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悬州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偏偏又处于悬河的上游,每逢雨季,洪水便呼啸而过,土地颗粒无收。

  十几年前,皇帝命当时的悬北郡守治水,郡守主张在悬北另一边挖一条河道分流悬河,挖是挖好了,可要用的时候,隔壁州的刺史上书皇帝,说悬北地势高,洪水怎么流也流不到悬北,可挖了河道之后洪水就会多波及一个州,万一河道守不住,颗粒无收的就不止悬州了,而挖了河道这一侧的悬北人也不乐意了,他们可是知道悬河流经的另一侧地势稍低的悬北人是什么惨模样,再挖一个河道,他们悬北就被悬河左右包围了,若都决堤,再高的地势也难保不会冲上去。

  两边争执,皇帝索性撂那不管了,挖好的河道直接废弃,是以悬州这些年仍旧洪水滔天。

  而如今悬北人倾巢而出,要再挖河道。

  马车原先直接载着祈泠去了自然河道那边,还未靠近太监就连忙喊停,平贝掀开车帘,却见这边的河道已经决堤了一个小口,几十个精壮汉子赤膊扛沙袋去堵,看模样,只是寻常农夫。

  祈泠瞥了一眼,只是冷笑。

  “殿下,太子妃不在此处。”太监隔着车帘道。

  祈泠嗤声,“蠢货,她当然不在这。”

  太监回头看了看决堤的悬河,微皱眉,“殿下,悬州是水祸横行之地,您在信州想必已知道水灾的可怕,趁着悬河未崩,随臣回京吧。”

  皇帝绝对不会想要他们带着祈泠的尸体回去,这个自小就千尊万贵的储君也是决计扛不住第二次洪水的。

  祈泠只是道:“去东边。”

  “殿下,陛下会为您迎娶新的太子妃。”太监道。

  祈泠面色沉静,甚至勾了点笑,“公公,这么长的河,孤若跳下去,怕是即刻就找不见了。”

  太监浑身一震,随即默然叩首。

  车轮回转,奔回来处。

  孟家村就在东边,她们到时,祈泠还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孟亏已窜到最前面去了,老妪被挤来挤去却还是踮着脚伸头看。

  陈旧的河道边上人头攒动,还吵吵嚷嚷的,祈泠没下车,只隔着车帘道:“前几日孤随悬北县令上山,刚站稳就被他带的人推了下去,你们且去问问他,为何要谋害孤。”

  太监面色一凛,可随即又一变,脚步踌躇。

  夜九持剑跳下去,没走几步就被太监喝住,祈泠勾起纤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车厢,“顺便代孤向五弟道个谢,若不是他,孤说不定刚跑出山就又被抓回去了。”

  太监神色一缓,抬手指了几个暗卫。

  暗卫既去,平贝小心翼翼地拉开车帘,探了一点头去看河道边上的人,可她眼珠子转了一圈也没瞧见姬以期的影子。

  “孟蔻明明说她来了这的。”平贝小声嘀咕。

  祈泠老神在在,一眼也不往外看。

  “殿下……”平贝生涩地唤她,嗓音压得很低,“姐姐不在这,我们要不要去别的地方找找?”

  祈泠面色冷淡,“找她做什么。”

  “她……你真想换个媳妇?”平贝想起之前太监说的话,握紧了拳头,“不,你是太子……肯定不止一个媳妇,你也不要她了吗?”

  祈泠抱臂,“首先,孤只能有一个媳妇,那就是太子妃,侧妃良娣之类的都不算媳妇,其次,到目前为止,孤只有太子妃一个女人,再次,不是孤不要她,而是现下不能要她。”

  “为何?”平贝抬脸。

  祈泠神色幽幽地擒住她腕子,翻开她手心在她手上写字,平贝认真地看着,努力辨别字句,最后连成一句话——把我推下山的人。

  平贝眨巴眼,然后呢?

  长睫微颤,祈泠重新动起指尖,一笔一划地写下最后三个字——就是她。

  平贝一惊,祈泠捂住她的嘴。

  面前的人满眼的不可置信,跟着两人奔走的这些日子里,她看到的都是不似寻常夫妻的浓情蜜意,姬以期差使她干活都不会让祈泠辛苦一下,活像养了个小白脸,虽然后来知道祈泠确实是个姑娘,那种感觉消退了点,但还是觉得太过了,就算给她十个脑袋,她也不敢相信姬以期会把祈泠推下山。

  “是真的。”祈泠微松开些手,正声。

  她脸上并无怨怼,平贝攥紧她的手,呼吸微重。

  “殿下,人已带到。”

  车外吵吵嚷嚷的,不时有铁器碰撞声。

  车帘掀开,只见那悬北孟县令唯唯诺诺地勾着头,十几个暗卫分散护在四周,河道那边的百姓伸着脖子指指点点。

  “县令大人,好久不见。”

  耳熟的嗓音传出,孟县令狐疑地抬起头,对上祈泠似笑非笑的俊秀面容,当即豆大的汗珠就掉了下来。

  孟县令哆嗦着伏身,“下官有眼不识泰山……”

  “何出此言?孟县令款待周到,孤感激还来不及呢。”祈泠微微一笑,理了理袖袍,华履伸出半截。

  太监上前踢踢他,孟县令往前爬了一段。

  木底虚虚地悬在空中,孟县令把身子往上提了提,脊背抵住,华履却收回去了。

  孟县令惊恐地发抖,太监嗤了声。

  祈泠倚在车厢里,眼皮一掀,瞧见孟亏往这边跑,老妪跟在后面追,周围的人惊奇地看着。

  到地方,暗卫拦下孟亏,他却梗着脖子冲孟县令吼:“起来!这是个骗子!”

  孟县令没动,太监冷冷地看着他,“放肆!哪里来的乡野小子,胆敢对太子殿下无礼!”

  “太子?”孟亏怔了一瞬,随即大笑起来,“她跟那太子的相同之处,大概都是女……”

  一个字刚冒头,森冷的剑尖就抵住了他的喉咙,太监眉目阴沉,剑尖往上触及他的下颌,一下就卸了他的下巴,而后把他踹倒在地。

  鲜血迟了几息才涌出来,孟亏愣愣的。

  祈泠这才下车,居高临下地瞥他,“孟公子。”

  太监踩着他的脖子,孟亏狗一样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孟县令大气不敢喘,周遭沉寂。

  老妪赶过来,讷讷地屈膝。

  祈泠快走几步扶她起身,“受不得。”

  “六儿他……”老妪哀求地看着她。

  祈泠搀住她,“恩人放心,孟公子乃孟相幼弟,孤看在孟相的面子上也不会对他怎样的,只是小惩大诫,代孟相管教一番罢了。”

  地上的孟亏被死死踩住,却还呜呜地叫着。

  老妪还想说什么,祈泠松手,把她让给平贝扶住,鞋履又往孟县令那边移了一点。

  “孤坠崖,太子妃不知所踪,至今未见,不知县令大人可知晓她现下身在何处?”

  颀长的影子垂下,几乎遮住了所有阳光,孟县令整个人都陷在这黑影里,哆哆嗦嗦,“下官……下官不知,太子妃命下官挖通河道,下官就挖了,本来太子妃在的,可端午日头毒,太子妃借避暑之故……不知……不知去了何处……”

  “这样。”祈泠拉长调子,踱了踱步,又停下,嗓音飘忽,“她让你挖,你就挖了?孤前几日费尽口舌也未说动你半步……她倒比孤有面些。”

  孟县令趴得更低,“下官该死,殿下息怒!”

  “息怒?孤无怒可息。”祈泠轻笑,提了提袖袍,“县令大人,孤可不是那种恐内越己之人。”

  孟县令连连称是,“殿下与太子妃伉俪情深。”

  “起来吧,太子妃既不在此处,孤就去别的地方寻寻。”祈泠虚虚地伸出手,微抬了抬让他起身。

  孟县令战战兢兢地站直身子,不安地勾着头。

  祈泠随手拍了一下他肩膀,孟县令吓得差点蹦起来,太监以为他要对祈泠不利,剑刃立刻就指了过去。

  孟县令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官该死!”

  “县令大人这是做什么。”祈泠失笑,纤指扯住他肩上的衣料,强行把他揪起来,“孤不过与你说话,大人怎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莫非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孤的事?”

  孟县令盯着自己的脚尖,颤颤巍巍,“下官……下官未能及时营救殿下,万死难辞其咎!”

  祈泠拂了拂手,“你不说孤都忘了,那日我们刚上去,孤就被人推了一下,又不慎将太子妃也拽了下去,这才摔下山崖,幸得孟老夫人搭救得以脱险……大人可知晓那幕后黑手是谁?”

  “下官……”

  祈泠把头转向孟亏,“孤记得,当时孟公子也跟着,不知孟公子可曾看到是谁把孤推了下去?”

  太监拎起孟亏,合上他的下巴。

  孟亏脸上沾着血土,“贱人……”

  太监再次卸了他的下巴,让另一个暗卫架住他,而后左右开弓飞快扇了他十几个巴掌。

  老妪几乎要冲过来,被平贝死死拉住。

  祈泠笑得风轻云淡,“县令大人,孤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把那日跟着的人都叫过来,挨个审问。”

  “臣领命!”孟县令答得飞快。

  悬北百姓依旧聚集在河道边上,看见孟县令回来,一窝蜂地围上去,孟县令微抬下巴,眸光一暗,抬手指了十几个人。

  祈泠立在原地等着,只见孟县令领着前几日随她上山的人走过来,其余悬北百姓则握着手里的锄子铲子不远不近地跟着。

  孟县令讨好地笑,“殿下,人到了。”

  祈泠颔首,“县令大人请吧。”

  “那个……”孟县令瞥了眼孟亏,低声道,“孟亏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殿下别跟他一般见识。”

  祈泠凉飕飕地飘他一眼,“也就是孤脾气好,换了旁人,孟公子早就没命在了。”

  “是是是,殿下大人不计小人过。”孟县令堆笑。

  祈泠拂了拂袖,亲切地挽住老妪的胳膊,“先说好,孤可不是看你的面子,而是看在孟老夫人的面子上,否则,孟公子可就不是说不了话这么简单了。”

  孟县令自是称是。

  老妪眼巴巴地看着孟亏,暗卫一松手,他便直挺挺地摔下去,半天都爬不起来。

  “随孟老夫人在山里时,她可是屡屡与孤言儿女不孝敬呢,孟公子作为老来子尚且如此,想来不是一般的不孝敬。”祈泠叹了口气,拍拍老妪的手,“正巧今个是端午佳节,不若让孟公子划个龙舟逗逗趣。”

  孟县令眉心突了突,“可是,在哪划……”

  “当然是西边的悬河。”祈泠慢悠悠道。

  孟县令勾头,掩下眼底一闪而过的喜色,躬身拉起孟亏,一巴掌把他拍醒,“古有老莱娱亲,今有孟亏娱母,殿下妙思。”

  孟亏抬起头,目光怨毒。

  议定,祈泠又登上马车,平贝满脑袋问号,压低嗓音问她:“那边的水都要淹过来了,你就算想杀他也不必这么麻烦吧?”

  祈泠只是看向夜九,“你们就来了这么点人吗?”

  夜九迟疑地点头。

  祈泠磨了磨牙,略带苦恼地啧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莫名在涨收藏,可是我没有上榜呀,你们是从哪看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