公子如此势在必得,想必这夜莺姑娘定有我等未发现的妙处。”

  “你要跟就跟,哪来那么多废话。”

  祈泠遗憾地叹口气,“我倒是想,可惜家财不丰,不过今日能与秦公子同台竞价,已是不虚此行了,这夜莺姑娘就让给秦公子罢。”

  秦昌冷哼一声,“让什么让,没钱就是没钱。”

  台上的老鸨喜上眉梢,“秦公子一万两,还有人跟吗?一万两一次,一万两两次……”

  台下人面面相觑,云州本地人谁敢跟秦家小公子的价,更何况,一万两已超出他们的承受范围了。

  “一万两三次!”

  一锤定音,秦昌成功拍下夜莺。

  少年离了包厢,前往夜莺的房间。

  台下没拍到的人们也没散,各自点了美酒和姑娘,纵情欢愉,祈泠站起身,准备走人。

  倏地,楼上传来几声奇怪的响声,好似就是那个夜莺姑娘的房间,片刻后,秦昌狼狈地冲出房间。

  祈泠葱鼻微动,“火.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