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远游>第69章 雷劫

  黎海若穿了一身淡青色袍服,布料华美细腻,流纹如水波荡漾,袍服外却披了件质地粗硬的深色大氅,像是军中的东西,给他平添了几分肃杀气。他身边的秦风月则在寒冬腊月里穿着单薄的黑衣,袖口衣襟的滚边处用红线绣着常人看不懂的纹样,修长的脖颈裸露在外,像个不知寒暑的艳鬼。

  祁北斓几十年没见过生人,瞬间变回了狐身,竖着身后四条毛蓬蓬的大红尾巴,从佛像后窜出来,龇牙咧嘴地盯着这两位不速之客,发出威胁的低吼。

  “啊,四尾狐妖,放到那一脉也有被供起来的资格了。小小年纪真是难得。”黎海若半蹲下身,冲小狐狸伸出一只手:“此地山穷水恶,于修行不宜。你天赋异禀,要不要跟我走?”

  祁北斓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警惕地后退三步,摇了几下头。

  黎海若遗憾地轻叹一声,似乎不愿勉强。他身边一脸漠然的秦风月突然开口道:“小妖,你似有心愿未了。”

  他冲那铜漆斑驳却纤尘不染的佛像略一点头,手指捏了个简单的手势,瞬间便看穿了祁北斓身上所有因果:“那人虽是出家之人,但佛缘有限,一辈子以凡人之身礼佛,若能转世,他定然不会再回到此处了。小妖,若我们能助你修行,帮你找到他,你可愿跟我们走?”

  祁北斓抬眼看着他,那似人似鬼的美人低下头,睫毛浓黑像描了一层墨,眼神清冷而悲悯,只一眼就将她的前缘看了个颠倒:“人间百味,情字为苦。你确定要寻他吗?”

  听了这话,皮毛火红的四尾狐仙原地变成了布衣荆钗的少女,一双形状妩媚的狐眼里带着山林露水的清澈:“我跟你们走。”

  黎海若站起身,动作轻柔地摸摸她的头发,目光中带着同病相怜的悲哀:“走吧。你想找到你的族人吗?”

  祁北斓懵懵懂懂地点头。

  黎海若笑了,执起她的一只手:“好,你身上既有佛缘,我便依佛法渡你一程。你到时替我做一件事,行吗?”

  “何事?”

  “我也在等一人,若我这位朋友没算错,他会在几十年后会托生在你那一脉狐仙家的领地里,那里远处内陆,我力有不逮,你到时以保家仙的身份,替我照看他二十年,好吗?”

  祁北斓下意识地问:“你要等的是什么人?”

  “一个混账,没到寿终正寝的年纪就走了,我都没能见他最后一面。”黎海若闭眼笑了一下:“到时你就见到了。”

  “那你呢?”心性单纯的小狐妖转向秦风月:“你也在等着谁吗?”

  秦风月垂下眼,冷冷地说:“没有。”

  黎海若坐在鸟背上,表情相当不好:“胡娘娘不回应我,整座狐仙岭似乎被什么东西隔绝了。”

  白遊一手握着刀柄:“连你的灵识也闯不进去吗?”

  “我进不去。”黎海若的虹膜上已经覆盖了一层深蓝:“他娘的,这里离东海太远,比在平山还憋屈。”

  霜月始终一言不发,盘腿坐在一边,膝上横陈着她的本体玉刀。

  以她的能力修为,灵体化形就能解决大部分的问题,稳妥起见她大多数时候都是把本体留在东堂。她此次随身带着玉刀,怕是做好了拼命的准备了。

  “胡娘娘统领的那一脉狐仙扎根在北安岭,吃了周围村落几百年供奉,有些徒子徒孙甚至被外地的富商请回家供着,那老婆子天资犹在祁北斓之上,已经是半仙级别的了,谁有本事在她们的地盘开杀戒?”离狐仙岭尚有近百里,就能闻到一股冲天的血腥气。这时天色本应大亮,但天上黑云昙昙,阴风阵阵,云间隐隐有风雷涌动,黎海若面色森冷:“动手的那位不怕遭天谴吗?”

  白遊指指那边的山顶:“怕也没用,已经遭了。”

  话音未落,一道天雷轰然落下。

  银弧一样雪亮的雷光直劈在不远处的山头上,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响,连冲天的血光都被掩盖了下去,直直映在黎海若的瞳孔里。他本能地战栗起来,脑子没来得及细想,手就第一反应抓向了白遊。

  他死死地扣着白遊的一只手,仿佛捏着世上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只有死攥在手里,才能带给他一星半点的安全感。

  这天雷黎海若太熟悉了。

  当年西川一带的平定是北斗以性命换来的。自此众神皆以各种形式离开人间——有的寂灭,有的长眠,有的血脉凋零,有的藏身在灵气本源之地不敢冒头一步,但黎海若不一样,他可以在人间置地安居,可以和守护秩序的观星台拍桌子叫板,可以收拢流离的妖兽器灵,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被天道网开一面,而是因为他手中有那半个面具。

  那是以凡人身封武神的北斗白遊,靠平乱的功业和自身的愿力造出的。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跪在焦土尸骸间,放尽全身的血以飨器灵,自废持戟的右臂用来封战场,献出了一部分的“武势”,余下的部分他就地取材,封进了随身带着的铜面具里。

  那面具是上古巫傩的造物,可承载凡人愿力,更何况是堂堂武神以命许下的誓愿。

  面具按照白遊的吩咐被一分为二,一半交给欠他人情的观星台大长老,让长老带着它定居东海一带,替重伤的灵泽王和远走的黎海若守着东海——反正乱世平定后总能有百八十年喘息的余地,不会有太大的天灾;另半个面具交给了他在世间唯一牵挂不下的黎海若,给他家小鲛人选择的自由,使其不必受天道逼迫潜回东海,可以自由地在人间与东海来往,安安稳稳地等他回来。

  他当年将小鲛人从东海带到陆地,陪着他看了百年红尘烟火与人间声色。他舍不得黎海若被迫孤零零地回到东海仙山,在广阔无垠的涛声和寂寥中日复一日地做归墟东君。

  既然是他将黎海若领上岸的,他就要负责到底。

  本来按照计划,黎海若在暮去朝来的思念和期待里等白遊重新托生长大、再续前缘,但就在白遊在北地出生的前夕,东海通往人间的咽喉要地守海关发生了意外。

  这段历史在文书中没留下任何记载。当手持半个铜面具的红袍大巫师——前任观星台大长老匆匆赶到时,村中的房舍、古木、海神庙,以及那一大片珍贵的慕仙花田被尽数焚毁。黎海若化出归墟东君的神相,白袍上血痕斑驳,一头长发不知受了什么影响,长得几乎拖了地。他回头看向大长老,抬手把面具抛给他:“你拿着这个?”

  大长老惊道:“发生了什么?”

  “此事因我而起,不是你玩忽职守。”黎海若的嘴角沾着一抹血痕,笑起来有种诡异的妖艳,眼中带着悲凉和畅快交融着的扭曲光芒:“碰见一个仇家,一时没忍住,实在抱歉。”

  大长老环顾着四周的焦土:“这……”

  “破坏了此间风土民生,我自当补偿。”黎海若一扬下巴:“那半个面具你拿着,应该足够恢复这里的繁荣了。雷劫避无可避,我怕是要回东海待一段时间,没法亲自去看着他出生长大了,还好之前托付了朋友去照看他。若机缘到了,他自会来此处寻我。你到时将面具交给他,助他恢复力量和记忆。等他拿回了面具,你和他之间的所有债就都偿清了,到时你便可自行离去。”

  说话间,天上逐渐有风云堆聚,隐约传来雷涌之声。

  黎海若最后冲他一拱手,算是了结了和观星台前任大长老之间的种种。接着他足尖点地,轻飘飘地略到了数丈之外的浪涛之上,怒浪翻涌咆哮,高达数丈。海神张开双臂虚虚立在浪头,白袍被狂风振起,黑发在四溅的碎末中狂乱地飞展。

  第一道天雷悍然落下。

  那次是黎海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直面大雷劫,近百道神雷足足劈了他三天,比他当初在归墟封神时受到的雷劫的威力还要强得多,再加上那时他的身体尚未习惯被天道压制力量,因此在雷云散去后,他直接失去意识沉入了海底,睡了十年。

  但他对此丝毫不后悔,面对自己浑身的伤口,反而生出几分淋漓的快意——

  他宁可遭雷劈,也要在海边手刃的仇家叫“瑀”,名字取得不错,比治水的圣人还多出一块玉,其本人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就是这位皇帝在位时下的命令,让镇远将军曹子寻坑杀叛军,使得西川一带沦为了鬼渊。西川一带的太平是白遊拿命填的,所以黎海若也要他的命。只是这位久居深宫,黎海若身份敏感,闯不进皇城弑君,后来“瑀”驾崩的消息传来,黎海若才开始筹划报复之事。这位也是修了术法的,单就他下令做了那缺德事却没遭雷劈,黎海若也不信他会安安稳稳地寿终正寝。

  这个仇若是不报,黎海若也没必要做归墟东君了。

  后来黎海若终于将他引到了东海,用九万根细如牛毛的水线将这位前暴君穿成了筛子。尸体被搅得稀烂,面目全非,连魂魄都被归墟东君的龙伯灵相捏得粉碎,死的不能再死了,紧接着被黎海若反手丢进深海,给负仙山的大王八加了顿餐。

  他身为海神,在没有战事的情况下于法力的本源之地开杀戒,杀的还是前任人皇,因此毫不意外地遭了大雷劫。醒来后,他重伤未愈行动不便,就独自待在海底石洞里,守着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又独自过了十年。那时的白遊已经托生于世,在一个远离海岸的北方小村落中无知无觉地长大,祁北斓伪装成保家狐仙,依照约定,暗中照看了他二十年。

  每年的汐日,黎海若的身体都会发作一次情潮,每次发作,都会在离他潜居地最近的守海关那里掀起一阵风浪。直到第十年,他伤口痊愈,并有所感应,刚一上岸就在崖边祭台上,见到了他思念等待了百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