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胜没和梅四娘正面交过手，看她眉眼盈盈、泫然欲泣的样子，心里不由得多了几分物伤其类的同情，嘀咕一句：“欺负小姑娘，老不要脸的。”
殷轩也有点懵，一边旁观一边问她：“这姑娘后来干什么了，能让归墟东君亲自抓她？”
“这……一言难尽。总之她后来跟着楼面做了不少事，还和太玄成了一伙的。”东方胜自己说着都觉得离谱，心想这搞事三巨头居然是在这里第一次会面，还是以这种诡异的立场。
幻境中的曹观将军轻叹一声，脸色略微和缓下来，伸手拦住想上前的太玄，自己往前走了两步，半跪下身，对梅四娘说：“姑娘，那巫师本是个要犯，在他来到这里之前，已经屠灭了好几个异术村。我等前来捉拿他归案，不想伤及无辜百姓。请你配合，告诉我们他藏身在何处。”
这番话说得文绉绉的，梅四娘的中原话水平显然没这么高，她抬起脸，睁着一双乌黑清澈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对面将军棱角分明的脸。
看来语言可以不通，但美色走到哪里都是硬通货。
她不言不语，曹将军和她对视片刻，终是狠不下心对一个小姑娘动手，他站起来，对身后的将士说：“分五路，搜遍全村。”
这时梅四娘突然拉了一把他的袖子，不声不响地往右一指。
众人下意识地转头，就见一人慢悠悠地从树后绕了出来。
在看到来者的脸时，东方胜瞬间汗毛倒竖，全身的绒羽都奓了起来。她没见过楼面，却在照面的一瞬间本能地作出判断：就是面前这个人！
他们居然在幻境里看到了楼面的真容。
这位让秦风月心心念念追了大半辈子的鬼巫的长相单从五官来说，不算英俊也不算丑，平平常常的一张脸，皮肤略黑，两颊瘦得微微凹陷，一双眼睛黑沉沉的，瞳孔似乎比常人大一些。鼻梁高挺得有些突兀，鼻尖带一点勾，嘴唇苍白且单薄，嘴角扭着一丝古怪的笑意。
“将军，大人。”他的官话说得不算标准，总有一种大舌头的感觉，嗓音低哑粗粝，“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曹将军和国师亲自驾临，幸哉幸哉。”
太玄眯起眼睛，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已经祭过天了？”
楼面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祭子已成，你们终究是来晚了。”
太玄手持雪白的麈尾，若有所思地和他对视片刻，忽地垂眼轻叹一声：“也罢……”
这话一出口，楼面笑得厉害了，满口的牙都露在外面。也不知道他从太玄的话里接收到了什么讯息，袖子忽地一展，身体像被风吹起来似的，倏地退出了数丈远。
竟是要逃走。
曹观低骂了一句，提枪跨上马，单手一带缰绳，雪白剽悍的神骏长嘶一声，撒开四蹄，奔着楼面离开的方向就追了过去。
他身后的副将立刻想带人跟过去，却被太玄抬手拦住了。
太玄低头看了梅四娘一眼，冷淡地开口：“全村二百三十九人，除了这小丫头，其余人全部杀光，一个活口都不留，我要亲眼看到二百三十八具尸体！”
那副将明显是曹观的人，不太乐意听这小白脸叭叭叭地发号施令，顶撞道：“此举有伤天理，将军不会同意的。”
“不想死就按我说的做。”太玄面沉似水，“你们不清楚那巫师的手段，村子里的已经不算是人了。待我亲自清点过尸体之后就地焚烧。看到村子中间那棵老梅树了吗？到时一起烧掉。”
副将悚然一惊，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忙不迭地接令跑了。曹将军的亲兵训练有素，在副将的指挥下分小队顺着分岔路向村里走。只有太玄真人和梅四娘还留在原地，一站一跪，沉默地对峙着。
梅四娘这时反而冷静下来，终于开了口，带着浓重的口音：“为什么……”
“偌大一个村子，二百多口人，青壮年少说也有几十吧。我们的军队声势浩大地闯进来，却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小姑娘露面。”太玄也不装严肃了，轻佻地一笑，“我猜，你有外族的血统吧。是你爹还是你娘？”
梅四娘大概只听懂了后两句，脸上露出了委屈的神色，轻声说：“我娘。”
“这种封闭偏远的村子很注重血统和姓氏，亲族通婚生不出这么水灵的丫头，你是私生女，相比之下不算纯正的后裔，怪不得那老鬼把你剔除在外，还推你出来送死。”太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对梅四娘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梅里庄的村民有一个算一个，都已经被烙上祭子印记，死是早晚的事。我提早帮他们解脱，也算是干了件好事。”
东方胜心情复杂地感叹道：“我好想揍他啊。”
这时候曹观将军手提长枪，冷着脸顺着原路回来，太玄一挑眉毛：“跑了？”
表情有点浮夸，看来他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意外。
曹观点头，脸色阴沉。但他的怒火又是极为克制的，所以看上去并不可怕，反而有一种特别的稳重。
“那一支巫师修习一种邪术，会吸取祭子血脉为自身增益，我们来晚了，梅里庄的人都成了祭子。被他抽干了血脉还不算，尸体还会被他摆成山海祭坛，只能提前动手杀了以绝后患。除了这小姑娘。”太玄语气轻松，仿佛只是用扫帚扫去一片灰尘，“这个你想杀了也行，免得日后招来报复。”
曹将军愣了一下，叹了口气。从军多年，他自然知道有些事是不得不硬着心肠去做的。他有些疲惫地翻身下马，走到梅四娘近前伸出一只手，动作轻柔地将她拉起来，问道：“你还有其他家人吗？”
梅四娘摇摇头。
“那你可愿跟着我们的大部队走？等回国都之后，我自会为你安排去处。”
曹观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带什么情愫，有的只是他军令之外的善心。梅四娘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才轻轻一颔首。
场景突然转换，东方胜和殷轩只觉得眼前一花，下一秒，幻境的背景变成了灯火昏暗的军帐。烛花跳动，面前照亮了床上双目紧闭、面色青紫的曹将军。
梅四娘身上的薄衫换成了棉袍，面容似乎也成熟了一些，想来从西南出发，行军几个月也是常有的事。她坐在主帅的床边，死死地拉着他一只手，头也不抬地问道：“他到底怎么了？你能不能救他？”
太玄真人站在离床五步远的地方，似乎有点嫌弃：“他在梅里庄动了不该动的，我救不了他。那个巫师说不定可以。”
殷轩没跟上剧情发展的节奏，问东方胜：“他这是出什么事了？”
“听南斗他们说，这个曹将军从西南回来后不久就死了，死相凄惨，全身溃烂，内脏几乎都化成了脓血，据说是死于巫毒。”东方胜不忍卒看，别过脸说道，“他们本来猜测是梅四娘在报复灭族的凶手，但看来不是这样。”
就见梅四娘在床头枯坐了片刻，才颤抖着弯下腰，将脸埋在曹观的胸口。
肩膀还在微微抖动，似乎是哭了。
东方胜表情复杂地看着她，不管她之后和楼面太玄做了什么，至少此时此刻，她只是一个单纯的在为心上人伤心流泪的姑娘。
有血有肉亦有情，比太玄那没心肝的老鬼强多了。
东方胜琢磨了一下，觉得梅四娘多半没和曹将军回到将军宅邸，因为一旦她跟了曹观，哪怕是个侍妾身份，都不可能后来以民女的身份混进镇远将军曹子寻身边，做招兰夫人的贴身侍女。
幻术之类的障眼法也许能瞒过凡人，但绝对骗不过凤翼族出身的招兰夫人洛从岚。
果然在当天半夜，梅四娘就独自逃跑了，她身无分文，也没什么行李，只在临行前偷偷割走了曹观的一缕头发。
她只有随身的一套衣服，外面披着一件对她来说沉重拖地的斗篷，领口的皮毛和曹观穿的一样，多半是曹将军自己的袍子。将军营帐里烛火昏暗，她将装着头发的小锦囊仔仔细细地揣进怀里，垂眼看了曹观片刻，慢慢地弯腰，将嘴唇贴在了他的嘴角。
很轻的一个吻。
她离开营帐后就直接往南走，太玄站在军营之外，还穿着轻薄华贵的道袍，双手拢在袖间，默默地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
没有挽留，也没有阻拦。
场面再次变幻，梅四娘追在楼面身后，声音嘶哑地说：“京城那边消息都传遍了，他时日无多，到底怎么样才能救他？”
幻境中旁观的殷轩“啧”了一声：“这姑娘居然敢跟着楼面。虽然太玄那一番话里可能有水分，但楼面和那一村人的死绝对脱不开干系，她怎么还对楼面死心塌地？”
“可能是楼面承诺会保住曹观的命。”东方胜说到这里扑了一下翅膀，“她显然对自己的同村族人没什么感情。”
殷轩一耸肩：“这有可能是真实发生的，也有可能是梅四娘或是楼面本人杜撰出来的。不论真假，现在的问题是她设置这一段幻境是想告诉我们什么？”
东方胜沉默半晌，轻轻地开口：“我觉得是真的。她的笔记基本都藏在昆仑山灵霄宫，这里是她的故乡。她没想到我们会摸到这里来，也许她在外面设下法阵，里面布置幻术，只是为了封存一段回忆。”
她从殷轩的肩头跳下，落地变回了少女的样子，看着幻境中梅四娘落寞的背影：“她与楼面联手，无论是胜是败，曹观将军都没法活过来了。”
这种显然超出了殷轩的理解范围，他疑惑地挠挠头，奇道：“梅里庄的村民全都死光了也没见她多伤心难过，一个认识没几个月的敌对将军就能让她投入这么多感情？”
东方胜瞟了他一眼，幽幽地说：“我猜你还是条光棍。”
殷轩坦然承认：“不用猜，显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