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安息日。

  雷·纳迪姆死在了昨夜。

  马特孤零零地坐在教堂地下室里,他手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在皮肤上和灰尘混合,凝结成让人不适的硬块。他一夜没合眼,雷的尸体在他面前由温热变得冰凉,在这种天气里,尸斑出现的时间相对较晚,但等到警方赶到的时候,马特远远地躲在另一幢建筑顶上,还是听见了布莱特的小声感慨。

  “那是纳迪姆?去做个DNA对比吧,”布莱特蹲下身子翻翻雷上衣的口袋,“上帝,我好久都没见到这么惨的一张脸了。”

  马特把头仰起来,他的面罩被随意丢在一边,在他上方,神父正带领人们唱着歌,现在地狱厨房里来教堂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原本并没有信仰,或者是信仰并不虔诚,可最近这儿愈发紧绷的氛围让不安的情绪弥漫到了整个街区,人们放纵自己沉迷于酒精,性(爱,毒品和快感,等这些都无济于事后,只有信仰成了唯一的止痛药。

  这都是他的错。

  这个句子不受控制地由他脑海里蹦出来,像是十几年前就在那里生根发芽一般。倘若尼诺此刻正躺在他身边,年轻的骗子定要就这个念头嘲笑马特,为马特总是不合时宜的负罪感,尼诺自打刚刚认识他就满怀怨气。

  马特还记得那是他头一次和尼诺单独吃晚餐。

  他们吃了味道很棒的意大利面和奶油蘑菇汤,那是地狱厨房边缘的一家小店,提供不多的自酿酒,非常适合庆祝从地下帮派手中死里逃生——尼诺的脸红扑扑的,呼吸中带着果酒的香气,哥谭人一点没把刚刚在小巷里被十几人拿枪指着的场景当回事,也丝毫不在意他被卷进这场倒霉事的罪魁祸首正坐在餐桌对面。

  尼诺只发觉了马特今晚的异常沉默,小骗子当然不会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毕竟那会他们还互看挺不顺眼。哥谭人一边咽下嘴里浸满奶油汤汁的蟹肉,一边上下打量马特。

  “默多克,实话说,今晚的事都让我有点怀念哥谭了——介于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他擦擦嘴角,“你不觉得应当做点什么?”

  “我可以替你介绍一下扎克的律所。”马特说。

  坐在马特对面的人明显一顿,像是十分困惑地喝下一大口酒,“不好意思,默多克,”尼诺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要越过桌子给他一拳,“你说什么?”

  “扎克,”马特有点苦涩地说道,“我过去在他那儿实习……他近些年越做越好了,你知道的,他还有些政治关系,我虽然离开很多年了,但弗吉还一直有些联系,你会喜欢那儿的。”

  “马修·默多克,”尼诺重重发音,“我知道扎克是什么人。”

  “那你还想要什么?我还知道几家别的律所——”

  尼诺叹气:“你真他妈是个圣人,天啊,你觉得今晚都是你的错?是你逼他们拿枪对着我了?还是说你还有个我不清楚的地下身份?”

  马特手指一紧,接着他听见尼诺嘲讽问道:“怎么?你不会是纽约的地下皇帝吧?”

  “那我就不会还穿着廉价西装了。”马特不自觉咧开嘴。

  “我想也是,”尼诺小声咕哝道,“现在去把单买了吧,老板,你欠我的。”

  马特摇头认命地掏出信用卡,他开玩笑,“你不是刚刚才入账了一笔律师费?”

  “甜心,我可不是什么随便的人,”尼诺贴近他,拽着他的手臂带着他避开障碍物,他的手心发烫,“你要是想把我拉到你这边,你得先请我吃晚餐。”

  之后他们沿着街道散步,脚下踩着嘎吱作响的落叶,尼诺挽着他的手臂走向的方向直通马特的公寓,而与他自己的住所背道而驰。他身上有一点汗液的味道,和他平时用的那款淡香水杂糅在一起,在冷风中吸引了马特全部的注意力,他的也逐渐抛去所有的杂念,心跳和尼诺同步,任凭尼诺带着他前行。

  一路上他们保持着舒适的沉默,直到马特公寓楼下,尼诺在呼出一口气,“明天见,默多克。”

  “对了,老板,”在马特回头的那一刻,尼诺又张开口,他唇边泛起微笑,“你得知道,假如我有天实在难以忍受你的办公室和茶叶,不得不提出离职的话——那都和你无关,那都不是因为你的圣人情结和撵在我屁股后面的帮派打手。”

  他叼起一根香烟,却没在马特在场时点燃,“这不是你的错,马特,睡个好觉,不要想我。”

  过去回忆的温度短暂温暖了马特。

  他伸了伸僵硬的肢体,在他头顶的教堂中,已经有人开始祈祷,那些本该由上帝听见的声音飘进了夜魔侠的耳中。

  有女人低声哀求,她的儿子死于街头的流弹,而罪魁祸首正在豪华酒店之中呼吸,有男人用手掌捂住脸在哀哭,因为他的爱人已经去世。有小孩正天真地向上帝祈求,渴望拥有一个快乐的圣诞节——马特竟然没有发觉,原来圣诞的日子也快到来了。

  他任凭感官四处游走,把人们的渴望与罪孽收入囊中,一部分他感同身受地替他们哀伤,一部分的他却有点傲慢又讽刺地想——他们知不知道上帝没听见他们的心声,而一个身上带着血迹的,脏兮兮的穿着恶魔套装的男人却听见了?

  修女的脚步踏过地板,神父在忏悔室低声开导一个哭泣的男孩,教堂的门口正有人打喷嚏,坐在长椅最左边的男人心脏有些问题。孤儿院的孩子们正商量明天的甜品,远处的树上有只鸽子停驻,神父走出忏悔室,孩子们有人摔了一跤,修女连忙奔过去安慰。

  有人正在组装枪支。

  陌生男人正在低笑:“你确定恶魔在这儿?”

  “不确认,”他的同伴在冷风中摊手,“但无所谓,我们只要神父死就行——”

  红色在马特眼前蔓延,凶猛的火焰填满了心脏。

  马特从没跑这么快过,一夜未歇息的疲惫被肾上腺素驱赶,他大吼着,吼声可能吓坏了一些小孩,但他不在意。眼前是地狱的火焰,大概那是幻觉,也可能多年前他失去视力的那刻起,他心中就一直燃烧着火焰。

  教堂的彩窗碎了。

  彩色天使的玻璃碎片和子弹一起引发惊叫,马特闻见了鲜血的味道。

  鲜血的味道到处都是,来自他手上,来自神父的肩头,来自菲斯克派来杀手的头脸出。神父的鲜血粘稠又滚烫,他无力地躺在地上,还在试图阻止马特的暴行。

  “孩子——孩子!”神父低声道,“停手吧!”

  教堂里的人颤抖着,惊恐的目光瞧着头带恶魔角的男人将闯入的杀手按在地上,一拳又一拳,有一人已经昏迷不醒,还有一人则被迫承受了马特心中满溢而出的暴力。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无数声音涌入他的耳中,交织成他不能承受的重量。

  太多了。

  男人的,女人的,小孩的,老人的声音,祈求声,抱怨声,手机闪光灯的拍照声——天啊,谁来救救他?谁来救救这个混乱的世间?为什么这种人还配活在这个世界上?神父在地狱厨房生活了几十年,他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他爱这里的每一个孩子,所有人都得感谢他,菲斯克怎么敢——

  数公里以外的酒店里,有人正在顶层公寓走动,菲斯克,菲斯克就在那里,他现在正闭眼休息,心跳平缓,状态放松,这是个杀了他的好时机。

  有人抓住了马特的手,挨打的那人发出求救般神志不清的哀鸣。

  他回过神来,发现那是玛姬修女。

  “马特……马特,”她抱住马特轻声说,“你父亲不会希望你这样。”

  “我父亲是个靠着暴力让人认输的拳击手,”马特也低声回答,“他就是这么做的。”

  “你父亲不希望你像他,杰克……他希望你成为完全不同的人。”

  是的,他父亲是这么说的——“马特,别像我,我希望你能成为不必使用暴力的人。”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的秘密,是他隐藏最深的伤痕,没人清楚,他没告诉神父,没告诉他的多年老友弗吉,甚至没和尼诺讲过。

  玛姬修女是怎么知道的?

  一些马特刻意回避的蛛丝马迹猛然被迫摆在他面前,玛姬修女对他的亲切的态度,对尼诺的在意与劝告。她一眼就认出夜魔侠,甚至在马特落难时特地赶来相助。

  她就是抛弃了马特的妈妈。

  在马特童年不曾被孤儿院收养以前,在他辗转于一个又一个利用他的寄养家庭以前,他的妈妈住在离他一个街区的位置不闻不问。

  他做错了什么?

  “放开我。”马特说。

  他慢慢地走出教堂,离他远远的人群好奇地打量他,玛姬修女快走几步,她压低声音,听起来又伤心又难过,“不要去杀死菲斯克!杀戮会毁掉你这样的人!”

  “为什么关心我?”马特疲惫地问道,“你已经选择了上帝,不是吗?别跟着我,我不该在这儿。”

  他离开了。

  *

  威尔逊·菲斯克的住在酒店顶层南侧的房间里。

  杀死他并不是一件难以实现的事,顶层有十二个FBI负责看守他,或者保护他——在这些人的包围下突破不太容易,可菲斯克在房间里设下了一条暗道,这条暗道里只有一个女人,技术人员,她的呼吸频率明显没有锻炼过。

  马特换下了夜魔侠制服。

  虽然穿着制服能让他抗住更多打击,可他不能——夜魔侠和尼诺牵扯太深,更何况义警杀人会同样波及到其他超级英雄的风评。所以他换上了一套维修工人的衣服,提着工具包走进酒店。

  踏上大理石地板的一刻,马特突然意识到,这大概率是场他没法活下来的战斗。

  弗吉的建议变得明智起来,该死,马特早该清楚弗吉永远是他们中聪明的那个。在他穿越酒店的人群,走上楼梯台阶时,喷着香水的男女从他身边走过,气味和声音穿过他的躯体,杀意和暴力催促他向前,爱意和理智在撕扯着他的双腿。或许逼他杀死菲斯克不止有对逝去之人的悲愤,还有对现实的无可奈何。

  人要怎样才能阻止一头野兽?

  当良知毫无作用的时候道德是否还应当存在?

  可悲又可笑的是,当马特想到与菲斯克一同迈入地狱的结局时,他竟然久违地感到了轻松。他身边的人都因为他遭受了悲惨的命运,看看雷,假如不是夜魔侠深夜拜访的劝阻,他的妻子应当还有爱人,他的孩子应当还有父亲。

  或许玛姬修女当初抛弃他,便是冥冥之中上帝让她窥见了这种命运,所以她才离开这个给身边人带来不幸的孩子。

  假使他不存在,神父不会躺在教堂的血泊之中被送进医院,玛姬修女不必为一个穿着奇怪的罪犯奔波——他身边的朋友更是如此!弗吉早就该拥有明亮宽敞的办公室和优质的客户,尼尔森律师的大名应当响彻法律界!凯伦也不会把被人追杀当成家常便饭,还有尼诺——

  天啊,尼诺。

  马特想,他究竟做了什么?他傲慢自大地以为拯救了尼诺的灵魂,可瞧瞧他现在,他只能给尼诺带来毁灭性的悲痛和打击。

  这些爱他的人要怎么面对他的离去?

  “嘿,出示身份证明。”

  马特把顺来的工牌丢给对方,他脚步不停,菲斯克以为他掀翻了牌桌,沾在狩猎者的一方看着马特挣扎。这个男人实在低估了马特的能力,现在马特还没靠近那条暗道,他就闻见了金属的味道——前面有人配枪。

  他的父亲注定要对马特失望。这么多年了,哥伦比亚大学的双学位没有改变他,圣经没有改变他,暴力终究变成了他最后的孤注一掷。

  只一个照面,那些人就被马特放倒。他跨过地上的躯体,感知放到最大,二楼的保安打了个哈欠,菲斯克房门站岗的人正低语关于晚餐的事项,一辆汽车飞驰而来,菲斯克语气不满地询问他的手下:“神父没死?”

  “默多克在哪儿?”

  默多克在这儿呢。

  男人的心跳变成了马特唯一能听见的东西,他压低帽檐,避开所有发出细微响动的摄像头。

  “噗通,噗通。”

  心跳声唤醒了他内心深处的恶魔,恶魔渴望菲斯克的鲜血溅满双手。

  这是件错事,毫无疑问,他杀死菲斯克无疑证明了这世上唯有暴力方可得到正义。他是暴力的拥有者,所以他赢了,可那些受害者呢?教堂里哭泣的女人,街边的抗议者,那些失去爱人的,失去亲人的,没有超能力的普通人,难道就不配拥有正义吗?

  “你叫什么名字?”有人问道。

  “哦,”马特回答,“麦克。”

  “嗯……”那人草草在纸上写了什么,“你是来维修什么的?”

  “我是……”马特咬牙。

  有个熟悉的声音穿过楼板在马特耳边嚷嚷,本来他不该听见那个声音,他的注意力全在菲斯克的心跳上呢。但这几乎成了马特的本能反应,因为尼诺·佩蒂特实在太爱招惹事了,他不得不时刻关注哥谭骗子的声音和心跳。

  “马特!马特!”尼诺喘着气,声音听起来愤怒极了,“该死!下来见见我!即使要杀人那也是我的事——我才是我们中更坏的那个!”

  马特沉默不答,负责登记的人见状疑惑道:“哥们,你怎么了?”

  “我的鬼魂就在菲斯克旁边!马修·默多克!”尼诺的声音平静下来,他冷静道,“我绝对是先下手的那个,你再往前一步,就等着做我的辩护律师吧。”

  这一定是马特人生中最不想接的案子。

  他僵持了很久,久到工作人员又问了一遍,“哥们,你是不是有点问题?”

  马特叹气,后退一步,回答负责登记的人,“没事,我只是想起有件工具忘记拿了。”

  菲斯克的心跳逐渐离马特远去,他内心的一部分,如同童年跪在父亲身边的自己,正不间断地,哀哀哭泣着。

  但另一部分,他为自己感到庆幸——他还是成为了他父亲能为之自豪的人。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   *感谢在2022-10-20 23:19:18~2022-10-23 01:49: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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