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时间仿佛都变慢了。
顾墨寒轻缓地撕开遗嘱的信封，抽出内里的遗嘱清单。
顾敬留下的东西比顾墨寒想象中的多，足足写满了十张有余。
男人眼珠上下扫看，一张接着一张。
面上的表情意外的平静。
东西的分配的并不均匀，甚至限制到他们私生子就业，说白了，还真就是把东西都留给顾启哲，而他们只能拿到部分资产。
顾墨寒翻看到最后一页的时候，停住了所有动作。
是顾敬留给严舒的信，里面大多都是在诉说自己的后悔，千不该万不该毁了他父亲严舒的人生。
顾墨寒甩下了手上的信封，淡淡点了支烟。
包间不算大，缭绕的烟雾将明亮的空间镀上一层雾色。
他往地上颤了颤烟灰，指尖往遗嘱上敲了敲，“改。”
李谋无奈提笔，开始模仿起顾敬的字迹。
“把本家的房产转移到我名下。除了顾启哲的股份，其余随你分配给顾怜娜还是顾言之。”
“一点都不给二少爷留？”
“给他留？”顾墨寒拿烟的手摆了一下，烟雾微乱，“宋婉手上可是有顾家五分之一的股份，她不会让顾启哲饿死的。”
已经是比不小的金额了。
“李谋律师，你难道不觉得顾言之和顾怜娜很可怜？跟了顾敬这么些年，只捞了些钱财与地产，还被这个姓氏拖累的不能就业，顾敬不明摆着他们败顾家的名声？”顾墨寒微咬着棕褐色的烟头，将烟气深吸过肺。
李谋叹气，“很多东西不是顾老爷一个人的主意，家族股东也会提出很多疑虑，他也必须要考虑，且选择接受，虽说分配给顾怜娜或者顾言之的钱财对于顾家来说只是一挥手的事，但也足以够他们活几辈子了。”
“要考虑的长远，墨寒先生。”李谋说罢，当着顾墨寒的面继续改写，“保留在手上的越多，才能够避免很多事情的发生。”
“所以就要委屈了他身下的孩子？谁稀罕他拆解开来的一点点股份。”顾墨寒丢下烟头，用鞋尖碾灭了火芯。
钢笔的笔尖一顿，字迹歪斜，李谋嘶了口气。
这孩子他恨顾敬，可除了劝，李谋也不知道该怎么应他的话了，“墨寒先生，接受未尝不是种好事，顾老爷他很爱你。”
谁不知道顾敬给他的爱是为了变相补偿严舒？跟他顾墨寒没有半分钱的关系。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顾敬让他与严舒生活的日子过得一团糟。
严舒不希望他降临在这世界上，更别提有爱之说。
顾墨寒周身充斥这阴郁气息，抬眸看向悬挂在头顶色泽各异的明灯，画面有些飘忽。
严舒的脸蓦然撞进他的脑海。
*
那是与他有八分相像的脸，只是多了几分阴柔之色。
漆黑的屋里弥漫着酒气。
男人苍白的脸上带着微醺的浅红，时不时张嘴痛苦地说着话，像是做了噩梦，不受控制地用手挥开了身上的被子。
小小的顾墨寒扶在门口看着，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床上的人。
他转身爬上餐桌倒了一杯水，小心翼翼捧着杯子步伐又轻又慢，生怕水撒了。
走到床前，小墨寒伸出手，轻轻擦了一下他脸上的汗水，有些紧张地喊，“爸……爸爸……”
严舒瞪开眼，眼白爬满了红血丝，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
他用力拍开了小墨寒的小手，表情如同见了鬼一般。
小墨寒猛地往后退了几步，杯中的凉水溅到了手背上，水珠颗颗滚落在地。
“别碰我！”男人怒目而视，好像眼前的孩子干了天大的坏事一般。
顾墨寒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眼底满是不解与委屈。
自己只是担心爸爸，为什么他要生气？难道从一开始他就不该管吗。
“你要做什么！”
面对质问，顾墨寒把水朝他递过去，小臂上的勒痕十分骇人，“喝……喝水。”
“我不是叫你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你是听不懂人话？”
小孩子怎么可能懂那么多呢，他们只会认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是不是乖巧讨好，大人就会转变态度。
他的爸爸是不是就不会在把他绑起来不管他了。
顾墨寒双手捏着杯子，就那么举在严舒面前，意外的固执。
看着与自己几乎如出一辙的脸严舒觉得崩溃又碍眼，他抬手甩向孩子的脸，硬生将人扇倒在了地上。
水杯脱了手，落在地上破碎成片，鲜血混着水在地面化开，呈浅淡的粉色。
娇小的身躯匍伏在地上剧烈颤抖，小墨寒怔怔地抬起眼去看自己的爸爸，“爸……”
“别他妈喊我……我只要一看见你，我就觉得恶心……”严舒一手提起顾墨寒的衣领将他往外拉扯。
小墨寒被吓到了，双手紧紧抱着严舒的腰，试图让他停下来，“爸爸……我错了，我不该……是我不该，以后我不这样了，再也不这样了……”
“你不要打我……不要把我绑起来……”
话里的心酸没人懂，他也没人可以诉说。
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在上幼儿园，而他只能待在这个常年不开灯的小出租屋里与严舒相伴。
可不能说是相伴吧……
因为严舒好像不太需要他，他说他是累赘，是天底下最肮脏的东西，是一开始就不该诞生在这世上的孽种。
严舒右手手背上有一道如同老树枯干一般的丑陋伤疤，顾墨寒知道只要攻击那里他就会毫不犹豫的松手。
因为受伤的缘故，严舒的右手彻底落下了病根，每日都被疼痛所纠缠。
顾墨寒每次都在想，却一次都没有下过手。
为什么呢，他的爸爸为什么不能像其他的父母一样？为什么不能爱他，他有什么错呢。
“爸爸……求你了。”顾墨寒向后退缩。
严舒没管，直接将他甩进了浴室之中。
洗手台下的绳索让他本能的感到恐惧，他拼命挣扎着想要挣脱。
严舒将人死死地压在地上，小孩自然是抵不过大人的。
绳索绕着小墨寒的手腕绕了一圈又一圈，像条任人宰割的小狗，可怜可怜的祈求着，只可惜身后的人与屠夫无差别，并不理会他的悲鸣。
“你真的很烦人。”将人绑在洗手台之下，男人站起身如同行尸走肉般，眼神空洞地看着镜子。
癫狂地笑了，“那就一起毁灭吧！那就一起死在这里！”
小墨寒的脸贴在冰冷的瓷砖上，浑身动弹不得。
他的手好疼，脸也好疼……
“爸爸……”
“别喊了，谁爱当你爸谁当……别这么喊我。”
眼看严舒要走，小墨寒咬住了他的裤腿，眼眶通红，嘴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别走……不要把我关在这……
求你！
“爸……”
严舒将裤腿从他嘴里拔了出来，朝着孩子脆弱的肚子狠狠踢了一脚。
小墨寒疼地当即吐出一口透明的酸水，可他还是不愿放弃，用下巴蹭着地面拼命挪动身体去接近严舒。
男人好像透过他看见了那个拼死纠缠自己的人，这种该死的性格……
“越来越可怕了……为什么你偏偏是他的种……太恶心了……”
严舒唇齿打颤。
他走了，没有再看他一眼。
门被关上，小墨寒已经疼得快要晕过去了。
他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因为严舒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发呆，根本没去管他的死活。
他饿了，就去喝水充饥。
结果被严舒踹了这么一脚，他胃火辣辣，感觉世界都早转。
浴室里的滴答声从近变远，他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如了爸爸的愿死去。
会是现在吗。
亦许已是常态，泪早已经哭干了。
小小孩子卷缩成一团，脸上满是倦意。
他浅浅呼吸着，就这么闭着眼睛睡去。
他做了个美好的梦，虽然看不见牵着爸爸的人，但他被拥护在中间，无比幸福。
在梦里，他们爱着他。
可是梦醒了，随之而来的便是黑暗。
浴室没有开灯，他差点以为自己死了。
小墨寒呆坐起身，又被绳索限制倒地。
他摸不到门，想叫又不敢。
以前他大哭大喊把惊动了隔壁领居，严舒费了好大劲才蒙混过关，至此之后外人都用鄙夷的目光看着他。
为此严舒感到很困扰。
之后，小墨寒便再没叫过。
这只是惩罚，无论怎么样，最后严舒都会开门将他放出去。
为什么呢，或许是对他还有一点感情吧。
小墨寒只有在他放自己出浴室的时候才难得能看见他脸上的愧疚。
所以每次都能开心好久。
为什么这么执着的叫严舒爸爸……
或许是想感化他吧……
坚冰也有融化的一天不是吗。
微弱的光透过浴室的门，照亮的孩子的虚弱苍白的脸。
虚汗密密麻麻地从脊背渗出，小墨寒实在难受，想试着去叫严舒，又怕出声会惹他不高兴，从而被关的更久。
他很害怕。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严舒开了门。
一如既往的，他的脸上满是愧疚。
但更多的是，崩溃。
小墨寒艰难地抬起眼皮去看他，感觉嘴巴里有暖暖的东西流入。
严舒先是给他喂了点水，以防他渴死了。
严舒扯下捆绑他四肢的绳索，又拿了药膏给他擦上，这次居然还帮他按摩轻揉淤血处。
小墨寒受宠若惊地看着他。
两双墨色的眼眸对视一眼，严舒最先别开了目光，“出来吃饭。”
小墨寒点点头，不敢这个时候喊他爸爸了，怕严舒又生气从而失去这短暂的美好。
不过所谓的饭必然不可能是严舒亲自做的，因为他没必要为了顾敬的小孩做到那般地步。
即便是亲生骨肉。
这已经是他最大最大的让步了。
最起码……不要让这个晦气的东西死在他的身边。
小墨寒看着桌上的皮蛋瘦肉粥，感觉也不是那么馋了。但估计是饿太久的缘故，东西吃紧嘴里，便也停不下来了。
严舒就那么看着，思绪万千。
“爸爸……你不吃吗……”他吞下嘴里的粥，目光试探，“不是……”
“我不吃，你多吃点。”
小墨寒眼睛亮了起来，他叫他爸爸，爸爸没有生气。
这是第一次。
“墨寒……你想上学么。”
男孩拿勺子的手停下了，“我能去吗。”
他也想交好朋友。
严舒拉开凳子在他对面坐下了，鸦羽般的睫在眼下扫着一层阴影，让苍白的脸更显阴郁，“去吧。”
“还是算了……”他想在家里陪着爸爸，要不然他一个人在家多孤单……
“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我讨厌看见你？”
严舒此话一出，小墨寒僵住了。
原来是这样啊……
难怪突然叫他去上学。
“我去。”他说，然后继续低头吃饭。
严舒帮他报的幼儿园很破，小小的连排房好像风一吹就要倒了。游乐设施也是从贵族学校里淘汰下来的，还算是新，有几个与他一般大的孩子在上面玩的不亦说乎。
他盯着看了许久。
严舒将他的手交到老师的手里，一句交代都没有，就离开了。
顾墨寒看着他的背影，同样也是什么话都没说。
他比一般孩子都瘦，加上那双没有一丝童真气的眸子，看起来死气沉沉的。
老师见这孩子不吵也不闹，还以为是个乖巧的小主子。
六月天已大热，居然还给孩子穿长袖。
女老师蹲下身去，发现这孩子跟他爸爸长得还真是像，挺好看。
她帮小墨寒把袖子卷了上去，在看见手腕上的伤痕时，表情骤变。
小墨寒把手抽了回来，扯好袖子。
“你没事吗？”
他点点脑袋，安静地看着老师的眼睛。
女老师莫名觉得心慌，赶紧领着他进来小班。
班上有四十几个小孩，顾墨寒看着他们，有些不适应地皱起了眉头。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和他们打好交到。
孩子们打量着他，有一个小女生问，“老师，他好白呀……”
顾墨寒下意识抓紧了老师的手。
女老师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小女生的话，将小墨寒拉到了座位上，让他坐下。
坐在右侧的小男孩摸了一下他的脸，“原来不是涂了东西呀。”
顾墨寒脸黑了一大半，他果然不适应别人碰他。
左侧的小女孩也想看看，便抓住他受伤的手腕想将人转向自己。
小墨寒疼得脸色大变，甩开她的手站了起来。
小女孩一怔，看着顾墨寒压低的眉眼，被那双灌满寒气的漆黑眼眸吓哭了。
她大叫出声，让小墨寒不知所措，“对不……起。”
女老师刚拿起粉笔又放下，刚忙过来将小女孩抱进怀里哄。
她拍着女孩的背，有些无奈地看着小墨寒。
这让他无地自容，他不是故意的。
“墨寒小朋友坐回位置上吧。”
小墨寒尴尬地坐了回去。
一开始还会有几个孩子跟他说话，可他总是冷冰冰的，到最后那些孩子都不爱跟他玩了。
他也试着跟他们搭话，可怎么也找不到话题。
无论是剪纸还是拼积木，他都没有玩过。
之后的生活也可想而知了。
严舒给他办的住校，所以除了周末，他都在幼儿园里度过。
太孤独了。
还要时时刻刻护着身上的伤不让他们看见。
老师几次问他，他都不敢答话。
娱乐时间，所有孩子都围在滑梯边上玩耍，就只有小墨寒一人坐在秋千上摇晃着。
看着孩子像下饺子似的，一个一个从滑梯上滑下，眼里满是艳羡。
可最后他还是收回了视线，一个人孤独地看着地面。
最后女老师还是看不下去，偷偷给他的爸爸打去了电话。
她觉得需要沟通一下，无论怎么样也不能把孩子打成这样吧。
严舒一开始并不想接，可来回几次，她不烦，自己都要烦了。
他接通之后，听见是老师的询问与指责，怒火一下就冲上了心头。
看来送去学校也没办法让他彻底安下心。
他在电话里应得温柔，挂断之后便直接杀到了学校。
他越发觉得这个孩子……
该死。
一定是他把事情都告诉别人了。
他就是要自己难堪。
严舒到幼儿园直步往小墨寒所在的地方走。
女老师看见他立马迎了上去，还没等她说话，就被严舒大力拦开，险些跌倒。
看见他往小墨寒那去，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看见自己的爸爸，小墨寒以为他是想自己，所以来看他了。
他从欣喜若狂，从秋千上站了起来。
男人举掌，一下挥到了他的脸上，上前死死掐着孩子的肩膀摇晃，“你为什么……不能去死？你为什么不去死！”
身体猛的躺倒在地上，手背被粗糙的沙砾磨出血，小墨寒脑子发懵，看着对自己发怒的爸爸。
女老师意识到自己是好心办坏事了，立马叫来了校长和几个老师，合力拉开了严舒。
一群孩子课也不上了，全围出来看戏。
小墨寒抿着唇上的血渍，嘴角一片乌青，黑色的衣服沾满了杂草碎。
校长拽着严舒教育，“怎么可以那样打孩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严舒全然一副置若罔闻的模样，直勾勾地睥睨着小墨寒。
女老师蓦地拉过他，硬生将他的衣袖撸了上去，“你们看看，全都是伤。我想帮他洗澡，他都不愿意。”
小墨寒全程没说一句话，一直低着头。
“我想怎么对他都不关你们的事。”严舒丢下这句话，就打算拉着小墨寒离开，“这学校也没必要待了。”
“墨寒！你说话啊！我们会帮你的！”老师焦急地追上去，校长也紧跟其后想把孩子抢过来。
小墨寒挣开严舒的手。
男人在此刻黑了脸，正欲再动手，就听他说，“我没事的。谢谢老师……”
“报警……直接报警。”校长掏出手机要打110。
小墨寒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了，“不要报警，求你们了。就这样吧，我也想回去了，在学校的日子也不好过……我想和我爸爸待在一块。”
女老师欲言又止，校长的手也停住了。
严舒冷声，“听见了？人我带走了。”
他懒得去收拾他留在这所学校的衣物，直接将人领回了家。
顾墨寒坐在沙发上，什么话都没有说。
严舒是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嘴里一直念叨着他为什么不能去死。
反反复复，摧磨人心。
小墨寒听着，也觉得自己直接死了才好。
“如果没有顾敬……我不会走到这一步，你为什么不能直接死在我的肚子里？为什么死在车祸里的不是你……”严舒再也忍受不住了，掩着嘴干呕了几声，泪水蓄满眼眶，缓缓而落。
过大的精神压力也折磨了他几年，夜夜从梦中惊醒。顾敬那张可憎的脸如何都挥之不去，如同梦魇侵蚀着他的一切。
从怀上顾墨寒开始，他的人生轨迹全变了。
他被迫退出制药团队，被迫与爱人分离，被迫生下这个从一开始就在消耗他的孩子。
小墨寒看着他，失神道，“爸爸……我的妈妈是谁……”
“妈妈……？”严舒彻底控制不住了，这个孩子要把他逼疯。
严舒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他就是从他肚子里出来的。
男人能生孩子只会超出大部分人的认知。
可这药偏偏是他参与研发，制作出来的。
他以身试药，没换来功成名就，却得来了老板的侵犯，很可笑……
孩子正是那时候怀上的。
后来顾敬故意在药品发布会上公布他怀孕的消息，那时他的竹马也正在台下满心期待地看着他……
顾敬让他难堪，他击碎了他的所有。
而小墨寒的话彻底让严舒的心凉了。
妈妈？他哪来的妈妈？他只有一个强｜奸犯父亲，那就是顾敬。
他话里的意思是想去找顾敬吧？
是吧？
怎么可以这么恶心？太恶心了……
严舒又是哭又是笑，他抓过小墨寒的手，捧在手心里笑着，“你恨我吗……你恨我是不是……？你不要怪我……你真的不要怪我……要怪就去怪你口中的‘妈妈’吧。”
小墨寒愣愣地看着他，被强行拉离了座位。
刚到家还没一会，严舒就又要带他出去。
他无助又惶恐，他根本无力反抗，被自己的爸爸塞进了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