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还在放。

  他们却都没有抬头去看。霍柏衣看着辛青, 他看着辛青的眼睛里倒映的烟花。

  风吹过,辛青这一脑袋太阳似的红发微动。

  他眼睛里很亮。

  霍柏衣问他:“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我大概猜得到一点。”辛青说,“我又不知道自己猜得准不准, 还是想听你说。”

  霍柏衣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他抬头去看烟花。

  五颜六色的烟花升向空中,周围吵吵嚷嚷的。

  “你也见过霍华枫了,我就算想瞒着你, 你也肯定能猜出来。”霍柏衣说, “她以前知道自己远嫁, 最大的依靠就是那个男人,所以她得讨好他。而且是拼了命地讨好, 她甚至从来都不反驳他的话。”

  “自打我跟她出来, 我家就没过过年。那男人不喜欢,他说霍华枫带着儿子嫁给他, 就都是日本人,过什么中国年。”

  “别说烟花了, 我这几年连年夜饭都没见过。”

  “啊?可是煤炭不是说你家会做年夜饭……”

  “我骗他的。”霍柏衣说,“让你们知道我这么惨, 好像我在卖惨一样,有什么好处。”

  辛青如鲠在喉。

  他的眼神又心疼起来了。霍柏衣向他轻轻一笑, 伸手按住他的脑袋,一通乱揉。

  “行了,什么眼神, 这不是都已经结束了吗。”霍柏衣说, “你别想这些了, 我都已经没感觉了。”

  “行,我不想了。”辛青拉过他的手, 往他身上一靠,仰头说,“看烟花,不想了,你也别想了。”

  霍柏衣跟着他抬起头。

  他们靠在一起,看着天上的烟花。

  霍柏衣缓缓地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那些他准备深埋心底,谁也不说,连辛青他也不会告诉的事情。

  日本队的教练姓渡边。因为霍柏衣在日服的排名始终非常靠前,还帮好几个人打过单子,什么职业他都能打出大大小小的排名来,有段时间在日服的论坛里一度成为热点话题,渡边便来找他了。

  大家说他神秘得跟伏地魔似的,沉默寡言,脾气不好,办事只拿钱,还会跟单主老板提醒一句,因为自身有点疾病,可能会发病导致单子会晚,也可能会给他发一些莫名其妙的消息,叫他别在意,把自己当个精神病就行。

  很多人都在猜测他到底有什么病——事实上,因为怕ASD的人担心,霍柏衣在派出所里说的话还是经过了一定程度的润色。

  他没把最真实的给他们看。霍柏衣觉得ASD这是群身心健康的青少年,没必要摧残他们。

  渡边找到他的时候,霍柏衣非常不好。

  当年,渡边在线下找他之前,提前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询问入队意愿,但是霍柏衣都拒绝了。

  渡边倒是不死心,给他连打了好几个,愣是死缠烂打地要来了他家的地址,上门来说服了。

  渡边来的时候,霍柏衣因为没钱,已经断了两三个月的药。断药期间,他的病开始复发了,但是没钱吃药也没钱看病,霍柏衣就窝在公寓里自暴自弃。

  渡边敲门时,霍柏衣的样子吓人得很。渡边后来告诉他,他当时差点想转头跑掉去报警。

  他说霍柏衣那时候跟保健室里会放的人体模型似的,瘦得皮包骨头,黑眼圈特别重,像个鬼。

  那是当然的。

  他来得好巧不巧,霍柏衣刚刚发完病,被折磨得浑身冷汗满脸泪痕地昏倒在浴室里。被门铃叫醒时,他甚至浑身痉挛了一下。

  霍柏衣精神很恍惚,开门之后愣了小半分钟,竟然用中文问了句他是谁。

  渡边懵了,站门口“诶”了一声,小声问:“你、你没事吧?”

  霍柏衣没回他。又那么麻木了似的呆了会儿,眼睛里终于亮了亮——他回过神来了。

  “抱歉,”霍柏衣站直身,推开门,用日文哑声说,“你是谁?”

  他声音很哑,哑得像是刚被人掐过脖子。

  他脖子上也有勒痕。

  渡边看到了,但没敢多问,说:“我,我是前几天给你打过电话的渡边,QU的渡边。”

  霍柏衣皱皱眉:“电话?”

  他好像不记得。

  他不记得的样子太真实,渡边都被他搞蒙了,第一时间真以为自己进错了房间。

  “您是QsuY吧?”渡边确认道,“现在日服榜上第十三的堕天使……”

  QsuY是霍柏衣随手在键盘上滚出来的ID。

  “是我。”霍柏衣揉揉太阳穴说,“想起来了,进吧,我精神不太好,没记起来。”

  他推开了门,渡边闻到了臭味儿。

  渡边跟着他进了屋。霍柏衣家里一片狼藉,垃圾堆了半个屋子。窗帘紧拉着,没开窗户,一点儿光都没有,闷得屋子里的臭味更盛。

  渡边吓了一跳,问他怎么回事。

  “如你所见,我有病,我不正常。”

  霍柏衣一边回答,一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这里有问题。”

  渡边傻在那儿了。

  霍柏衣完全不在意,他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抓起茶几上的一罐啤酒,仰头喝了半罐子。

  渡边又神色复杂地看向他的茶几。空瓶子、喝到一半的饮料、扁的空的没开封的各类数不清的啤酒罐子、吃完了的和吃剩下的便当盒子,山似的堆满了他的茶几。

  眼前的一幕有些震撼,渡边捂着嘴侧过身,咳嗽了几声。

  这屋子太乱了,房主好像根本不打算收拾。

  渡边眼泪都咳出来了:“你……你,你是什么病?”

  霍柏衣又没回答。

  渡边站在那儿有些尴尬,他清清嗓子,觉得或许是自己的咳嗽太失礼了,让对方觉得冒犯了。

  他刚要道歉,霍柏衣说:“应激。”

  渡边没听过,愣在了那儿。

  “我被杀过。”霍柏衣平静道,“有创伤性应激,精神不正常。”

  “别这么说……又不是你的错,有心理阴影很正常。”渡边干巴巴道,“开个灯吧,看看光亮能好点,有光就能安慰安慰自己。”

  渡边听见霍柏衣冷笑一声。

  霍柏衣张张嘴,刚要说什么,却突然僵住不动了。

  他突然不动,渡边也不敢动。

  渡边紧张兮兮地看着他。

  霍柏衣脸色渐渐青白起来。他缓缓抬起手,捂住嘴。

  他把啤酒瓶扔到一边,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冲进厕所里,门都来不及关,在里面抱着马桶吐了起来。

  渡边手足无措。

  他站在房间里,没忍住,又咳嗽了两声。他捂着鼻子,在霍柏衣的呕声里环视了一圈屋子里。

  抬起头时,他猛地瞪大了双眼。

  霍柏衣家是上床下桌的双层床。

  床边的栏杆上,吊了一根绳子。

  一个打了个圈,但是已经断裂了的绳子。

  过了几分钟,霍柏衣扶着墙,颤颤悠悠地走了出来。

  “我早在电话里跟你说过了……我打不了职业。”

  他也咳嗽起来,扶着墙,虚弱得像是马上要死过去似的。

  “走吧。”霍柏衣说,“我有病,打不了。”

  渡边没有应这个话茬。他指指霍柏衣床上的绳子:“不好意思,这个该不会是……”

  “自杀失败的产物。”

  霍柏衣回答得像是在说中午吃了什么,平静至极。

  这种时候越平静越吓人,渡边脸都白了。

  霍柏衣晃晃悠悠地坐了回来,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出来。

  渡边无措地站在那儿,哆嗦了半天嘴唇后,说:“你……要自杀?”

  “嗯。”

  “为什么要……”

  “活不下去了,活到现在也没好事。”霍柏衣说,“买不起药了,药太贵了。比起回家找死,我还不如自己死。本来昨天就能死了,死到临头看到了多余的东西,没死成。”

  “看到了什么?”

  霍柏衣沉默片刻,说:“烟花。”

  “?啊?”

  “看到了,烟花。”霍柏衣慢慢地、一字一句地,仿佛陷进了什么回忆里面似的,出神道,“没什么的……反正,就是一堆数据。”

  “我知道是数据……都是数据。”

  “都没用。”

  “谁叫我有病,谁叫我不正常……知道都是假的,还是伸手想去抓。”

  “绳子就断了。”霍柏衣说,“什么都没抓到。”

  他胡言乱语,且没说两句就全拐弯成了中文,这一大段渡边完全没听懂。

  没听懂的渡边觉得自己不能沉默,忙说:“总、总而言之,没死就好。没有药是吗?你要吃什么药?吃药就能好点了吗?”

  “不吃了,你走以后我就自杀。”

  “为什么一定要自杀?”渡边说,“你有什么难处吗?我可以帮你,我们战队可以帮你!你是买不起药对吧?我给你钱,我提前给你预支点工资,好不好?”

  霍柏衣抬起眼皮看他,十分不解。

  他没说话,但渡边看他眼神就懂了。

  渡边说:“我不是非要阻止你自杀,我知道人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死的权利,我也不是要说什么要珍惜自己的生命什么的……说实话我觉得说这些话的人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知道别人生活怎么样,不知道别人多难,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在那儿说什么要珍惜生命,又不是人人都能活得那么幸福,又不是人人的恋爱都顺利,又不是人人的父母都是人!”

  “天底下多少人不容易呢,站着说话不腰疼!”

  霍柏衣的表情有所缓和。

  渡边看他表情好了些,赶紧趁热打铁:“所以我不是非说你不能自杀,我是觉得你不能死在这儿!如果是因为没钱的话,真的完全没必要!我观战过你,你特别有天赋,完全能来打电竞!”

  “你不会愁钱的,你这个水平,根本不用发愁钱!如果活到现在都没有好事的话,没关系!我来给你造点好事出来!你来我的战队,我带你去打冠军!”

  “打游戏很开心的,你也知道的,对吧?”

  “打游戏很开心的”。

  这句话一出来,霍柏衣眼睛里终于亮起了点儿光来。

  不论怎么说,他确实喜欢这个游戏。

  不论发生过什么,在没有家回的几年里,败落之源确实是他的港湾。

  他确实只在这面屏幕里开心过。

  而最开心的那段……

  正要想起辛青,渡边又开口了。

  “走吧,我带你打游戏去。”渡边说,“你先告诉我,你要什么药,我去给你买,再给你买点饭回来,好不好?”

  所以霍柏衣没死。

  他是准备死的,可渡边在一片狼藉里帮他找到了保险证,带他出去买了药,吃了饭,回去又帮他把公寓里收拾干净,带走了三大包垃圾,很担忧地跟他说一定要好好生活,好事是可以创造出来的。

  然后渡边就拎着垃圾下楼去了。他带走的那三大包垃圾里面,还有一兜子今天扔不了的不可燃垃圾。霍柏衣让他把那袋垃圾留下来自己扔,渡边却不肯。

  他说要带回自己的公寓去,等到相应的垃圾丢弃日的时候再丢,省得霍柏衣看见门口这个垃圾袋心烦,让他好好调整自己就好。

  渡边临走时又给他放下了五万块钱,相当于两千多块人民币。

  霍柏衣就进了日本QU队。

  渡边拉了他一把,他把霍柏衣床头用来上吊的绳子解了下来。因为这个,霍柏衣能忍受很多事情。

  所以哪怕后来被排挤,功劳被抢,进门时被刻意卡在门框上的满盆子水盖了头,被嘲讽精神病和脑子不正常,赛场上公开推走他,比赛麦里阴阳他这个职业是废物,他也都没有说话。

  渡边想帮过他,和有马好声好气地商量过,但拗不过有马。

  渡边在队里赔着笑说过好几次和谐相处,但他也只是唱和而已。霍柏衣被排挤,他从不敢和有马生气。

  没有办法,渡边只好和他说,毕竟你是外国人,这里是日本,还是能忍的多忍些,别惹事。

  渡边拉了他一把,但也只是把他从一个深渊里拉上来,又从另一个悬崖上跳了下去。

  霍柏衣却不怪他。他有时候确实会怨渡边懦弱,怨他管不住有马,哪怕那盆水是在渡边眼前浇下来的,渡边也不敢和有马大声说话。

  但霍柏衣真的不怪他,因为渡边解开了绳子。

  一束水蓝色的花火在他眼前炸开。

  霍柏衣回过了神。他歪歪身子,贴到了辛青身上。

  他们俩靠得更近了。他们抬头看着天上,烟花还在放。“这花火大会的烟花确实好看,”辛青说,“比我在游戏里给你放的炫多了。”

  “游戏里好。”霍柏衣说。

  “游戏哪儿有现实里好。”

  “游戏里是你放的。”

  “……你今天怎么这么会说啊你,你出门嘴上抹蜂蜜了?”

  霍柏衣笑了声。

  又一束烟花升腾而起,在空中炸开了一颗粉红的心花。

  这束烟花很大,也很漂亮,一看就是烟花师专门设计过。

  人群中炸开一片欢呼。周围全是叫喊,辛青也看得有些激动。他把手端起来,拢成喇叭放到嘴边,在异国他乡的花火下大喊:“老子爱死霍柏衣了!!”

  霍柏衣还是脸皮薄,他刷的红了脸,拿手掌一拍辛青:“行了!”

  辛青嘿嘿傻乐。

  这束烟花之后,再无其他,天空安静了。

  烟花放完了,辛青我操一声,说:“我忘拍照了,我干。”

  “不用拍,用眼睛看最好了。”霍柏衣直起身,“你是不是该还债了?”

  “可以啊。”

  辛青知道他是在说几年前他欠他的游戏内烟花,一个骨碌站起来,手插着兜一乐:“走,天使哥,刺客小爷请你放烟花!”

  他拉着霍柏衣就要起来。

  霍柏衣无奈一笑,跟着他起了身来,去看卖烟花的铺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