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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智宇打不了拳了。
秋天短暂的仿佛只有一个礼拜，气温降下来后，还没吹过几次凉爽的风，就入了冬。
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姜书俊已经听过两次这句话了。
他眼眶一瞬间红透，咬着下唇犟了好久，才道，“你凭什么这么说？”
上一次是金亨起，在姜书俊找他问兴奋剂的事情时。
“安非他命不仅是竞技场上的兴奋剂，也是治疗发作性睡病的常用药，所有计量都在处方内，这次我给他打了两倍，但也算不上滥用，轻微上瘾而已。”
金亨起低着脑袋，像韩智宇常做的那样，浇了半瓶水在头上，“我调查过他的对手，人家什么都没注射，不出烂招，没照着他耳朵打，八回合就赢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金亨起站起来，微微俯视他。
他们个子差不多，此刻金亨起的眼神却看起来很有压迫感。
姜书俊梗着脖子不愿意接话。
“意思就是他现在是个废物。”
“你放屁！”
姜书俊难得有这种口不择言的时候。
“你就当我放屁吧！”
金亨起的愤怒没比他少。
那是他从头带到现在的新人，整个拳馆在他这里也是独一份，韩智宇的一招一式都有他的影子，他对韩智宇的耐心更是赶得上对别人的一千倍。
每年的圣诞出差赛，金亨起都选择跟着韩智宇，除了拳馆安排的队伍或拳手，其他人求着他提点他都不屑于多说两句。韩智宇听力骤降的那段时间，也是他一点一点地把人拉出来，重新安排战术，重新调整训练方式，伤筋动骨，哄着劝着。姜灿的事情浮出水面后，他也偷偷跟着韩智宇一起去釜山，虽然没来得及拦下那场事故，但手术室门外，韩智宇那一拳也是结结实实打在他身上的。
他从没有怨言，更没想过要躲。
后来韩智宇说要去做那些他理解不了的事，金亨起也选择等，郑成勋得势的那段时间，拿着三倍的天价薪酬都没能撬得动他的墙角。
他自认问心无愧。
但事情还是发展成了这样。
第二次就是现在。
风朝着姜书俊的方向吹，把郑成伊呼出的烟气全送进了他肺里，但他一动不动，仿佛没感觉到。
“亨起应该告诉过你了。”
郑成伊不为所动。许久不见，她瘦了很多，脸上的线条越来越凌厉，本就不多的人情味在她身上显得愈发寡淡。
她像是刻意的，穿了他们在拳馆初见面时一模一样的套装，从衣服到鳄鱼包，从耳环到手链。
姜书俊记性很好。但他没从郑成伊脸上看出来什么得意之情或者古怪的举动，自然也不好说什么。
女人似是瞧见了他不服气的表情，勾了勾嘴角，“赔率一比五，他那场职业赛输了泰山两千万美金。”
她手指弹了弹烟灰，没有吸下一口，看起来并不着急结束对话。
真金白银摆在眼前，姜书俊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些动摇，郑成伊很满意。撇开韩智宇这层关系，她对这个人也有些莫名的冲动，从他站在她面前，剑拔弩张地说‘你凭什么我就凭什么’后，她就总想着有朝一日得看见这人低头的样子。
白浩闵在离开前见了她一面，把他们之间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告知，所以她很清楚，姜书俊究竟在用什么立场站在她面前问这些东西。
“来一根吗？”
郑成伊丢掉烟头，重新从烟盒中抽出一根，口朝着姜书俊，问他。
姜书俊眉头一锁，没接茬。
她未犹豫，径直放回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点上。
“肌腱断裂，再怎么修复都不可能回到巅峰时期，亨起不甘心，说要拿职业赛证明给我看，结果……你也看见了。”
姜书俊一口气差点没上来，音调都不由自主拔高了几分。
“你由着他胡闹！为什么不能一步步来？你知道智宇是怎么训练的吗？你知道他一天要练十几个小时，手抖得连水杯都拿不住吗？”
“我知道，不用拿这种眼神看我。”
郑成伊深吸一口，眉眼轻佻。
她的烟比市面上流通的包装香烟更加细长，两根指节像是根本没在用力，弯曲成一个不正常的弧度，“于情，是我哥造成这一切，但我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并且答应放过白浩闵，于理，我是个商人，泰山集团每年给韩国添百分之二十的GDP，财政状况关系几千万人的身家，如今，连青瓦台都要罩我的拳场，我更没有理由劝他停下，个中关系，你是个明白人，理得清。”
姜书俊当然理得清，但道理明白了又能如何，若是要他在那几千万人和韩智宇中选一个，他照样会选韩智宇。
“是你欠他的。”他说。
“是，所以你想劝就劝，劝得他回心转意，合同我就当没这回事。当然，我的建议是别管，他自尊心强，拳击这件事上，你越拿温柔乡裹他，他越反感。”
烟灰落在郑成伊脚底，她裹了裹衣服。
“以后不会再有职业赛，打五年业余，只当他给我挣挣钱，到时候我们两不相欠，你不用拿我当敌人，如何？”
话音刚落，淅淅沥沥的雨水就降了下来。
姜书俊被这遭莫名其妙的示弱和好一条龙服务给弄懵了，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面面相觑一阵，只好先说了句，“下雨了，进去吧。”
女人抬眼瞧了瞧天气，点头，熄了烟，绕过他往里走，突然听见姜书俊在身后犹豫道，“你这身衣服……”
“衣服？”
郑成伊驻足，下意识扯了扯衣边，左右看看，没察觉出什么异样，不解地问，“衣服怎么了，不好看吗？沾上东西了？”
她眼神困惑，看起来确实没有意识到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当我多嘴。”姜书俊莫名有点泄气。
他们一前一后进去，原本在外面听不大清的音乐浪潮扑面而来，两人都不禁微微皱眉。
前方的韩柳夏霸占话筒，在惠姨的帮助下转了一圈又一圈，走调的老式肉麻情歌，听起来着实不应该是她这个年纪该喜爱的，旁边嬉嬉闹闹的几个小朋友同样捂着耳朵，一脸嫌弃。
“我以为她这么颜控，应该会唱男团女团的舞曲，打死都没想到是任昌丁。”
姜书俊随口吐槽，谁知郑成伊没听清，居然凑近，手放在嘴边，大声问他刚才说了什么，他没办法，只好趴在她耳边重复一遍，后者听清楚了也没回应，淡淡一笑，便分开了。
男人瞬间再次泄气，望着她的背影直摇头。
这人不简单啊，不简单……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较什么劲，可能是因为那人的衣服，可能是因为刚才不算愉快的谈话，也可能是因为今天是个不寻常的日子。
韩柳夏的生日不算特别，毕竟年年都有，年年都过得隆重，今年更特别的是韩智宇，他第一次答应来给女儿过生日。
为了他，韩柳夏放弃了蛋糕和一切生日定式流程，有来有往，韩智宇也包下整间麦当劳的夜间营业权，给她提供了不限量炸鸡供应和可以唱到嗓子撕裂的无限K歌时长，邀请了班里与她亲近的朋友们一起庆生。
一切看起来都很完美，空间里洋溢着幸福，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除了郑成伊。
郑成伊是被柳夏生拉硬拽来的。
她看起来并不适应这样的场合，全程也只是配合小孩子们不自然地挥舞了一下四肢，表情十分勉强，刚才的那根烟简直是救命稻草。
同样不适应的还有韩智宇，他和郑成伊的关系似乎更差了，两人从见面开始就只是简单问候，里里外外说过的话不到三句，随后便各自占据一个角落，假意欣赏，实则走神。
就这么一会儿空隙，金亨起已经占了姜书俊的位置，坐在韩智宇身旁，拿着笔，在随手抽出的餐巾纸上写写画画，像是在商量什么严肃的事情。
姜书俊犹豫几下，最后还是选择等他们谈话完毕再过去。
他径直坐在努力摇铃的金弼贤身边，小心地碰了碰他胳膊，“肩膀，还疼吗？”
“别一直问了，就是破了点皮。”
金弼贤转过头，一脸不耐烦，“有这时间多去关心关心你家亲爱的吧。”
“什么亲爱的，真油腻。”姜书俊表示嫌弃。
“你好意思？”
金弼贤反呛他，“你喊那快一米九的大个头叫宝贝，我还没说你恶心呢。”
两人各怀鬼胎，相互瞧不起对方。
姜书俊心想你个糙汉，那是没见过我家宝贝多贴心，要什么有什么，做的永远比说的多，比您家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亲爱的好千倍万倍。
金弼贤则并不知道姜书俊对他的埋汰，只能看见韩智宇领口处遮不住的咬痕，每日对这种在孩子面前不避嫌的臭不要脸基佬嗤之以鼻。
“唱你的歌吧”
姜书俊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换来一阵哀嚎，“刚才就该弄死你。”
这事儿说来诡异，金弼贤刚来没两分钟，就挨了韩智宇一拳。
但归根结底，还有些赖姜书俊的意思。
起因是姜父姜母给柳夏准备了礼物，却害怕老人在场弄得所有人不自在，便把礼物委托给了金弼贤。他刚到的时候和姜书俊打了声招呼，前面的韩智宇在调整错位的助听器，没听见，于是姜书俊从左肩处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谁知就这么一个小动作，却掀起了惊涛骇浪，韩智宇像只惊弓之鸟，反手把姜书俊拨开，猛地一拳冲他后面的金弼贤过去。
他毫无保留，清醒过来时已经来不及撤销，只好亡羊补牢般强迫自己的拳头朝外侧偏离。
即便如此，金弼贤还是被这半拳打的魂飞魄散，一屁股跌在地上，惊得话都说不出来，嘴唇直抖，三成来自躲闪不及的疼痛，七成来自恐惧。
别看长得人高马大，实际上金弼贤的生活一向平淡如水，毫无波澜，青春期时连架都没打过，更别提而立之年还要直白面对一位职业拳手的攻击，拳风擦着他脸颊一带而过，坐在地上的瞬间，他几乎感觉自己和死神擦肩而过，差点尿裤子里。
“哪儿有这么夸张。”姜书俊偏心偏得十分明显，第一时间居然是冲去看韩智宇的手，让金弼贤都不知道从何骂起。
肩膀上淤青了一小片，金亨起拉着他去车里，翻出了好几种不同的伤药，最后还煞有介事地包扎了一番，令他感动不已。
外面，姜书俊拉着韩智宇避开人群，沉默良久才问出口，“是因为我吗？”
“好像是……”
身体的反应比大脑的思考更快，韩智宇此刻还是心跳加速，久久无法平静下来。
他忧心地看向金弼贤的方向，踌躇一阵，“我去看看弼贤哥怎么样了……”
“他没事。”
姜书俊抓住他的胳膊，挡在他面前，“我也没事。”
直到手被握住，韩智宇才感觉到自己手心里湿重的汗，和止不住的颤抖。
姜书俊给了个似是而非的拥抱，发梢扎在他下颌，泛痒，带着安抚语气的声音不断从他肩头传来，“我没事，智宇。”
男人止住了他的颤抖，给了他一个吻。
韩智宇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一拳像是抽空了他的力气，心悸过后只剩疲惫和耳鸣。他回抱姜书俊，手掌压在他腰后，许久，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金弼贤一头雾水，死都死得不明不白，他知道韩智宇离开过一段时间，却不知道前因后果，更不可能把这点插曲往别处想，好在他看得出来别人脸色不好，最后也只是草草打趣，没细究什么。
哪怕是现在，姜书俊坐在他身边，眼神却依旧在韩智宇的身上流转，像是生怕人跑了似的，但两人早已在天主面前立下誓言，交换了戒指，何苦如此惴惴不安。金弼贤想不明白，姜书俊也不会告诉他，所以他颇有自知之明地和这位不好惹的哥拉远了些距离，一把抱起喊得最大声的小男孩，放在腿上，俯下身想和他说会儿话，结果被抹了一鼻子巧克力酱，傻呵呵地笑起来。
正巧，舞台中心的韩柳夏挣脱惠姨的手，撒欢似的满场子乱跑，郑成伊礼貌性地和她碰了拳，金弼贤则加入小朋友们的拉火车队伍，李成彬找准时机，快速而果断地切歌，抢过麦克风，动作行云流水，叹为观止。
整间麦当劳不算小，此刻却嘈杂地像是早起赶集的市场，尖叫声和笑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饶是当过一年小学教师的姜书俊，都难以承受。
他刚想着是不是该再去外面静一静耳朵，韩智宇就率先起身，朝他的方向走来。
“我和亨起哥去外面聊一会儿。”
他附在姜书俊左耳边说话，身体全部挡住男人。
右边没有人，趁乱，姜书俊毫不犹豫地扭头，啄了一下他脸颊。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
韩智宇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从鬓角下来，又从下颌骨的位置摸到脸侧，指腹在上面摩挲两下，轻轻柔柔地。
姜书俊同样站起来，学着他刚才耳语的姿势，“别摸了，再摸就硬了。”
果然，耍流氓这件事还是要看姜老师。
韩智宇脸上浮现出一贯的无奈表情，并不打算弄清楚这两件事之前的逻辑关系，赶紧把姜书俊按回座位，仓皇逃走。
男人失笑，都多少年了，还这么害羞，可怎么办。
可爱死了。
姜书俊摇着头回到自己一开始的座位上，喊来服务生给小孩子们添几盒薯条，顺便给他拿一罐啤酒。
期间韩柳夏把点歌器塞给他，他也不客气地连唱了两三首，技惊四座。
只有金弼贤醉醺醺地摆手，不以为意，“有什么好惊讶的，这哥大学歌谣季年年拿第一，还有经纪公司找上门想签约，给他发专辑呢。”
再回到座位时，凉啤酒已经半温，瓶身外全是水珠，底部和桌子接触的地方也聚集了一滩水，姜书俊思索再三，还是没打开。
明天是教授职称考核的最后一轮面试，姜父千叮咛万嘱咐不要饮酒，早点回家，要是睡过头，下次机会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了。
虽然老头总是喜欢危言耸听，但关键时刻，要是因为一瓶酒误了事，罪过可太大了。
姜书俊把啤酒推在角落里，袖口处沾上了水渍，便抽出几张纸收拾了桌面。
一团皱巴巴的餐巾纸进入他视野。
鬼使神差地，他拿过来，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