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尊前客>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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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丧葬事宜的头等坏处,在于总要当下最难过的人操办,好在他们已经不是钟鸣鼎食之家,规矩方圆虽然多,但树倒猢狲散,撑不起排场,也用不上。

  侯白羽将棺材安置在屋里,盖子挪开,里头还有一口小棺。

  按抄家前的爵位,的确可以用两重棺椁为侯戡下葬,但苏信闲左看右看,里外两层的涂制一模一样,仅仅差在大小,并非套用的棺椁。他道:“这要怎么用?……不是,你怎么回来这么晚?”

  两人一起将尸体抬进小棺,经侯白羽示意,又将小棺单独抬到院里。

  “求你一件事,”他道:“替我把父亲送到天策府吧。”

  运棺的车马已经买来了,和以前野外捉的坐骑栓在一起处。野马已经老了,昏昏欲睡,新来的还在打响鼻。

  苏信闲道:“你呢?”

  “我把铜钱会引开,”侯白羽一片心虚,不去看他:“前一阵情况不好,我想你的新方子会换大药,借了二十两银子备用,今天还钱的时候,打了他们的人。”

  一旦沾上铜钱会的黑买卖,无论还不还债,最后都很少有人全身而退,侯白羽病急乱投医,苏信闲自然不会怪他,只是觉得棘手,道:“他们威胁你,不还钱就毁掉伯父的尸体,是不是?”

  侯白羽没话说,苏信闲无奈道:“你,你真是糊涂!!”

  那边似乎以为他要开骂,等了片刻,才掏出一封给天策接引师兄的信,道:“我对不起你。”

  在苏信闲五味杂陈之际,他快步走到小棺前,伏地磕了三个响头,便用野马拖起了大棺。苏信闲猛然回过神来,抓着他的胳膊,将草药乱塞一气,道:“我一定会送到的。你小心,千万小心!如果铜钱会逼得紧,就去无涯家里等我!”

  侯白羽道:“慌什么,都不像你了。看不起我不成?”

  慢悠悠出了家门,确认铜钱会的人跟着自己,便向侯家墓地的方向去了。墓地是侯戡回到长安后才开始修的,只打通了房间和墓道,还没来得及装饰。侯白羽以前看过图纸,是个能以少敌多,瓮中捉鳖的好地方,他将棺材安置在内室,靠坐着休息片刻,熄掉了唯一的蜡烛。

  他对着门外,幽幽道:“李富贵,进来坐吧。不是要拧掉我父亲的脑袋吗?”

  先前还知道收敛的脚步声,此时彻底乱成一团,有刚刚赶来的,有到了墓室门口的,不知有多少号人。李富贵白天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率先引着火折子冲进来,道:“死贱人,你以为你狗爹的脑袋多宝贝?老子把你卖了,叫男人肏你一辈子,赎你爹的骨头!!”

  他见侯白羽还是坐在地上,累得没有还手之力似的,便拽着衣领,将人凌空拎了起来。侯白羽歪头瞥他,道:“我好害怕啊。”

  “咣叽”两声,棺前的石板突然抽空,两人都掉到了墓室下一层的石板上。原本用来防盗墓贼的机关,这时候另有妙用,虽然摔得厉害,但侯白羽有李富贵当肉垫,安然无恙,起身跨坐在他身上,照脸打了四五拳,骂道:“狗东西。”

  他打完就跑,很快回到了墓室门口。棺材已经被铜钱会的人砸了,见里头没有尸骨,这才知道上当。

  侯白羽招手道:“冲哪骂呢?我在这。”

  几十号打手如同灾年的蝗虫一般,乌泱泱朝侯白羽涌了过去,墓道是单向的,铜钱会的人无法分流,他跑到哪里,追到哪里,若非嘴里不干不净,侯白羽都要被这股专心致志的精神感动了。

  他朝墙壁不知什么地方一按,一堵石墙便精准无误地落了下来,拦在打手面前,连叫骂声都被隔断了,过了一会儿,才听那边喊道:“一、二、三、起——!”

  不出意料,石墙被几名大汉联手抬了起来,侯白羽拔腿又跑,每跑一段,就触动新的一面石墙,石墙被抬起后再跑,半个时辰过去,铜钱会已经没有一个人能继续活动。侯白羽站在离出口不远处,转过身道:“还要毁我父亲的尸骨吗?”

  他的左手边是最后一道石墙机关,用来彻底将墓室与外界隔绝的,天王老子也抬不起,但众人抬得多了,只当又是一面薄墙,并未放在心上,且李富贵还在墓室里晕着,没有人做主,一个两个面面相觑,半晌没有应他。侯白羽道:“看来你们不光没良心,连自己的脑子都没有。”

  一人瘫在地上,说道:“你欠钱不还,干嘛怪我们?你是个什么玩意儿,要不是欠了五十两,谁想天天围着你转!”

  侯白羽道:“你们辱我家人在先,坐地起价在后,我凭什么骂不得!”

  另一人道:“要是世上人人都像你一样一根筋,大家都别赚钱啦!你有你的活法,我们有我们的,都是讨生活,乖乖还钱,何必搞得大家都不好过?”

  旁人道:“嗨,你跟这傻子说个什么劲?他听不懂。娇生惯养的,还没穷够。”

  就在人声渐起时,侯白羽眼神一黯,巨大的石墙从他面前坠了下来,砸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他能想象人群中瞬间爆发的惊慌,但是早已完全丧失了设身处地的同情心。墓室出口并非这一处,找到了,是这些人的运气,找不到、人饥相食,他不在乎。

  万物都回归于深夜的死寂,墓道漆黑逼仄,无孔不入地将原始的恐惧灌进身体,在越发剧烈的颤抖和呼吸中,侯白羽回到了地面。

  走得急了,身侧被人一撞,回头一看,惊道:“信……”

  只是一尊废弃的人佣,他来时还看过的,釉色剥落,露出土色来,又脏又丑,完全不像苏信闲,只是他心里有愧,所以看什么都有愧。

  那封信里另包着一封信,给苏信闲的。侯家欠他太多,侯白羽不知道有什么可送,也没有多少余钱,便去黑市淘来几页传说中孙思邈的手稿。苏信闲总是捧着药王的书,大概不会讨厌。

  他骑上老马,慢悠悠地,想着长安城可去的地方:侯府就算没有拆,也该赏给别家了;去见无涯,也只会给他带来麻烦;褚家?难道他想亲眼验证褚裁文和娇妻是否相敬如宾,有没有喜得贵子吗?

  他再熟悉以前的长安城,一年半过去,已经连怀远楼内的陈设都想不起,倒是对几片人迹罕至的郊外了如指掌,比如这片树林,后方就是长安最深最急的小河,尽管不知通向哪里,但必定能保证跳下去一了百了——侯白羽以前嫌弃此处没有野兽可捉,很少踏足,此情此景再看,却算个极好的地方。

  老马站在树林边缘朝他打响鼻,明明去了马镫马嚼,也没有拴着,就是不肯走。侯白羽道:“走吧。不要你了。”

  说着,一只脚踏进了河里。河水冰凉彻骨,像是那股原始的、对黑暗和死亡的恐惧,沿着小腿,迅速钻上心头,他深呼吸几下,又向前走了一步。

  突然,有人拽住了他的胳膊,叫道:“白羽哥哥?”

  侯白羽浑身一僵,借着月光,回头看向岸边的少年,难以置信道:“召龙?”

  崔召龙穿着粗布衣服,比上次在崔府见他时拔高许多,因为过于瘦削,提前露出了几分大人的棱角。他见侯白羽认出自己,兴奋地揉了揉肚子:“是我!是我啊!哥哥,你来这里干什么?是平哥哥和无涯哥哥请你来的吗?他们一直叫人送吃的给我,不过最近很少来了,我好饿啊。”

  侯白羽后背冒冷汗,额头冒热汗,艰难道:“是……不是…………你怎么在会在这里?”

  崔召龙道:“我哥说我爱生病,去南边的话,会死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半路被无涯哥哥带到这里来了。”

  侯白羽推着他,慢慢走上了岸,道:“我知道了。你住在哪里?带我看看。”

  裴无涯办事仔细,衣食住一应俱全,可现在没了他供应,要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在郊外独自活命,还是太难了。崔召龙拿出一只馒头,递过来道:“哥哥,你吃不吃?”

  侯白羽说不出拒绝的话,他早该饿得走不动了,却依旧没有胃口,馒头又冷又硬,已经放了很久,侯白羽半天才吃掉,肚子被扎得隐隐作痛,像是非要把他戳活似的。

  沉默了一会儿,侯白羽道:“喂,老二,还有没有吃的。”

  崔召龙有些舍不得,但还是拎出一只木篮,都给了他:“只有这点了……”

  侯白羽用力将馒头塞到嘴里,蛮横地说:“不许瘪嘴,丢脸!”

  小孩委屈道:“噢……”

  凶巴巴地嚼了一会儿,侯白羽才跺脚站起来,毫无章法地按着他的头:“不会让你吃亏的,我带你走,过好日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