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这和说好的不一样>第20章

  Pinkray最后还是没能回到辉月塔。

  他在森林边境上遇到了大宗师嫡系部队的埋伏的时候,胸口上那个血肉模糊的洞已经完全愈合了,然而整个人失魂落魄,完全没想到对方抬手就丢过来一个封魔咒,还是大宗师亲手做的符文。那个盒子被搜走,人也被制住,准备带回白光塔。

  他后来思前想后,觉得大宗师确实棋高一着。如果自己没有堕落成巫魔,在那种情况下,只有带着盒子逃亡和回去白光塔求救两种选择。从理智上判断,他应该会选择回到白光塔,因为除此以外他走投无路。做了近三十年的师徒,大宗师对他了如指掌,但保险起见,他出现在作为落脚点的那个法师工会时,就有一支大宗师的人马在边境上悄悄埋伏下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密境森林陨落,坐立不安的东国精灵部族也派出了自己的队伍前来探视。两方人马正面相遇,精灵们立刻就认为这帮全副武装的法师正是幕后黑手,二话不说就开打。

  双方交战时Pinkray溜走了,从此开始了长达两年的逃亡。

  至于远在白光塔的大宗师,原本觉得这个学徒还有一些剩余价值可以利用,现在就逃了有点可惜,但是想到自己即将再次得到核源转化来的能量,倒也不是很在乎了。毕竟,在这世界上他唯一信任的人,也只有他自己。

  直到在核源空间释放出独角兽的魔力之后维斯忒修斯才发现,原来独角兽的灵魂并不在其中,导致那些魔力只有很少一部分能被转化。不仅如此,那个用被他剥离出核源主体之外的碎片所做的盒子,因为使用过两次,产生了损耗,核源出现了一道裂缝。维斯忒修斯不得不一边用自己本就所剩不多的法力反过来修补核源,一边加紧了对Pinkray的追捕。

  “……我能告诉你的,这就是全部了。”

  法师扶着核源的表面颤巍巍坐起来,用手指抚摸过这个黑色物质粗糙不平的表面。

  “我还是觉得很抱歉,你明明和这一切无关的,却要被卷进来。如果真的有转世轮回这种事,我下辈子补偿你好了。”他对Katto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随后又开始研究核源的表面。

  “其实我还是没太搞明白要怎么把这玩意儿塞到我胸腔里,太大了,和我想象中一点儿也不一样……深渊语的‘缩小’怎么说来着?……Angusta?leSpal?”(注1)

  他连续念出几个单词,核源毫无反应。法师皱着眉头,努力回忆着Kwin以前出于好玩教他的深渊语。

  “可是你在那条巷子里救了我。”

  从法师口中得知自己即将为核源陪葬,兽人的眼中居然没有丝毫恐惧,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点迷惘。

  “那个啊……你听到维斯忒修斯说的了,我不是为了救你,而是为了把附着独角兽灵魂的核源传递给DiDi。”法师又念出几个句子,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发音不对,核源岿然不动。

  年轻的觝狼皱着眉头,说:“我不明白。”

  法师停下动作,转头看着他。

  “我不明白你们法师之间那些弯弯绕绕勾心斗角的东西。我就想问一句,你为什么一定要死?”

  Pinkray怔了一下,眉头皱了皱,“你没听懂我的话吗?我反复想了两年,做了无数计划,只有这个办法能同时毁灭核源和维斯忒修斯,没有别的办法了……”

  “借口。”

  觝狼从地上站起来。

  “……你能动啊?”法师有点愣神。

  他开始莫名其妙地觉得心慌。

  不该这样——两年前他就在密境森林丢失了自己的心脏,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感觉到空荡荡的胸口一阵狂跳,又紧张、又不安,莫名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

  太多和他想得不一样的地方了。

  他原本的计划虽然有些许改变,但不足以对结局产生致命的影响。他对自己的结局早已想好,虽然觝狼也免不了要赔上一条命,但这也是无奈之举。

  但……这家伙居然能动。

  他没能预料的这件事,现在已经成为了他整个计划中最不稳定的因素。

  “能啊。那只魅魔在逃跑之前给我下了个辅助咒语,可以抵消束缚咒的应效时间。我刚被扔进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能动了。但是那个老头子看着很不好惹,安全起见,我就没动。”

  法师惊慌地看着觝狼一步一步向他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身子。

  “我说你这些废话都是借口。你并没有反复想过,也没有做什么计划,你一开始就把自己的死作为条件之一了。”

  ……命中。

  法师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兽人。

  核源空间里没有光源,年轻的兽人的脸庞没有半分阴翳的遮挡与阻碍,法师这时候才发现他原来长得这么清秀。以杀戮为职业的雇佣兵,却偏偏长着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眸,眉毛浓密又清晰,唇峰稍聚,堆起圆润如珠的曲线。这奇异的搭配令他的面孔既有青年的英气与俊美,又有一丝孩子气的天真,望向他的眼眸,仿佛自出生起就从未见过一丝阴云。

  此刻,Katto看着他,眼神平静又专注,如幼童般稚气,又有种赤子般的坦诚。

  这目光让他不安、愤怒、又恐慌。

  他第一次意识到,雇佣兵的聪明程度远在他想象之上。

  法师感到自己在这目光里被逼到无处可逃,所有阴暗的、无法宣之于口的想法全在这目光里现形,被看穿、被审问、被拿出来反复称量。他觉得又羞愧、又委屈、又挫败,复杂的情绪搅在一起,最终混杂成一种好像要烧掉全身般的焦躁与愤怒。

  ……然而你凭什么呢?

  一股怒意隐隐地从他空荡荡的胸口升了起来。

  你没有经历过我经历过的事情,你无法想象我经受过的苦难与折磨,那么你有什么资格,现在,像这样,来质疑我的选择?

  “你他妈的懂个屁!”Pinkray咬牙切齿地低吼了一句。他扭过头去不再看他的眼睛,想抬手推开面前的觝狼,动作却因为失血和疼痛而无力,手臂没有力气,只是轻轻地在他胸口蹭了一下,就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我只能这么做,你明白吗?”词句从牙关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迸,好像什么东西破了、被打开了,就再也收不回去,所有无法诉说的心事,所有在午夜惊醒的噩梦,所有难以面对的罪孽与愧疚,一股脑地从这个缺口中往外涌。

  失血导致他耳畔剧烈地耳鸣,头也在一涨一缩地跳着发疼。法师觉得自己有点崩溃了——

  “我不能活下去,也不配活下去。”他试图尽量用冷静的语气向觝狼解释,但脱口而出的话语仍然带有巨大的焦躁和愤怒。“我死了,对他们只会更好。他们当然会悼念我一阵子,但是等过去半年、一年、十年,他们再回忆我时也许还会把我看作一个死去的悲剧英雄,而不是一个活着的、活着的——”

  法师卡壳了。

  那两个字藏在心底深处已经两年,他不敢说,甚至不敢想,只要一丝最轻微的思绪也会触动他最脆弱又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巨大的愤怒此刻却是平静的,仿佛冰面下沸腾的岩浆:“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活着面对这一切?嗯?我杀了独角兽,毁灭了皓之岩森林,我变成了巫魔,弄丢了我的法杖。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甚至现在不是个人类——我没有心脏,每次受伤我都控制不住想要撕开什么东西的咽喉把那些冒着热气的血肉吞进肚子里的欲望。哪怕这一切能够结束,我又用什么东西来代替我的心脏让我活下去?”

  “没有意义的,哪怕我能活下来,”法师无力地把肩膀靠回到核源冰冷的表面上,半是自嘲、半是辛辣地说,“——我也只是个怪物而已。”

  法师淡漠的尾音居然还带着几分笑意,在空间中回荡,没有形成任何回响,被无止境的虚空吞没。

  觝狼挑了挑眉。

  “我是被奴隶贩子在老家的森林里抓住的,”他有几分无所谓地说,“你知道我们这个种族,一向都只在栖息地的森林里生活。后来我被卖到一个角斗场,那边的贵族已经看腻了常规的打打杀杀,他们想看点新鲜的。所以我这种兽人种族特别受欢迎。我最初上场的时候,其实输过很多次,但是观众不想让我死,毕竟觝狼这种东西特别难得。后来我成年了,有了狂化能力,就开始赢,赢了以后,全场都在欢呼我的外号,你猜是什么?”

  ——怪物。

  他有几分不耐烦地挠了挠后脑勺。“这就是我的角斗士名字。当时有个特别出名的角斗士,外号叫‘圣骑士’。他可厉害了,我们大家都特别佩服他。后来他带着我们反了,我们把奴隶贩子都给杀了,一直杀出城去……”

  “……你说的是‘血翼’的团长,‘圣骑士’沃伦?”

  法师在他的讲述中逐渐平静了下来。

  “对啊,他的故事挺有名的。我们血翼军团,一开始有一半以上的人都是那个角斗场逃出来的。哪怕在军团里,他们还是总爱叫我怪物,没什么原因,习惯了。你知道后来为什么就没人叫我怪物了吗?”

  “因为胆敢这么叫你的人都死了是吗?”法师冷哼了一声,他听不出觝狼这个故事有什么意义。

  Katto低下头,漂亮的唇线扯起一个苦涩的笑容。

  “是啊……他们都死了。”

  “我们是角斗士,不是军人,善于单打独斗,不擅长听从纪律。头一年,当时一起逃出来的伙伴就死了一大半。后来死得更多。你没有上过战场吧?那我告诉你:死在战场上的战士是有福的,惨的是没有死在战场上的那些人。雇佣兵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战役一旦结束,城主就不会允许我们继续留在城里。你有没有想过在这种情况下,伤员该怎么办?”

  法师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一般的雇佣军团,就会把这些人留下。说是留下,其实就是抛弃。我们血翼不会这么做,我们带着伤员走,尽量给他们治。所以我们团长可穷了。”他轻笑了一声,仿佛想到了什么好玩的旧事。

  “但是还是有人死去。伤口会化脓,断肢会不停流血。这时候他们会发高烧,胡言乱语,会哭泣,会用最恶毒的话诅咒一切神灵——他们也会哀求你结束他们的生命。”

  “你说你什么都没有了,”觝狼看着他,眼神清澈,嘴角温柔,“那是你没有见过真正一无所有的人,比如一个截掉了一只手的佣兵。我在做角斗士时最好的朋友,哀求我用最快的方式结束他的生命,他说,怪物,我知道你的剑有多快,一下子就过去了,省得我零碎受苦。所以我就动手了。我的剑真的够快,真的只有一下子。但是你知道讽刺的是什么吗?”

  “我们埋掉他两天之后,走到了一个镇子,弄到了药物。那个村子缺乏劳力,很多伤员养好了伤之后,就一直留在了那里,去做农夫,去耕种。”

  “从那次之后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不劝他再多撑一天?”

  “我亲手了结过的战友,搞不好和我亲手杀掉的敌人一样多。”

  觝狼不再看他,站起身来,面对黑色的核源。

  “所以我,特别讨厌主动想去死的人。”

  “因为死亡没有意义,只有活着才有。”

  他站在一片虚空之上,对着核源扬起头。

  “你不是说过这玩意儿有个裂痕吗?是这里吧?”Katto指着核源表面的某处。

  Pinkray随着他的手势看过去,发现那里果然有一条不窄的缝隙。

  这里,应该就是大宗师从核源本体上拆下来的那个碎片。

  觝狼打量了那个东西一会儿,突然伸出手,骨节嘎嘎作响,锋利的兽爪探了出来。

  “你要干什么?!”法师似乎突然明白了Katto的用意,用嘶哑的声音怒吼道,“住手!”

  “法师Pinkray,你听好了,我命令你,不准死。”

  Katto把兽爪放在了那块碎片上面,锋利的指爪嵌入细小的裂缝,然后突然用力。

  他脸上肌肉狰狞地扭曲成一团,全身每一条肌肉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兽人爆发出怒吼。

  “啊啊啊啊——!!”

  他仿佛能看见那些虬结在一起的肌肉发热到冒烟似的,兽人的胳膊上绽开条条青筋,兽爪上的指甲在坚硬的表面上划过,指缝与虎口开裂,流出鲜血。

  他掰不动的。

  他掰不动的。

  他掰不……

  Pinkray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该想什么。令他最自傲的逻辑思考能力已经被这只兽人不按牌理出牌的举动搅成一锅稀粥。

  理智地想,兽人应该怒骂他,斥责他,痛恨他让自己送死,或者踢他打他,但无论如何,他不该这样,他不能这样!

  法师无助地看着兽人拼尽全身的力气扳着那块碎片。

  我该想什么?我该做什么?

  他引以为豪的逻辑全部停止运转,他无法计算他的举动代表什么意思,更不能推演出哪种结果对自己更为有利,当然也没希望再用什么借口或者谎言去影响他从而得到某个结果——

  我他妈的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结果!!

  法师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嘶吼。

  他只能死死地盯着兽人手里的那块碎片,看着它居然就这么一点点地被撬了起来,和核源主体逐渐分离。

  它完全脱离核源的时候,Katto收力不及,被咕噜一下摔在地上,甚至向后翻滚了一周半才停下来,这场面有一种荒诞的喜剧感,把刚才弩张剑拔的紧张完全一扫而空,导致法师实在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觉得自己好像除了笑没有什么别的能做。

  觝狼很快从地上爬了起来,举着那块碎片跑到他面前。

  “你不是说核源因为能量太大,如果放入你胸前会导致爆炸吗?那么小的这片应该可以了吧?”

  法师现在已经放弃了和他理智对话的尝试,有气无力地说:“你也不看看这东西的大小,人的心脏只有一个梨子那么大,这东西都赶上个木瓜了,还有棱有角的……再说了,是不是体积小就代表储蓄的能量要少,没有任何研究能证明这个理论。所以原则上来说……我操!!!!”

  觝狼早就听烦了,手一抬,就把那个木瓜大小还有棱有角的东西,就这么硬塞进了他的胸腔。

  ……日了。

  真尼玛疼。

  法师疼得全身都在打战,呲牙咧嘴的时候瞅见始作俑者抬起眼睛来看了看他,又垂下去,说了声:“你忍忍啊,差不多全进去了。”

  进去你个头啊……这什么糟糕的对话……

  说真的,那个碎片确实太大了。觝狼还用手使劲往下摁了摁,法师立刻疼得叫了起来。偏偏声音已经完全哑了,只能哼哼。

  不行,摁不下去。

  还好因为大宗师临走时施的那个法术,法师的伤口并不流血。现在,那块核源的碎片嵌在他胸口,一半埋了进去,一半还露在外面,看着实在是……

  法师低头怒视自己的胸口,又抬起眼睛来怒视觝狼。

  后者缩回手,也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试探着说:“要不咱再拿出来?”

  法师:……

  法师:“不用了,谢谢。”

  然而,胸口那个丑陋又滑稽的核源碎片,却真的好像产生了某种反应。

  法师盯着自己的胸口。他记得当年把银哨放进胸腔后似乎也是这样,片刻之中,一种淡淡的银白色开始包裹住那枚银哨。只不过现在,是一种黑色的光芒——

  光芒不可能是黑色的,除非这光芒来自深渊。

  他感受到一种与两年前不同的能量,承载了独角兽灵魂的哨子天然地带有与他相斥的神圣属性,那种感觉像揣着一块滚烫的鹅卵石,反而是被大宗师的封魔咒击中之后,那种难耐的烫意才逐渐消退。

  然而这块碎片……先不论它嵌在自己胸口的样子是不是那么怪,它带给法师的感觉却是……

  ……是对的。

  来自深渊的力量,自胸口缓缓流淌至四肢,奔流在他每一根血管当中,滋养着每一条肌肉……

  法师突然抬起手臂,把袖子撸了上去。

  左臂刺青的图案在发生着变化。五芒星之外,原本在封魔当夜就消失了的八瓣莲荷,此时缓缓打开,一重,又一重,花瓣周围缭绕着黑色的雾气,就像沼泽上方的毒瘴。

  “这是什么?”Katto惊奇地问。

  法师没有说话。

  他抬起手来,指尖涌出暗绿色的荧光,在手指上缠绕着,慢慢形成越来越大的光流,围绕手掌飞舞。

  这时,他们身后传来某种声音,极其轻微,但是在静寂无声的空间里听起来格外刺耳。

  他们回头看去,只见从觝狼刚刚掰下来的那个碎片处,一道裂痕开始蔓延。

  于此同时,他们所处的地面也开始震动。

  空间里那些四处飘荡的物质,全都在虚空中,静止不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Angusta和leSpal分别是拉丁语和克林贡语的“缩小”。

  【法师:独门绝技胸口碎大(核)石(源),一生只能表演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