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我要做的事,你想帮忙可以,不想帮忙就在旁边老老实实地站着,别想着出手妨碍我。”顾采衣瞥了洛从云一眼,脸上少了眼镜使他减了几分弱质书卷气,一种更沉重肃穆的东西悄然浮出水面:“在此过程中,你做出任何妨碍我的举动,我们所有的师徒情谊就到头了,记住了吗?”
洛从云到底是以晚辈的身份跟着他长大的,还真被他的疾言厉色镇住了,自觉地立正站好,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顾采衣没再看他,径自走到那棵血红的树下,纤瘦的手指拂过粗粝的树皮。洛从云跟在他身边,仔细打量着这棵古怪的树上的叶子。
细看来,长在枝条上的似乎又不是树叶,更像一种血红色的花。每朵花中间探出一根细长的、长满细小倒刺的花蕊,像是从爬行动物口中探出的,一根根险恶的舌头。
洛从云忍不住发问:“这是……扶桑花吗?”
“算是吧,叫血朱槿。”
扶桑喜阳,北方几乎没有能在野外成活的,多半都种在温室暖房里。在这种冬天动辄零下二三十度的北方山林里,扶桑花能生长才是怪事。而且这棵树上看不到一片绿叶,枝头上密密匝匝地开满了血红的花。
洛从云仔细打量着探出来的花蕊,见那上面长着的一簇簇的凸起并不是柔软的小蕊,而是一种锋利的尖刺。他试着伸手点了一下,触碰的瞬间,指尖像被蛰了似的一痛。他立刻缩回手,见触碰的地方被扎了一个小洞,隐隐透着黑紫色。
这树居然带毒?
洛从云忍不住“嘶”了一声,有点夸大的意思,像小孩在父母身边摔倒时刻意地大哭大闹来吸引注意。但顾采衣没看他,只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别乱碰。”
他后退半步,手掌一翻,像变魔术似的,手中多出了一个小小的方形盒子。
洛从云在鬼渊下被困得太久了,对常识有些迟钝,一时没认出这个小盒子是什么。还没等他厚着脸皮继续问问题,就听身后有人慢悠悠地说了一句:“放火烧山,牢底坐穿。南斗大人,三思而后行啊。”
两人同时回头,见黎海若和白遊出现在他们身后,白遊怀里抱着一团东西,用他自己的外套裹着。
顾采衣明显愣了一下:“你们怎么会找到这里?”
黎海若一指洛从云:“我们看到他在天上飞了。”
顾采衣:“……”
这逆徒果然是上天派来给他添堵的。
“我知道,你来这里不只是为了有苏一脉的灭族。碰巧我和老白也找到了一件东西,咱们不妨交流一下。”黎海若找了块平整的石头,拍了拍灰坐下,冲顾采衣一扬下巴:“您最好先把火柴盒放下。”
洛从云后知后觉意识到,顾采衣手里拿的居然是个火柴盒。
“北安岭西侧有一个村子。两年前,那里有村民目击到,山腰某洞口出现了一条红色的长尾,还活动自如。”顾采衣叹息着倚靠在树干上,缓缓开口。
“这个我们知道,所以你已经查明是什么了?”
“当时观星台在山里搜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异常,便当作讹传处理了这件事。碰巧去年夏天,我为了这棵血朱槿,来到了北安岭,见到了这里的族长胡娘娘。”
胡娘娘声名在外,外表并不像传言中那样是个白发苍颜的老妇,而是个丰腴美艳的妇人。观星台南斗位高权重,她自然是热情欢迎,在会客厅里设了长桌宴,还叫自己族里最美艳的后辈来桌上作陪。
顾采衣是见过大世面的,在一群男男女女各色狐狸精的簇拥下面不改色,淡然地喝了口茶:“胡娘娘,之前公务繁忙,竟不知您已经举族搬迁了。”
胡娘娘慵慵懒懒地捏着小银杯,笑靥如花:“当年承蒙您的照顾,这次也是刚搬来不久,就在去年夏天,机缘巧合找到了这么个风水宝地——南斗大人,您倒是喝一杯酒啊。”
“我伤病在身,一直在喝药,不便饮酒。”顾采衣捧着茶杯不放:“多年不见,您的修为精进了不少啊。”
他看得出来,胡娘娘此时的修为已经在八尾的巅峰,距离修出第九尾只差临门一脚。
这句话本是随口一问,但胡娘娘的笑容微微凝固在了嫣红的嘴角。
她修长的双腿变换了一个交叠的姿势,扯了扯石榴红丝裙的下摆,笑道:“我虽天资不佳,这么多年修行下来,也是有点成效的。”
顾采衣略微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说法。
胡娘娘暗自松了口气,冲旁边侍立着的美人使了个眼色。那青衣的狐仙会意,弯腰斟了杯酒,笑盈盈地踱到顾采衣面前,娇滴滴地开口:“南斗大人,上次见面没能敬上您一杯酒,这一回您可要给桑青一个机会啊。”
顾采衣端起茶杯和她碰了一下:“桑青姑娘年纪轻轻,就修出了五条尾巴,真是天赋异禀,前途无量。”
桑青到底是年纪小,明艳的笑容瞬间僵住,控制不住露出了慌乱的表情。
胡娘娘见状,在一旁欲盖弥彰地开口:“南斗大人,您此次来我们北安岭,究竟是有何贵干?”
“观星台分部探测到,这里的后山长出了一棵血红色的扶桑树。”顾采衣探究的目光从镜片后投射到胡娘娘身上:“北安岭天寒土贫,扶桑树难以存活。我此次前来,就是为了探查这棵扶桑树究竟是什么来头。”
胡娘娘勉强笑道:“能劳动南斗亲自前来查探,看来这扶桑树绝非寻常。我们一族一直在这北安岭繁衍生息,熟悉地形,需不需要我派族人协助?”
“巧合的是,发现扶桑树的地方在北安岭西。去年有村民在那里发现了一条红色的尾巴。胡娘娘,您可有听说过这件事?”
“倒是有所耳闻。但北安岭不可能有大型的凶兽,否则我们这小门小户的,怕是会有灭顶之灾。”
“当年九州起兵祸,您带领这一脉狐仙,从南方迁居到这北安岭。当时顾某正好在这一带,便略尽绵薄之力。但您知不知道,就在您带领族人搬来的前几日,北安岭上发生了一场大战?”
“什么大战?”
“兵乱惊醒了一只蛰伏在北安岭的烛九阴。凶兽刚刚苏醒,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狂性大发杀人无数。东海的红龙王嘉泽王赶到此地,与烛九阴恶战一天一夜。最终成功在其心脏上留下致命的一击,将其杀死。后来烛九阴的尸体被我们就近封在了北安岭的一个石洞里,用土填埋了。”
胡娘娘抹了一把额角的香汗,端起酒杯小小地啜饮一口:“这样吗?”
“天材地宝,有缘者得,用来修行无可厚非。”顾采衣深深地看了胡娘娘一眼:“但烛九阴凶邪不详,沾染过多易给全族招致灭顶之灾,望您三思。”
顾采衣盘膝坐在黎海若白遊的对面,揉了揉鬓角的穴位,有些疲惫地说道:“离开她们狐仙村之后,我就来看了这棵血朱槿。在这里,我感应到了烛九阴的气息。”
黎海若扬起眉毛:“你那时就知道,胡娘娘在借助烛九阴修行?为何不阻止?”
顾采衣的话点醒了他和白遊,看来老柳树中间的那颗心脏多半是有苏狐仙自己放进去供着的,用来提升自己的修为境界。
“我那时觉得,以胡娘娘的谨小慎微,只是供着烛九阴来帮助修行,没胆子擅动烛九阴的尸身。至于那条尾巴,我以为是红龙王嘉泽的,当着胡娘娘的面提出来只是为了诈她露出破绽。一旦龙王的长眠地暴露,明的暗的各方势力都要闻风而动。再加上世间唯一知道龙王长眠地的人是你,我们当年还恰好有一些矛盾,所以我选择了按兵不动。看来我似乎是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
黎海若:“你听说有苏狐仙一脉出事,意识到了事态超出控制,通过问我得知嘉泽并不在北安岭。于是你瞬间意识到了,那些胆大包天的狐仙干了什么。”
顾采衣苦笑着点头:“若我没猜错,村民看到的那条红色尾巴确实是烛九阴的。烛九阴死了不假,但那些狐仙把它从填封的石洞里挖了出来,并搬运走了。”
想来是一群狐仙抬着巨大的人身蛇尾的尸首离开山洞,却被附近村落的村民看到了蛇尾,便以为是活物,于是流言四起,传到了观星台分部的耳朵里。
黎海若语气不善:“所以你打算怎么补救?为什么要拿火柴烧树?”
“当年我来时,这里还有烛九阴的气息,但现在这股气息消失了。”顾采衣拾起一片脱落的花瓣:“北安岭不产扶桑,这棵血朱槿是被人为栽在此处的。它生长异常,一定是受了烛九阴尸体的影响。而且位置正是地脉灵气的汇聚之所,起镇压作用。只有毁掉它,才能挖出下面埋着的东西。”
说着他站起身,表情严肃:“如今有苏一脉狐仙不幸灭族,除了祁姑娘外无一活口。我要确认一下,当年胡娘娘究竟对烛九阴的尸身做了什么。”
他合上眼,不易察觉地吐出一口气:“此事是我当年监管不力,是我身为南斗的失职。所以我独自前来,愿意承担一切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