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电梯打开,十数双光洁锃亮、做工精湛的皮靴迈入走廊,脚步稳健而整齐,给略显空旷的回廊带来韵律独特的回响。

  这一刻,大楼内匆匆行人不觉放慢脚步,目露疑惑与好奇,聚焦于这群沉默而来的队伍。

  清一色挺括西服,白缎衬衫,配以暗红色调的领带,面无表情,气质冷肃。

  特别是为首那人。

  黑发服帖梳于脑后,凸显出额间黑痣,搭配一副东方式的婉约眉眼。明明唇畔含笑,偶尔还会向让路之人点头致意,整体气质是不加掩饰的骄矜、疏离。配有皮质手套的双手垂于身侧,强健的臂膀稳定不动,保持一种随时发力的姿态,以便遭遇袭击时能够迅速拔枪反击。

  总而言之,这群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由金钱腐臭与强权血腥混合而成的味道。

  换一句不那么抽象的说法,那是神罗精英的味道。

  神罗电器动力公司,魔晄之都的主人,米德加的独裁者,控制着这座城市里百万人口的庞然大物。

  无论是“高人一等”的圆盘住民,还是地表垃圾堆里的贫民与放逐者,其本质上皆服从于垄断国家能源、民生、经济及军事命脉的寡头企业的强权统治。

  就仿佛一群打出生起便戴着着镣铐跳舞的羊羔,靠着神罗的圈养与其高高在上的垂顾讨生活。

  面对这只显然易见属于神罗治安维持部门的队伍,大部分人担心惹上麻烦,收回目光,快步离开。但也有人生来大胆,耐不住好奇地打量队伍中央那个高挑、显眼的男子。

  不同旁人,他穿着舒阔的长风衣与及膝皮靴。虽然面孔被口罩、墨镜与兜帽遮掩,但那过人的身高与完美的身材比例令人见之难忘。裸露在外令人得见的部分白皙优美,仿佛陈列于殿堂中的罗马雕像,那如山脉起伏的线条出自亚力山德罗斯之手,每一寸都经过大师的精心琢磨。

  “喂,别看了,这么好奇,跟猫是一家子?”红发男子脱离队伍,对着看呆的路人发出呵斥,一脸痞子样地探手入怀,懒洋洋地掏枪抵住对方额头,将浑身颤抖的路人逼退至靠墙。

  “知不知道好奇心杀死猫啊?但猫有九条命,你又有几条呢?”

  “雷诺,收敛点儿。这里是圆盘的商业区,不是贫民窟,收拾起来挺麻烦的。”领头之人,塔克斯的头目,曾吩咐道。

  他的脚步没有因为这点儿突发小事稍有停顿,率领队伍继续朝目的地前行。

  红发的雷诺搞怪地吐了一下舌头,双手外扬,撤开枪口。

  “我只是跟他开个玩笑。”说着体贴地帮人理了理衣襟,冷冰枪身拍打对方脸侧,“我认为挺有意思的,你说是吧?”

  “很、很有意思……”

  雷诺放开腿软的路人,任由他滑坐在地。收枪后双手插兜,快步追上队伍。

  眼见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他谨慎地瞥一眼被他们护卫在内的男子,犹豫片刻,凑到曾身边悄声道:“曾先生,那位已经接受治疗将近一个月了,未有明显好转。如果这一次还是没有效果……”

  “那就继续寻找更专业的医生。我们不会放弃、也不能放弃我们的英雄。”

  曾打断他,在走廊尽头的一扇门扉前驻步,门旁挂有铭牌“斯特莱夫心理咨询诊所”。

  屈指在门上轻敲三下,听见门内传来邀请,曾握住把手拧动的同时,转头看向被他们护送而来的“病人”。

  “您是我们神罗的骄傲与象征,神罗上下包括总裁阁下,皆真诚地盼望您能早日康复。所以,我恳请您这次能够认真配合医生的治疗,而不是戏弄或者吓跑他们。”

  说这话时,曾嗓音放低,身体紧绷。不是他厌恶或者憎恨对方,而是生物在面对极大概率可能出现的危险时本能地感到紧张。

  病人没有说话,只安静地看着曾,令人感觉仿佛被一种比狮鹰更危险、比山峦更庞然的存在观察着,不动声色,波澜不惊。

  一分一秒过去,直到他后背析出冷汗,湿透的衬衫黏着皮肤,对方终于开口:“我会的。”

  曾如死里逃生般暗舒一口气,他真的太怕对方突然发病暴起。尽管做足了防范措施,但谁也不想与这位从尸山血海里走过来的1st产生正面冲突。

  “那么,请跟我来。”

  房门推开,他们进入了一个装饰典雅、氛围静谧的房间。在众人视野之中,光线暗了一度,头顶灯盏亮起舒适的暖调,厚重手工地毯吸走足音,落地玻璃将室内与外界的喧嚣隔离。

  诊所主人环抱双臂,倚立于窗前,安静瞭望着远处壮观的工业建筑群。那些永远燃烧着熔炉的钢铁怪物鳞次栉比,滚滚浓烟冲入天际,汇聚成米德加人头顶无法驱散的雾霾。

  尽管如此,仍有阳光穿云破雾而来,洒落在他的侧脸,照出朦胧的眉眼,为环绕面庞的细软绒毛镶一圈金边。

  他眉骨利落,鼻梁高挺,有着一副高鼻深目的深刻轮廓,但本该随年龄增长而消退的颊肉随同那头蓬松微翘的发丝顽强如昔,令他的面孔拥有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秀气与柔和。

  “斯特莱夫医生?”曾微微皱眉,怀疑起神罗后勤服务部门的专业性。这位心理医师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太年轻了。

  诊所主人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转身面对访客。

  当曾与斯特莱夫医生打了一个照面后,他又动摇起来,不太确定自己对于对方年龄的判断是否准确。

  因为那双眼睛。

  稠密睫羽压覆着奇异的瞳仁,介于蓝与绿之间,既像是藻荇交错的湖水,又仿佛未经琢磨的原石。看向曾等人时,显得深沉而悠远。

  这是一双有阅历的眼睛。

  “欢迎曾先生,以及神罗的各位,请叫我克劳德。”

  面对明显是神罗高层的来客们,斯特莱夫医生的服务态度却很难称得上热忱。像是懒得调用面部肌肉似的,表情冷淡,例行公事般介绍道。

  “你小子真的是医生?这家诊所该不会安排了个实习生来耍我们吧?”

  雷诺向来憋不住话,克劳德看起来委实太过年轻。这般年纪就成为被记录在神罗数据库中的心理学方面的精英人才,简直不可思议。

  克劳德微微挑起他略显细长的眉毛,没有作答,反身拉开抽屉,食指拨动文件,像是在里面翻找什么。情绪匮乏的面孔表示他懒得同人废话。

  雷诺感觉有被冒犯,磨了磨后槽牙,撸起袖子就要上前,却被克劳德迎面将一个牛皮文件袋拍于胸口。他手忙脚乱地接住。

  “我的医师资格证、诊所执照、两个心理学相关的博士学位及一个医学硕士学位,发表于《观测者》学术期刊上的几篇论文全在里面,你可以拿去核查。”

  克劳德拉开办公桌前的椅子坐下,右腿交叠于左膝,抬眼直视于曾。

  “我清楚神罗的做事风格,各位会出现在这里,想必已经将我和我的诊所从头到脚全都查得一清二楚。”

  “所以,您应该知道,我很昂贵。”克劳德这样说着,眉梢微挑,露出自众人入门以来的第一个表情。一个微妙的笑。

  “自各位进门起算,一小时2400gili。”他打了个响指,总结道,“先生们,我很值钱。所以,为了神罗的财务情况考虑,能否珍惜我们彼此的时间?”

  曾微微一怔,他是第一次遇见说话如此直白、且具有攻击性的心理医生。

  按道理来讲,心理医生普遍性格内敛、包容、善于倾听,因为他们需要通过耐心引导病患敞开心扉。而开场便用犀利言辞将人的话给堵回去,显然与谈话的初衷背道而驰。

  但曾没有提出异议。毕竟事实证明,传统的心理医生在他们那位难搞的病人身上全都铩羽而归,或许这位克劳德·斯特莱夫会有不同凡响的表现?

  于是,曾让出身位,给病人与医生留出谈话空间,并安排塔克斯们退到一旁,开始监视、记录他们的谈话。

  “抱歉,治疗开始前,请无关人士离开。”在塔克斯们做工作布置时,克劳德突然发言。

  曾皱眉:“你说什么?”

  克劳德平静重复:“请你们出去,关上大门,留给我们一个私密的谈话空间。”

  曾当即否定:“这不符合规矩。”

  “私密空间有助于病人放松。”克劳德道,“更何况,这里已经被你们无死角地安装了监控摄像,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克劳德随便向诊疗室的几个方向扫了扫,每个角落都有摄像头转向他。

  他冷淡地望回曾,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塔克斯们则做好准备,预备主管一声令下,便给这个不知所谓的金发男人一个教训。

  然而,出乎预料的,曾做出了让步。

  “依你所言,医生。只不过,希望你别令神罗失望。”

  当所有人退出诊所,房门在曾面前缓缓合拢。这个塔克斯的主管深深凝视克劳德,从怀中掏出一张名片,屈指弹向他。

  “如果某天你厌倦了现在的位置,有换份工作的打算,可以来找我。”

  “你的眼神很不错,比起医生,更适合做一名战士。”

  克劳德微微一怔,拇指摩挲着平滑的名片,微微颔首:“我会考虑的。”

  房门彻底关闭,诊疗所回归安静。

  终于,只剩他们两人了。

  克劳德轻舒一口气,在神罗面前装模作样,对于他这种直来直往的性格,实在有些累人。很想动手扯开因剪裁贴身而束缚感十足的西装,但考虑到此刻的身份,只能暗自忍耐。

  他微微抿唇,目光聚焦于留在原地的病人,这是他此前一直避免做的。但此时此刻,静谧的空间中只剩两人,而对方的存在犹如篝火,明亮而蓬勃,让人无法不注目。

  沙发微微塌陷,对方走到医生面前坐下,天生的协调感令他的动作从容、舒展。

  两人离得有些近了,克劳德能感觉自己被熟悉的气息所裹挟。他有过很多很多次的体验,浑身肌肉习惯性的紧绷,在接纳与顽抗间拉锯。某种酸胀又折磨的情绪在他深处发酵。

  “我已经接受过五名心理医生的治疗,就开场而言,你是最有趣的一个。”

  病人一面说着,一面拉下兜帽,银发披落在人宽阔肩头,色调犹如月光有着冰冷的质感。但克劳德知道它握在手里的感觉,很柔软,也能被体温温暖。

  口罩下是雕塑般的下颌,色浅而丰的嘴唇。那些凛冽的线条与立体感十足的阴影,曾令克劳德为之着迷,他一贯羡慕、且热爱着对方成熟张扬的男性魅力。

  最后摘去墨镜,露出熟悉的眉目。这个男人有着世上最料峭的眉骨与杰诺瓦所赋予的瑰丽虹膜,仿佛北极之上横亘天穹的极光。任何初见者都会被其非人的出众所震撼。

  然而,克劳德保持着沉着与分寸。

  无人知晓,在那副冰冻的面具下,他是怎样竭力忍耐,才勉力压抑自己不要露出某种难看的表情。藏在桌面下的双手缓缓攥紧,因为过度用力而颤抖、泛白。

  尽管尝试了无数次,但每次再见,对方总能轻易熔断他情绪的阀栓,被迫在洪流的冲刷下挣扎喘息。介于崇慕与背弃之间,介于性感与恐惧之间,介于深爱与绝望之间……

  似乎这个优雅而残酷生物从一百年前就华美如此,而亿万年后他依然如故,分毫未改。

  “你好,萨菲罗斯。”

  “你好,斯特莱夫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