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夏五]茧之中>第49章 四十五

  出乎源三郎意料之外,第二天他们办完了手续,这位法师大人就转身带着侍童去置办家具,打算直接住进去了。青年只好又询问对方是否需要雇人清理宅邸,还有一些长期的仆从,毕竟这么大的房子,只靠法师的侍童清扫也太过分了些。因为也都还在他的工作范畴内,所以僧人似乎没有起疑,很干脆地说要雇几个跑腿的老仆,并不和主人一起住的那种,女佣则一个不要。

  清理的工作他打算自己来,就不去招揽那些吵吵嚷嚷的闲杂人等了。

  是位喜欢清静的法师呢。

  源三郎只感概了一会儿,然后便开始头疼宅邸里的问题要如何处理,他倒没有故意拖延,擅长此道的友人出远门去了,今天才能回来。青年也完全没料到这位法师办事如此地不讲究,就算是用来安置侍童的宅子,搬进去前也好歹占卜一个吉日呀?

  于是,夜色降临之后,诅咒师和少年的院墙边,便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你可真会给我找事,三郎。”

  “啊哈哈哈,抱歉啦,拓实哥,我这也是没办法……”青年提着灯笼,挠着头发道歉,“总不能因为客人是外地的,就随便坑人嘛。”

  “所以就让我像贼一样爬墙吗?”叹着气的男人如此说道,在夜色下他的容貌看得不太分明,但显然是个有些年纪的男子,披着陈旧的羽织,身穿浅灰的袴裤和绀青小袖,不过最显眼的还是他腰上的一把太刀和一把短刀,毋庸置疑的,这是位武士。

  “匆匆忙忙买了房子,连扫撒都不做,吉日也不选地住进去,就算是位法师,也随性得过头了……他甚至没有剃发?”听完友人源三郎对新屋主的介绍,名为拓实的武士摸了摸下巴,“嘛,那就等里面有了动静再进去好了。”

  “咦?这样没问题吗?”

  “上一户人家不也没出人命吗?只是被吓到逃走了而已。”

  “但是……”

  “总而言之,我才不要爬墙。”武士义正言辞地拒绝。

  青年也不好勉强他,于是他们就在墙角坐下,等待起来。武士将灯笼丢到一旁,甚至很有闲心地从怀里拿出一节青竹做的酒壶,悠哉悠哉地喝起酒来。

  “喂喂,拓实大哥,在这种地方喝酒也未免……”

  “这有什么,我还在坟地跟战场边上喝过呢。”武士不以为意地说道,“可惜不能到院子里去赏月,今晚月色很好的样子。”

  源三郎只能苦笑。

  就在他们等待的时候,身后高墙内的院落终于出现了些许动静。

  是拍打翅膀的声音。

  夜半时分,所有雀鸟都已经安眠的时刻却听到了这样的声响,江户城又不是有许多鸱鸮居住的山林,拓实当下就将酒壶丢给青年,直接踏上雪白的墙面,两三步间便像是身体根本没有重量那样轻盈地跃上墙头。

  作为在街头讨生活的年轻人,多少也打过的架的源三郎自认也算身手灵活,但和正经修行过剑术的拓实完全不能比,起码这份漂亮的轻身法他就绝对做不到。

  站上了墙头的武士看到了从院落中那株大树上落下来的,背生双翅,带着萎乌帽,身穿僧兵的服饰,双手持长棍,脚踩高屐,面孔像人却又长着鸟喙的怪异影子。

  “唔,是乌鸦天狗啊,这就有点难办了。”

  天狗是种相当难缠的小妖,它们会擅自占据自己看中的百年大树,然后把那儿当做领地,将附近的妖精和野兽统统驱除,因为并不主动害人,所以算不上什么凶恶妖怪。若是领地在野外也就算了,但如果这树长在有人住的院落里,天狗就会千方百计把住户驱逐,在它看来自己是在保卫领地,对住户而言却堪称无妄之灾。

  那只乌鸦天狗落在庭院里,随手捡起地上的石头去砸关上了的滑窗。

  一下,两下,屋内始终没有动静,叫天狗胆子也大了起来,捡起好几块石头打算丢上屋顶。

  “我对会飞的东西不太行啊,”拓实露出为难的神色,摸上腰间的太刀,看了一眼距离很远的大树,“看来只能考虑砍树了……”

  到时候,天狗就会视砍树者为仇人,虽然被缠上会很麻烦,不过好歹能把天狗引走。

  正当武士打算跳进院落的时候,原本始终没什么动静的屋子,关得严严实实的滑窗突然被一把踹开,拓实目瞪口呆地看着被飞出来的木板门砸了个晕头转向的天狗,以及站在屋内伸着脚,满脸恼怒之色的雪发少年。

  “大半夜的咚咚当当吵死人了!!!有完没完!!”他大声地喝骂着。

  少年那份能与月色争辉的容貌和即便浓重的夜色也无法遮掩的,熠熠生辉的空色双瞳,叫拓实看到的第一眼便几乎为之屏息。

  但并不是因为过于美丽。

  “怎……怎么可能……那是六眼吧……”武士震惊地想着,那么特殊的眼睛和少年身上庞大的咒力,压根不可能认错。

  但刚从京都归来的他又很清楚,自从老家主去世之后,这代的五条家尚未传出诞生了六眼的消息。

  换上了白色里衣的高大僧人从少年身后缓缓步出,“别这么大声,悟,邻居会听到的。”

  “你不是说旁边没住什么人吗?”少年转过头去和对方说话,转动的视线在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墙头上的阴影,“……现在连武士都要来当贼了?”

  “让您看到这个姿态真是失礼,我是被人委托来驱除天狗的。”拓实黑着脸从墙上跳下来,“不知五条家的大人在此,实在是班门弄斧。”

  雪发的少年眨眨眼,没有回答,用一种奥妙的表情看向身后的僧人。

  “在阴阳寮的时候都没人认出来,反而到了江户被人看破,我们的运气也太奇怪了点。”诅咒师摸着下巴说道,“……介意我处理一下他吗,悟?”

  明明只是来做点好事,莫名其妙就沦落到‘要被处理’结局的拓实一脸黑线,“在下可是接了委托来的。”言下之意,人回不去的话,肯定会有谁来追查。

  “都说了不准杀人。”少年撇了一眼身后的诅咒师。

  “只是稍稍修改一下记忆而已,我怎么会对同胞不利呢?”咒灵操使笑着说道。

  “……擅自讨论起来之前,能先过问一下我的意见吗?”被无视了的拓实嘴角抽搐地提高了声音,然后在心底没辙地叹气。

  这回可真是把我害惨了,源三郎。

  少年看了他一眼。

  “进来吧,院子里不方便说话……”五条正想招呼人,但庭院里很快有了响动,之前被飞出来的门板砸晕的乌鸦天狗终于爬了起来。

  【可,可恶的人子!不敬之罪!!】

  它提起自己的木棍,摇摇晃晃飞上半空后向着最靠近自己的武士俯冲过去。

  拓实再度叹了口气。

  这都是什么事啊。

  武士连头都没回,只向前迈了一步,做出方便拔刀的姿势,咒力缠绕在刀身上,乌鸦天狗即将靠近的瞬间,弯月一般的刀光从乌木的鞘中迸发,无声无息又迅如雷霆。

  尚未来得及触碰到他的木棍掉落到了地面,和乌鸦天狗的半边身体一起。

  屋舍里旁观了全程,毫无帮忙意图的少年甚至称赞般地拍起手来,“斩得很漂亮啊,真是厉害的新阴流剑术,不过为什么禅院要用这个?”

  拓实看了一眼太刀上不起眼的家纹,无奈地咂舌,不愧是六眼的眼力,什么都瞒不过去。

  “在下的咒力过于稚弱,只是能够看到诅咒的程度,又没能继承到术式,所以必须借用咒具。”他一踏上外廊,一边解释,“也正因为实力低微,在下并未被迎入禅院,弊姓佐藤,佐藤拓实,今晚实在多有打搅。”

  “是那群老爷爷会干的事,真是的,几百年都没变过。”少年耸耸肩,“不会动你的记忆的啦,狐狸偶尔会说点胡话,别在意。”

  “我是悟。”有着传说中眼瞳的少年这样说道,然后指了指身后的僧人,“这家伙是狐狸。”

  法师瞥了他一眼,将手臂揣在衣袖里。

  “叫我伯藏即可。”

  大概是护卫或者家臣吧,就像义经传那样,装作僧人和侍童吗?说实话拓实对两人的身份并没有深究的兴趣,“既然只是误会一场……今天也很晚了,可否容许在下告辞?擅自打搅的部分,改日再正式道歉和拜访吧?”

  “啊,很遗憾,暂时不行哦?”名为悟的少年笑起来,“因为五条家其实压根不知道我的存在啦,所以,得让你密保才行。”

  “对了,这是你的同伴吗?因为一直呆在门外不走的缘故,狐狸的咒灵就把他请进来了。”

  五条指着正被几只骷髅架进来的青年中人。

  “这样人就齐全了,我们来定个束缚吧?”

  他笑着说道。

  拓实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真是被你害惨了,源三郎。

  还以为会被怪物吃掉的青年被吓得够呛,结果实际上只是那个少年和武士说了会儿话,然后他们各自伸出来的手腕上就出现了一圈深色的痕迹,仅此而已。

  被臭着脸的僧人以“根本没有打扫出其他房间来”为由拒绝留宿,直接扫地出门的两个人,在凌晨的大门口傻了好一阵才无可奈何地提起尚未熄灭的灯笼,慢悠悠地走回家去。

  源三郎是很想把这件事彻底抛到脑后,就当从未见过僧人和少年,就此把他们忘记的。然而武士拓实却很正经地准备了做客的礼物,第二天就带着自己上门去正式拜访。

  僧人和少年也若无其事地接待了他们,好像昨晚的事情压根没发生过那样,僧人甚至还询问了源三郎关于可靠的跑腿老仆的雇佣事宜,而名为悟的少年则开始跟武士闲聊一些关于京都的传言。

  青年觉得他大概永远搞不懂咒术师们到底在想什么。

  无论如何,源三郎和这对诡异的主仆莫名其妙地熟悉起来,直到某次他接收的房子里闹鬼闹得实在不像话,甚至出了人命,而拓实却说自己对付不了,让他去请伯藏法师的时候,青年才明白武士刻意跟人家交好的理由。

  “别一脸惊讶,虽然这里的诅咒大概有一级,但阴阳寮的一级术师根本不是你能请得到的,那两位可是特级的大人物,对我来说需要豁出性命去对付的东西,他们大概只需要抬抬手指。”

  虽然拓实这样说了,但那两位大人物平时压根没什么架子,偶尔中人请法师去给人念经超度,他也会同意,名为悟的少年甚至常跟青年抢点心吃,导致源三郎经常会忘记他是位货真价实的贵人。

  至于为何他们离开了京都,在遥远的江户买了屋舍居住下来的理由,青年和武士都很识趣地没有打探,只把两人当做朋友来往。

  因为来往得多了,源三郎便知道法师每隔三个月就要独自外出几天,至于究竟去了哪里,阿悟并不告诉他,只说对方去找东西了,过几天便会回来。

  这次他去拜访的时候,也恰逢法师外出的日子。

  “你还真容易碰到这样那样的事情呢。”亲自来开门的五条一看源三郎提着点心朝自己干笑的样子,就明白青年大概又碰上麻烦的委托了。

  “怎么说呢,大概是因为江户城里厉害的阴阳师和修验者并不多的缘故吧?”青年十分无辜地说道,“拓实大哥说,有能力的术者都会跑去京都,剩下的一些则喜欢隐居,轻易很难找到靠谱的术者。小妖小怪的话,搬家就能解决,也不至于找到我头上来,最后就变成只有大麻烦才会被介绍给我了。”

  “嘛,反正我也很闲,就陪你去看看吧。”

  “……呃,不让法师大人跟着,没关系吗?”

  “虽然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失礼的事情,但我比狐狸强哦?”

  “——咦??”

  源三郎一脸将信将疑的表情,鉴于少年虽然时常戏弄他,但从不在正经事上开玩笑,所以青年姑且还是带着他一起去见了委托的人。

  是一位贵女的乳母。

  名为菖蒲夫人的中年女性尚未显出老态,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仍然乌黑发亮,她在一处雅致安静的别院接待了源三郎和五条。

  “两位就是前来驱邪的人吗?”她打量了一眼温和可靠的中人和他身边坐姿挺拔,一眼就能看出学习过礼仪的蒙眼少年,雪色的长发梳成利落的马尾,尚未剃发,明显还是个孩子。“但我记得,邀请的应当是一位法师……?”

  乳母的语气十分温和,与其说她在责备,不如说更像在问询。

  “是的,师傅出远门了,要过几日才回来,源三郎又说这事情很紧急,所以我擅自先来看看情况,身为弟子的我修为有限,但先阻挡一二也是好的。”假装法师弟子之类的,五条已经做得相当熟练了。

  “原来如此……”菖蒲夫人脸上显出忧愁的神色来,“正好不在家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在法师大人回来之前,便只好先拜托你们了。”

  “请称呼我为阿悟即可。”

  于是,乳母便向他们讲述起家中所遇到的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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