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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卡撩起兜帽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要黑了，往前赶路的话难免会落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尴尬境地。思量片刻，他建议道：“看天色也不早了，不赶路了，今日就在前面镇上住吧。”
入秋以后日头越来越短、早晚寒气越来越重，自己一个人倒是无所谓，眼下有唐酥跟着，他实在不想带着人露宿啃干粮。横竖时间充裕，不急这一时半刻，倒不如早点找个地方歇下，起码能吃点热食睡个安稳觉。
唐酥看着天上明晃晃的太阳迟疑了片刻，应了。
两人出发已有月余，勉强走了一半的路程。唐酥这一路上吃得好住得好，不必早起也不赶夜路，若不是他知道雇主托付的东西正裹着油布被陆卡贴身放着，简直都要怀疑陆卡所谓的任务只是个幌子了。
“镇上有家面摊，味道还不错，等安置妥当带你去吃。应该还在。”
一个多月下来陆卡发现唐酥更偏爱带汤水的面食一些，而周克提过的阳春面就是这个镇子上的。
唐酥疑惑道：“二当家好像对这条路很熟悉，是以前走过吗？”
出发前蕖夫人曾对唐酥说，路上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只管跟陆卡提。原先唐酥只当这是客套的话，没怎么放在心上，没料想陆卡确实是对这一路上的落脚点如数家珍。
“额……算，算是吧。”陆卡含糊着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咱们先找地方住下再说。”
其实他平日里多是负责北边到长安或者洛阳的单子，很少往别的地方走，但又不能直接告诉唐酥说他是在出发前问了不少人才对这些了如指掌的。
唐酥没注意到陆卡的不自在，应了一声后便跟着陆卡进了镇子。
说是镇子其实也没多大，即使不骑马，把整个镇子逛下来半日时间也绰绰有余。在镇子外面唐酥还没什么感觉，进了镇子之后他总觉得这地方眼熟，似乎曾经什么时候来过。
等安置好随身的行李，陆卡便带着唐酥去吃面。那摊子的大致位置不难找，只是摊子太小并不起眼，若不是有陆卡领着，唐酥自己八成是注意不到这样的深巷小摊的。
摊子很小，只摆了三四张桌子，卖的东西也简单，只有抄手和阳春面这两样主食。摊主是一对老夫妻，一人在揉面一人在包抄手，见到来了客人，老头儿便让老妻去招呼。
陆卡要了两碗阳春面，回过头正巧看到唐酥在看案上摆着的圆滚滚的抄手，于是不假思索地又要了碗抄手。
阳春面还要再等等，抄手倒是有现成的。
老摊的吃食分量很足，抄手端上桌时唐酥看着那满满当当的一碗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以他的食量实在是吃不完这么大一碗抄手再加一碗阳春面。
“你舀你吃的，剩下的留给我。”看出了唐酥的为难，陆卡便起身另外要了一个碗回来放在唐酥面前。
“多谢。”唐酥松了一口气，冲陆卡道谢。
“客气。”
金发的胡人无论在哪儿都格外招人眼，所以陆卡在外行走几乎是不摘兜帽的。他的兜帽很深，一旦戴上连眼睛都能笼在阴影里。
仗着不会被发现，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唐酥按两人平时的食量把抄手分了，又小心翼翼地把多的那碗推到他手边，感觉心口像是被球球用粉红肉垫的小肉爪踩了一下。轻飘飘地泛着甜。
兜帽自然不会只为一个人的小心思提供便利。就像分抄手的时候唐酥不知道陆卡在看他一样，吃抄手的时候陆卡也没发觉唐酥看了他很久。
唐酥见他每一次从碗里舀起抄手，都要晾上一阵。先咬开一个小口散热，入口前还要再吹几下，一副生怕被烫着的模样，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在寨子里见过的那只漂亮的长毛猫。
猫的舌头吃不了太烫的东西，这么看起来陆卡似乎也一样。
阳春面端上来的时候唐酥刚把自己的抄手吃完，陆卡碗里还有一半。
大概是因为时辰尚早，摊上除了陆卡二人以外也没旁的客人，三碗吃食的分量都格外足，以至于等这顿饭吃完之后，二人在暮色中遛完了半个镇子才算消了食。
“我小时候似乎来过这里。”
陆卡刚把抄手吃完，正端面想先喝口汤，突然听到唐酥犹疑着开了口。抬头就看见唐酥眼眶泛红、一眨不眨地盯着桌上的面碗，仿佛失了魂。
“怎么了？没事吧？”陆卡被唐酥突如其来的感伤吓得够呛，赶忙放下碗去找帕子。结果摸了半天也没从怀里掏出个所以然来，急得差点撕半截袖子给人擦泪。
“没，没事。不好意思，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了些旧事。没事了。”唐酥回魂回得快，自己抬手把将要溢出眼眶的眼泪抹了。
“哦，哦……没事就好。”陆卡的手伸到一半又讪讪着收回来，像是无处安放似的重新捧起了比脸还要大上两圈的面碗掩饰自己的尴尬。
唐酥挑起一筷子素面又放下，犹豫了一下，似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陆卡没有刨根问底的心思，能勾人险些落泪的必然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事情，不提就不提了。见唐酥一副为难的样子便贴心道：“没事就好。先吃饭吧，天冷，一会儿面要放凉了。”
谁也没再开口，二人沉默着吃完了面。
回去的路上唐酥像往常一样走在落后陆卡半步的位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陆卡想要劝却不知道该从何劝起，心里正着急，突然感觉袖子被从后面拽了一下，扭过头看到唐酥仍是一副有心事的模样。他比唐酥高出大半个头，见状便下意识侧低着头朝唐酥偏了偏耳朵。
“怎么？”
“能不能……晚点再回去？”唐酥声音很小，仿佛自己提的是什么会令人为难的要求。
陆卡有些惊讶，仔细想想这大概是一个多月以来唐酥第一次明确地向他表达自己的意愿。
“或者，或者……我能不能晚点再回去？”唐酥避开陆卡的视线，仍是用很小的声音说：“我想在镇子上走走，不会走远的，很快就回去。”
“一起吧。正好我陪唔……我消消食。”陆卡给自己找了个陪唐酥的由头。
他以为唐酥是想怀念一下旧事，见唐酥耳朵红红还以为是天凉给冻的，心里盘算着是该借机去给唐酥买件压风的厚衣裳。滚了毛边的披风就不错，最好还是黑色的毛边，显白，衬他的肤色。
许是吃多了脑子懒得动，陆卡在惦记披风和毛边的时候根本没想起来一件事：眼下还未立冬，又不是一路在往北走，哪里就冷到了能把耳朵冻红的时候？
其实唐酥才是真的吃撑了想消消食的那一个，谁知正好被陆卡一句话踩中痛脚，耳朵红完全是又羞又恼又不好发脾气，活生生给憋红的。
走着走着，唐酥想起了一些往事，抬手指了指对面的铺子对陆卡说：“那家铺子，里面卖的云片糕很好吃。”
可惜天色已晚，铺子已经关门了。陆卡心里一阵惋惜。
“小时候阿姊带着我回蜀中走的就是这条路。路过这里时我受了风寒……也可能是我受了风寒阿姊才挑这里落脚。当日阿姊吃的应该就是今天这家阳春面，汤底的味道我还有些印象。那时候我年纪小，生了病吃不下饭又不肯好好吃药，阿姊就在这家铺子买云片糕来哄我。”
“我要是早点想起来就好了，说不定再早些人家还没关门。这家的云片糕不是很甜，二当家应该也会喜欢。”
“除了云片糕还有别的吗？”陆卡看了眼屋檐下挂着的牌匾，决定明日出发前先来买些糕点。
“就……只记得云片糕了。”唐酥赧然。
陆卡极轻地笑了一声，说了句“知道了”。
唐酥不知道陆卡这话是什么意思，也没好意思问他是知道什么了。
翌日，陆卡一边往挂在马背褡裢里装东西，一边向唐酥确认：“确定不走官道了？”
“嗯，走官道饶得太远了，按现在的速度你恐怕赶不及回去过年。”唐酥抱着件深蓝滚黑色毛边的斗篷站在一旁，反复回忆过之后确定自己还记得路才开口。
“我在路上过年也无妨。”陆卡失笑，没把他自己不消一个月就能赶回去的话说出来。
“那不行。”唐酥认真道：“夫人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盼着你能回去过年的。”
今日同行的若是其他人，未必能得陆卡这样不惜耗时的照顾，无非是担心他一个地坤路上吃苦。这些事唐酥看得分明，只是不曾明说。大家聪明人，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了，点透了反而大家都尴尬。
再者说唐酥本人确实也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地坤，这一点陆卡心里清楚。他只是觉得横竖不需要赶时间，没必要让唐酥吃那份赶路的苦，丝毫没有看不起唐酥或是觉得他吃不得苦的意思。
于是陆卡没再坚持，利索地翻身上马，半开玩笑道：“得亏我有远见，给你挑了件厚实的斗篷，以后夜里就靠它防寒了……行了，后半程怎么走都听你的，走吧。”
唐酥冲陆卡笑了笑，眼睛亮亮的。
“对了，还有这个。拿着，路上吃。”
刚出镇子还没来得及让马放开了跑，唐酥又被陆卡叫住了。错身而过时陆卡把一个油纸包稳稳地塞在了唐酥怀里。
唐酥一愣，赶忙勒马停步查看。
拆开油纸包，里面装的正是唐酥前夜提过的云片糕。
还是热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