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夏五]茧之中>第10章 九

  第二日向主人家告辞的时候,亲自来送行的地主装作若无其事地询问,被摘下的肉瘤如何处理了。那位带发修行的年轻法师笑着回答,“自然是要送去寺里好好供奉。”

  顿觉十分安心的老人送上了好几袋玄米,甚至还有两枚枚银判。

  拉着阿菊的手,直接先坐上车的五条伸出小指掏了掏耳朵,又顺便摘下蒙眼的布条,靠在侧壁上懒洋洋地伸长了腿。坐在他身边的小姑娘手腕上缠绕了几圈,外观看似绷带的雪白布条,与其说是布料,那种光滑感更接近皮质。这便是用昨晚摘下的肉瘤所制成的咒具,效果也十分奇妙,能够封禁一个人的咒力。

  当束上这条带子的时候,阿菊就会变成普通人,虽然因此而无法看到诅咒,但能不被那些难看到一定程度东西惊吓也是好事,而且这样她就可以暂时正常的说话,不必担心说出口的言灵会对周围的人造成什么妨碍。

  狐狸愿意的时候,对关心的人体贴细致的程度时常会让五条感到别扭,因为真的很难把这样的他跟一位能轻易扭断人脖子的诅咒师联系起来。

  那种过分割裂的感觉让少年感到了隐隐的不快。

  就像他所珍惜的某个事物,在不知不觉中被谁打破,虽然努力的黏合拼补成原本的样子,然而盘踞其上的裂痕依然刺目得叫人一望即知。

  本以为和这户人家的缘分就此结束,没想到等诅咒师回到车上,五条才得知了他们需要临时绕路的消息,“要去一下飞騨国?”

  “好像是有位相熟的城主正在寻找擅长术法的人。”咒灵操使向少年展示了一下怀里的书信,“这家的主人曾是城主家的仆从,年纪大了之后才回老家,购置了土地当起地主,但还是时常和旧主家互通书信,寄些农产过去。”

  “虽然我推辞说自己只擅长医术,不过他觉得让我去试试也好,反正好医生在哪里都受欢迎,所以便给了一封介绍信。”

  “我倒是无所谓。”五条悟耸耸肩,“能晚点再见家里那群老橘子也是好事,就是老妈可能会担心吧。”

  “担忧时间差吗?”诅咒师看了少年一眼,“只要找到接近你失踪时间点的出口就可以了,还记得具体日期吗?”

  “九七年六月二十二日。”

  “我最多只能找到大概的方向,反正不会往更早的地方跑,但具体外面是什么时候,就得靠你的六眼来判断了。”

  “唉……联手吗?”少年露出了有些期待的表情,“我还从没跟人联手过呢,试试也不坏……等下,狐狸,以前的我们有过吗?”

  正抚摸着靠在自己膝盖上打起瞌睡的阿菊头发的诅咒师,脸上的神色变得柔和而怀念。

  “有。”

  然而,诅咒师只是非常简略地点点头,一点没有想要详说的样子。让五条颇感不满,但不追问的决定是少年自己做的,不想擅自反悔,也没法向咒灵操使迁怒的他气闷地鼓起了脸颊。

  一抬眼就看到年幼的挚友正有些恼怒地盯着自己的模样,让夏油杰不由得失笑,“又怎么了?”

  “没什么。”

  看着少年别过脸去的样子,再看看躺在自己膝盖上睡得正香的阿菊,误会了五条在意方向的夏油杰用衣袖遮掩了一下表情,“那个,悟,这边还空着哦?”他伸手拍拍另一边的膝盖,这样说道,“要过来睡吗?”

  年幼的咒术师望过去的眼神里满是嫌弃,“男人的膝枕有什么好期待的啊?”

  “真的不要吗?还得赶很久的路哦?”诅咒师用他时常会露出的,带着点坏心眼意味的笑容看向五条,但那目光与他看向其他人的时候并不相同。

  因为相处的时间变多,所以少年才察觉到了这件事。

  只要凝视着自己的时候,诅咒师的目光就会无意识地变得温暖而柔软。

  本想坚定拒绝的决心在这样的眼神下变得动摇,最后,小少爷犹犹豫豫地靠了过去,“就一会儿。”他在躺下之前这样说道。

  “是是。”一点不生气的咒灵操使从容地回答,“吃饭的时候会叫你的。”

  枕下去的触感和少年预料的一样,是相当结实的腿部,他还依稀记得诅咒师对付蛇形咒灵时候的身手,仅仅普通的踢击就拥有打碎鳞片的力道,而手掌挖掘血肉的凶残程度甚至不输给刀剑与匕首。

  这样的身躯当然不可能会有什么柔软的地方。

  不过,坚实而带点弹性的触感也不算很糟糕,而且,拥有体温的枕头感觉也不坏的样子。

  诅咒师热热的掌心拂过头顶的力道,像是母亲催促他午睡的时候那样,轻柔又温和,摇摇晃晃的车厢让竹帘外面偶尔传进来的,车夫们交谈的声音都变得模糊起来,光线黯淡的内部飘荡着一股催人入睡的氛围。

  正笼罩着自己的僧衣上,再没有半点铁锈气味,只剩下淡淡的无患子香气。

  对了,在破庙里留宿的时候,这家伙特地冒雨摘采了不少无患子的果实。少年模模糊糊地想起,因为有看到阿菊和诅咒师用那些果实清洗头发和衣物,所以他当时也没想太多。

  自己似乎曾说过,嫌弃他衣服上血味过于浓厚之类的话。

  不过无意的抱怨而已,为什么会在乎到这种程度?

  果然,狐狸对他的态度就是很奇怪。

  带着这样的念头,五条渐渐困倦起来,一点点闭起眼睛,呼吸绵长地陷入了睡眠。

  对所谓的绕路,少年一开始也没有考虑很多,只以为是区区几天的功夫,万万没想到商队足足跋涉了一个月才到达飞騨国。

  “不过是岐阜而已,为什么会这么久啊!”他坐在车辕边,小声地向诅咒师抱怨起来,“我记得只需要几小时的车程耶?”

  “别拿以后的出行来比较嘛,到京都更久,大概得半年,这还没算上寻找入口的时间呢。”咒灵操使倒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运气好的话,明年就能送你回去,但这是理想情况。”

  “意思是运气不好的话,明年都不一定回得去吗……”少年长叹了一口气,“真是够了。”难怪狐狸这么认真骗钱,靠打猎在这个年代长期生活,虽然也不是过不下去,但一定会很辛苦。

  起码自己绝对会很辛苦。

  五条悟对自己娇生惯养的程度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入城之后,商队就会与他们分别,毕竟也是相处了一个月的熟人,因此主人招待他们共用了一顿早餐,以示亲近。

  此时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一边吃东西,一边闲谈算是不成文的惯例。

  所以商队主人便自然而然地打开了话匣。

  “说起来,法师大人您之前只在信川一代行走吧?”

  “确实如此。”

  “那边时常闹水患呢,总听说有人被洪水卷走,商队在那里也经常为了避雨头疼,不过飞騨就完全相反了。”

  “喔?莫非这里很缺水?”

  “呵呵呵,哪里只是缺水呀,七八年前还有一场大旱呢,整年没有下一场雨,地上的裂缝大到能塞个孩子进去。”

  “真是辛苦,当时的民众一定十分艰难吧。”

  “唉,没错没错,路上随处能见到饿死和渴死的尸体,我运粮食过来之后,都不忍心卖高价,当场奉送了一半给城主,所以如今进城才这般容易。”主人也叹了口气,“当时城主甚至……听说送了非常贵重的人身供奉给龙神呢。”

  诅咒师和少年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

  “那之后,可有下雨?”

  “下了喔?当天就下了雨,而且这几年周围几座城雨水都不怎么样,但这里却一直风调雨顺,明明是土地最为贫瘠的地方呢,民众都说是因为城主有德,被神明庇护的缘故。”

  人身供奉其实并不件罕见的事情,无论是乡下的小村,还是人口繁茂的城市,遭遇灾难的时候都只能无奈地向神明祈祷,虽然其实并没有那样的东西。

  会回应他们的只有诅咒而已。

  但是,能够行雨的咒灵,那就绝对不是小东西了。从主人的车驾上离开后,少年隔着绷带看向诅咒师,“你觉得会是什么呢?蛟,还是龙?”

  “……是‘贵重的祭品’呢。”咒灵操使小声地嗤笑起来,“普通的流民或者孤儿是不会被这样称呼的……要么是城主的直系血亲,要么是极为靠近的旁系血脉。”

  “虽然被摆上祭台的时候,血脉的贵贱其实毫无意义,不过,无论哪个时代,猴子们都一如既往的让人恶心啊。”

  他还想要说些什么,但垂下的手掌很快被温热的肢体所圈握。

  少年纤细的小手紧紧握住了他。

  虽然被绷带所遮盖,但五条悟的视线似乎透过了布料,夏油杰甚至能够隐约想象少年那双空色的眼瞳是如何笔直地望向自己的。

  “我们约好了吧?”年幼的咒术师这样说道。

  “哼。”诅咒师不大情愿地收起了无意识散发出来的淡淡杀意。

  “也别再生气了。”少年晃晃他的手,思考对方如此暴躁的原因大概是没吃到好的。“……你肚子饿吗?我去找点吃的?”

  咒灵操使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不是刚用过早饭吗?”

  五条悟只是冲他笑笑,“等我一下。”然后脚步轻巧地跑向路旁的荒野,车夫们早就对这位看似目不能视,实际上行动起来却比他们都更要灵敏的小公子十分熟悉,因此也没有为此大呼小叫,自顾自地整理车上的货物,等着向城镇出发的时刻。

  没花多少时间就回来的少年,手上提着半只艰难挣扎的焦尸状咒灵,一脸得意地拿给诅咒师看,“我有努力放轻苍的力道喔?但它们实在太弱了……幸好数量比较多,只有这只还算完整啦,附近大概埋了不少吧。”

  就算没取下绷带,夏油杰也能想象到五条那副眼睛亮亮地等待夸奖的表情。

  他有点胃疼地捂住了脸。

  “怎么了?狐狸你不吃吗?”

  诅咒师知道少年确实没有一点恶意,甚至大概是在安慰他。

  但为什么就是高兴不起来呢?

  “说起来,上次你吃诅咒动作实在太快了,我没看清楚,这次能让我仔细看看吗?……狐狸?”

  现在夏油杰不仅胃疼,甚至还有点想打人。

  与商队分别后,他们便投宿在城下小镇的旅店,等待城里传出召见的通知,街道意外地简陋,只有一条正式的大街,两旁开了些商铺,剩下的都是民家,街道上都是来来往往带着货物的行商和摊贩,还有些外出购物工作的镇民。远处半山上能看到闪闪发光的天守阁,是座建造得相当精美的山城。

  “法师大人,阿悟。”阿菊啪塔啪塔地跑回他们暂住的屋子。

  从小没出过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镇子的小姑娘,坐在旅店门口稀奇地看了整个下午,因为阿菊一直十分安静乖巧,并不怕她乱跑的夏油杰就干脆让她看个高兴,没让小姑娘闷在房间里。

  “怎么了,阿菊?是肚子饿了吗?”诅咒师温和地摸摸她的头。

  “外面,有人找法师大人。”由于隔着围巾的缘故,现在阿菊说话总是比较含糊,不过无论是夏油杰还是五条悟都是五官敏锐的咒术师,所以对此也不算很在意。

  咒灵操使了然地看向正歪在榻上吃糯米丸子的少年。

  “啧。”五条咂咂舌,不情不愿地放下点心,拎起桌上的布条开始给自己缠绷带。

  “阿菊,等下乖乖跟在阿悟身边,不要乱跑。”诅咒师这样叮嘱她。

  “嗯。”小姑娘乖巧地点了点头。

  大概是因为有熟人的介绍信的缘故,前来带他们进城的仆人态度很亲切,并没有对诅咒师一副带发修行的野僧模样发表什么意见,还对他们说了些面见贵人时需要注意的礼仪。

  毕竟是没有名气的游僧,即便有人代为介绍,城主也不可能亲自面见他们,被引往一处偏堂的时候夏油杰并不觉得意外,只在仆人要带走他身后的两个孩子的时候表示了拒绝,声明五条和阿菊并不是服侍他的童子,而是他的弟子。

  仆人看了一眼白发蒙眼的少年,以及牵着少年的手,这个季节还用围巾遮住口鼻的少女,那个仪态优雅,肌肤细致的少年还好说,但女孩手脚上尽是粗茧,走路的时候也畏畏缩缩地,显然是贫农的孩子。

  但他也没多说什么,只安静地留在了廊下。

  到时候万一被赶出来,也好快点把人带走。

  大刺刺地坐在和室里吃点心的,是个样貌有些粗野的老人,大概是侍奉城主的武士或者地位比较低的家老,他轻视地看了一眼在自己下首落座的年轻野僧并两个弟子。

  “听说,您的医术神乎其技?”

  “只是病人们的廖赞罢了,贫僧确实比较擅长医治外伤,但术业有专攻,若是疾病或者年迈体虚,哪怕是寻常的医生,也比贫僧更为有用。”

  “……哦。”听到野僧没有一味自夸,态度也算谦逊,老人的脸色变得好了些。“城里多工匠,还是需要擅长外伤的大夫的。不过既然你是侍奉佛祖的人,难道就对驱邪之事毫无涉猎吗?”

  “这个,说来惭愧,贫僧修行的时日不长,因此法力低微,并不敢说擅长此事,但若是大人有所要求,贫僧必定尽力而为。”

  老人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

  “也是,这种事情,口说无凭呢。”他慢慢地喝了一口茶,伸手指向庭院里的一只石灯笼。“就让我看看,法师的术法如何?也不需做到叶片压死青蛙的程度,随您怎么样,让我见到异象就好啦。”

  起码能点个灯吧。

  老人想。

  “哎呀,这等小事……贫僧就不亲自来了。”先前还十分谦虚的野僧,却吐出了这样的话,并失礼地转身看向身后的两个弟子。

  “阿悟,阿菊,就像是平时游戏那样,稍稍让老大人见识一番吧?”

  五条悟毫无兴致地撇撇嘴,还以为这只狐狸的耐心有多好呢,结果装谦虚不到十分钟就原形毕露。不过少年当然也对在老橘子面前演猴戏的工作十分嫌弃,因此只是扯下少女手腕上的绷带,然后指着那只石灯笼,对小姑娘说道,“阿菊,弄碎它。”

  少女极无辜地看了看周围探头探脑出来看戏的仆人们,以及上座上正对他们怒目而视的老人。

  虽然立刻害怕地缩到五条身后,但她还是听话地小声吐出了言语。

  【碎,碎掉吧。】

  下个瞬间,所有人都看着着那只无声无息地碎成石块的灯笼,目瞪口呆起来。

  看着大家不像是高兴的样子,似乎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坏事,紧张不已的阿菊再度开了口。

  【变,变回来吧……唔咳咳……】

  石头再度凝聚回灯笼的形态,可惜只持续了片刻,就又重新落到了地上,变成了再也无法拼凑起来的齑粉。

  整个偏厅都陷入了鸦雀无声的领域,只有诅咒师悠闲地拍起了手。

  “做得很好喔,阿菊,真是乖孩子。”

  夏油杰笑着说道。

  而少年从绷带下冲他翻了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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