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人围坐桌边,老妪点起一盏灯,大儿蜷着手脚劝,“娘你别忙活了,坐下歇歇吧。”

  二儿看了眼微弱的烛火,埋怨道:“小五都在京城当了那么大的官了娘你还天天节省什么,六儿就算还在也用不着你给他娶媳妇。”

  “就是,娘你就该上京城享福去,跟小五闹什么脾气,净伤了一家人情分。”三儿也嚷嚷。

  老妪一言不发地吹灭了烛火。

  “娘你干什么!”四儿差点撞到桌角。

  老妪拾起角落的扫帚,从地上扫到四儿腿上,“穷,点不起火,招待不起你们这些皇亲国戚,都走!”

  四儿气恼极了,“我们皇亲国戚?你心里就只有六儿和孟溢之,何曾将我们兄弟四人放在眼里过,如今六儿没了,来日你百年,他孟溢之就算从京城赶过来你也凉透了,还不是得我们几个给你收尸!”

  老妪握着扫帚的手颤抖不已,几乎是使劲全力打在四儿身上,“我就是烂死在这也不用你们几个狼心狗肺的管!”

  “你最好一辈子别出这里!”四儿摔门而出。

  另外三个儿子嘟囔几句跟着跑了,大儿媳劝慰几句也领着妯娌和孩子们匆忙离开,没一会黑暗的木屋里就只剩下老妪一人。

  慢慢松开扫帚,老妪挪到长凳上,身子伏到桌前,胸口不停起伏,枯槁般的手紧紧揪着前襟。

  吱呀一声,一缕月光泻入。

  老妪勾着头,首先看到来人颀长的影子,随即是关切的面容,蕴着无尽的温柔,“还好吗?”

  半蹲在老妪身前,祈泠睁着一双善睐的明眸,食指抵在唇上,嗓音低沉,“嘘,我们再等一会。”

  平贝轻轻关上门,与祈泠一起缩在黑暗里。

  过了半刻钟,老妪晃晃悠悠地摸向烛台,祈泠出声阻了一句,老妪长叹口气,“没事,不会再有人来这了。”

  明亮的烛台搁在木桌中央,老妪抬起衣袖抹了抹脸,又摸起一块旧布擦了擦长凳。

  “坐吧,丫头,大晚上也没法生火做饭,你要是饿了锅里还有几个馒头,就着咸菜能凑合一顿。”老妪把烛台往祈泠的方向推了推,照得她一张脸红通通的。

  祈泠把手背放在烛火上,夏日炎热,这山中小屋却是凉爽极了,甚至有些冷,飘荡的烛火给了她温暖。

  “孟亏已葬了?”

  老妪怔了一下,随即点头。

  祈泠微敛眸,收回手扣在桌角处,面色沉郁,郑重道:“或许,是我杀了他。”

  “不怨你。”老妪几乎是一瞬间就接上,孟亏是从水里打捞上来的,当时所有人都看到他跟着祈泠跳下去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不是去救祈泠的。

  祈泠长睫颤了颤,“您当真是这么想的?”

  诚然,她厌恶极了孟亏,方才的虚情假意令她作呕,可老妪是孟亏的亲娘,不可能对杀死自己幺子的凶手没有一丁点怨恨。

  “你也是个可怜孩子。”老妪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之前你摔下山,跟六儿有关吧?”

  祈泠颔首。

  “一报还一报啊。”老妪仰了仰头,似乎在看天上神明,“我早就管不住他了,如今的因果,也是他自己该受的。”

  祈泠目光闪烁,眼底仍带着疑虑。

  “丫头,你不必心有所愧,你和六儿扯平了,我老婆子也不会揪着你不放。”老妪垂头,又叹了口气,“各人有各人的命,有时候不该逆天而行啊,你看你,纵然贵为储君,这些年也不好过吧。”

  祈泠眸光定住,“是不太好过。”

  “那就别那么辛苦了。”老妪轻抚她手背,像关心自家晚辈一样,“到底是个姑娘家,安安生生过完下半辈子才是正经。”

  祈泠扯动唇角,笑容璀璨,“您觉得,可能吗?”

  “血浓于水啊。”

  祈泠抽出手,笑容更甚,“或许,您知道我的妹妹、您的外孙女舒儿远嫁西北谢氏是谁的主意又是为了谁吗?”

  “……未必不好。”老妪耷拉着眼皮,干哑着嗓子,“西北虽偏远,可谢氏是大族。”

  祈泠轻嗤,“我可没有说不好。”

  老妪垂着头,沉默下去。

  “贵妃娘娘当年,是欢天喜地入宫的吗?”祈泠挪动烛台靠近她,似是看不清她的脸,“当然,孟相定是欢天喜地把妹妹送进宫的。”

  老妪头更低了。

  “舒儿不是我唯一的妹妹,甚至不是最亲近的,但却是我最心疼的,您知道为什么吗?”

  老妪倏地抖了一下,仿佛被烛火烫到了。

  祈泠微微伏身,刹那间,整个木屋再度陷入一片黑暗,幽声凉津津的,“兔死狐悲。”

  轻微的啜泣声悄然响起,木桌颤动。

  祈泠缓缓起身,一点点抚平袍角,“从坐上太子之位的那刻起,我就无路可退了。”

  皎白的月光再次倾洒,承载热火的烛台被裹上丝丝冷霜,彻底扑灭尚未凉透的余烬。

  平贝追出去,几乎是同时,佝偻的影子也出现在明月之下,惊醒了沉寂的山间。

  “既不能退,就往前走。”

  祈泠偏头,定定地看着她。

  “老了,没什么本事,再怎么样也危及不到他们,倒不如从心,往后入了土,也无憾了。”老妪干瘪的面颊如枯树一般,脊背却努力挺得似劲松。

  祈泠轻声,“您低估了我,也低估了您自己。”

  “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妪面色平静。

  祈泠正身,“有纸笔吗?”

  “小五剩的有。”

  夜深露重,石桌上湿漉漉的,老妪拿旧布擦了擦,铺上上好的宣纸,又挪了镇尺压住两侧,平贝自觉地研墨,墨块光滑滋润,还泛着青紫的光,一看就知是上好的材质。

  祈泠略有讶然,老妪和孟溢之的关系似乎并不好,可据这用了大半的墨锭来看,孟溢之衣锦还乡后在老妪这里生活了不短的时日。

  笔尖浸透墨汁,几个小字落下。

  平贝一愣,俯身去看,清风拂过,墨迹立干,仅有的五个小字在大大的宣纸上像蚂蚁一样——依原计行事。

  老妪瞳孔微缩,“你怎能写出小五的字迹?”

  “孟相曾为我师。”祈泠搁笔,皇帝以前经常给她换老师,近十几年科举上来的朝廷大员基本上都教过她。

  老妪直直地看着那几个字,神色痴痴的。

  镇尺挪到小字两侧,祈泠撕下带字的那一小截,彻底吹干墨迹后卷了起来,郑重地递给老妪。

  老妪接过,从袖口摸出一个金属小管,把蜷成一团的宣纸塞到里面,“要给谁?”

  “给县令就好。”

  老妪慢慢点头,重新把小管收到袖口里,“我明个就去县衙,你们俩今晚就住在这等一夜吧。”

  “多谢收留。”祈泠一口应下。

  平贝也松了口气,她们目前确实无处可去。

  老妪收拾出一间屋子,又抱出两床被子,算是暂时给了她们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小窝。

  祈泠瘫在不算柔软甚至有些硬的木板床上,一动不想动,平贝也累极了,两人头碰头,本就逼仄的地方更显狭窄。

  翻了个身,祈泠抱住被子,“我要自己睡。”

  “所以呢?”平贝说着,又往床中间挤了挤,不惧她的强权,坚决捍卫自己的领地。

  祈泠叹口气,抱着薄被下了床,这么硬的木板,跟躺地上也没什么两样,让就让了。

  她这么痛快,平贝反倒有些愧疚,“你下去干嘛,要打地铺也是我打,哪里轮得到你。”

  “无碍。”祈泠已经铺好了,脑袋枕着双臂闭上眼,“希望这里不会有老鼠咬掉我的鼻子。”

  闻言,平贝更不敢让她打地铺了,直接下来拉她,“你上去,不要躺在这。”

  祈泠拂开她的手,“就要。”

  平贝继续拉她,语气软和许多,“上去吧,你这样让我怎么办,姐姐要是知道我让你打地铺……”

  “她没少赶我睡地上。”祈泠拉上被角,再次拒绝,“好了好了,她又没有千里眼,才不知道我们都做了什么,你不用担心。”

  平贝岿然不动,“我答应了姐姐要照顾你的。”

  “她就那么说说而已,不过是嫌带你这个拖油瓶太麻烦才丢给我罢了。”祈泠不耐烦地侧身背对她,这话倒也不假,姬以期但凡能顾全平贝就不会塞给她。

  背后的人沉默了,祈泠也没管,再安慰安慰她天都要亮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没一会,背后的气息消散,祈泠回身平躺,才算是真正安安生生地闭上眼。

  木屋并不隔音,外面又是山,时而风吹草动,时而鸟雀鸣叫,加之躺在地上,不时有风透过门缝钻进来。

  祈泠整个人都缩在小小的被窝里,足心冰冰凉凉的,身上也暖不热,炎炎夏日却一丝热气都无。

  原本混沌的脑袋变得清醒无比,祈泠双手环抱住自己,想象着还有另一个人存在。

  西南……她还要多久能到西南?

  在黑暗中睁开眼,祈泠眼眶酸涩,怎么能这么冷,怎么能这么无情,哪怕半夜捅她一剑也比现下好,她不惧背叛,只怕分离。

  面颊朝向平贝的方向,祈泠怅然若失,也许姬以期把人扔给她还存着缓解她孤独的念头,至少她不是一个人都不认识地从悬州跨到西南,可是……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姑娘哪里能填满这份孤独。

  又闭上眼,祈泠把双臂搁到身子两侧,努力放松下来,孤独……若要登上那高处不胜寒的位子,是不能出现这个词的,因为最高点,本就只有一个,别的什么,只是汉白玉石阶下匍匐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