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情况有好转,喧嚣的人群平静下来了些。
江练抽空开始思考。
三道封印,分别是九衢尘、玄冥甲和定乾坤。
东北方向那道是九衢尘无疑了,那东南方向的又是哪个,定乾坤藏在芥子里,应该没人能找到吧,那就是玄武门的玄冥甲了?果然是失窃了但隐瞒了这件事情?
希望雨天师那边不会出什么事吧,不过这届的洛阳论道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哪怕没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追责也肯定是少不了……
追责?
江练蓦地惊醒。
“不对。”
这一声来得太突然,云澹容怔了一下,看向他,等着他说下去。
江练定了定心神,问道:“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什么都不在意?”
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云澹容稍微一思索就得出了答案——死。
只有已经打算死掉的人,才会不在意别人的感受和身上的责任,道德和规则能约束到的只是活人而已。
联系那天说的话,雨天师分明没有对承担责任没有一丝半毫的兴趣,为什么会主动要求去守着剩下的那道封印?
在想通的一瞬间,江练就明白了自己那股隐约的不安来自于哪里——雨天师是知道定乾坤在哪里的人!他甚至还在前两天独自进去过!
云澹容明白了他的意思,面色微变。
就在这时,空中突然响起一阵什么东西被牵动的窸窣声,咔嚓——最后一条锁链仿佛被当头一斩,连接处出现一指宽的裂缝。
不能再等了!云澹容当机立断,他现在必须赶过去,但若是他不在,这里就需要一个和秋生剑宗交好的,人品信得过的,也有实力能主持得了场面的……
他在人群中探寻的视线忽然一停,身穿袈裟的人适时站起身。
“阿弥陀佛,”若明双手合十躬身一行礼,温声道,“施主且放心去吧。”
云澹容松了口气,微微颔首,又吩咐了身边的弟子几句,便和江练匆忙赶去锁链的尽头。
有人不满地大声抱怨:“搞什么!刚才去了个秋生剑宗的人就出事,现在干脆……”
话没说完,那人蓦地噤声。
因为一朵毫不起眼的花静悄悄地开了。
若要说有什么特别的,那就是那朵花是金色的。
——金莲十二瓣,瓣瓣如剑刃。
若明露出一个微笑。
若明大师性情温和,到底能不能镇得住场子还是个问题,不过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两人匆匆赶去,快要到达之时却突然听见了一个女声。
那女子的声音清脆如黄莺出谷。
“事情我已经办完了,把东西给我。”
两人对视一眼,闪身躲在树后。
江练悄悄打量。
从背影来看,是那晚看见的女子。
“还没完,”雨天师道。
“非得等这个结束?”女子指向天空。
荡在半空中的锁链上,碧绿色的碎片正一点点融入进去,与此同时,裂缝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扩大。
崩碎的灵力像流星一样散落开来,在即将落到头顶时化为乌有,雨天师没有抬头,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他似乎也不是很在意封印能不能被破开,只是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一本书,动作不急不缓,像是在等待什么。
他在等什么?
江练还在思考,身旁的云澹容已经踏了出去。
那只翻动的手停顿了下,紧接着合上了书,指尖抵在泛旧的封面上,雨天师终于抬起头,漆黑的眼里有微不可查的笑意。
是在等他们,江练恍然大悟。
锁链已经有崩坏的征兆,云澹容不敢迟疑,灵力一涌入就犹如水滴入海,两股不同的灵力挣扎扭曲,随后较少的那部分慢慢汇聚起来,试图在拉扯中将定乾坤的碎片分离出来。
雨天师看了眼女子。
那女子幽幽地叹了口气,转了半圈,随着她的转身,怀里的古琴和柔美的容貌也显现出来——面纱上面是一双灵巧活泼的眼睛,隐约有些熟悉。
女子抬手,白皙细腻的指尖划过细弦,江练来不及回忆,不假思索地向前踏出两步,举剑横挡,琴音化刃,与剑身相撞,竟发出金戈之声。
灵力的流入不能被干扰打断,他抹了下剑,挡在师尊面前。
“我不明白,”云澹容看着雨天师,“你有什么理由非要打开九霄道?”
雨天师指尖拂过书页,半真半假地笑道:“都到这时候了,还想知道理由?我是魔也说不定呢。”
“你不是,”云澹容否定,“你身上没有魔气,你不曾入魔。”
他语气肯定,目光如炬,是真的在寻求一个答案。
雨天师笑了声,随手把书搁置在一旁。
过了会儿,他慢慢开口道:“一百年前,九霄道被关闭,魔修被赶出这个世界,人类与人类握手言和,其乐融融,人世间呈现出一派安宁祥和的气氛。”
“一切看上去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但是——”他话锋一转,抬起头,含笑着反问道,“这是真实的吗?”
没有人回答,只有刀剑相撞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响起,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修仙门派暗中倾轧,同门弟子同室操戈,人妖势不两立,帝王猜忌心重,忌惮修仙者的力量,又担心不能为己所用,便借世俗力量隐隐打压修仙者。”
云澹容默然不语。
雨天师顿了顿:“你们知道团结起一群人最好的方式是什么吗?”
人类充满着猜忌心和嫉妒心,被永远无法得到满足的欲望所支配,只有一个办法能让他们放下隔阂,答案很简单——“创造一个共同的敌人。”
“人类已经活得太久了,特别是从人人都可以修仙开始以后,”雨天师道,“即便是垂髫小儿和百岁老人之间也会出现无法沟通的情况,更别提修仙者和凡人了,人类这个群体就像一具年迈到凭借本能往前走的傀儡,清醒的部分不足以让它自己驻步,只有外力能让它停下来,与其等它慢慢腐烂下去,不如早些抽刀割肉。”
江练反手劈开一道琴刃,被震得往后退了两步,他稳了稳身形:“你要想清楚,大乱不一定能达成大同。”
“但有可能,”雨天师道,“注定毁灭的世界和可能变得更好的世界,你选哪个?”
“你说错了,”江练道,“这个世界哪怕糟糕,也并不是注定毁灭,它也未必不会变得更好。”
“那是对你来说,”雨天师反问,“如果你不曾进入秋生剑宗,没有遇到你师尊呢?”
江练答道:“那也没有关系,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这样好的人存在就够了。”
雨天师叹了口气,换了个问法,“因为得罪有权之人而含冤入狱的平民百姓,日夜生活在悔恨与惊恐里的残腿老兵,被贪婪的父母贩卖给有钱老爷的幼女,你觉得对他们来说,只要活着,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更好?”
行云流水的剑招有一瞬间的停顿,江练及时往后仰头,堪堪避过那条横冲直撞的琴音。
脸颊有微微的刺痛感,女子沉腕,曲子的节奏恰好落入低缓的转折,他抽空用手背抹了下脸,“那就努力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他说得很认真。
“幼稚,”雨天师点评道,话虽如此,他神色淡淡,不是厌恶也没有嘲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情感,“我倒是不讨厌你这样的人,我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你这样的人,可惜,他没成功,你也做不到。”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做到,”琴音又高昂起来,刀刃破开空气,江练抬手格挡,他呼吸有些不稳,停顿了下,才接道,“但至少得试试吧,你不能因为一个人失败了就否决所有可能性。”
“哦,”雨天师兴致缺缺地摊了下手,“那就没话说了。”
这是要结束谈话的意思。
锁链的影子里,一抹碧绿若隐若现,江练回头看了眼,云澹容冲他微不可查地摇了下头,是没好的意思。
还得拖。
江练若无其事地把头转回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想法的?”
“记不清了,”雨天师耸肩,“意识到这个世界真的不怎么样的时候吧。”
“说起来还得谢谢你们,”他想起什么,忽然笑了下,“本来没打算那么快动手的,毕竟定乾坤的下落一直不明,没想到误打误撞遇见了,看来老天爷都在帮我。”
“别装了,”江练有意拖时间,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挑衅,“你不像是个会信老天爷的人,与其感谢老天爷,还不如谢谢我们。”
“或许吧,”雨天师可有可无地点了头,他抬头看了眼不知何时阴沉下来的天空,仿佛自言自语地轻声道,“也该差不多了吧。”
什么差不多?
分心去听他们对话的云澹容皱了皱眉,他现在也只能勉强保持平衡,无法将定乾坤完全剥离出来,而江练又得对付那名女子,是他的灵力先用完还是先有人赶来帮忙,全看运气。
另外两边虽然坚持不了太久,但都并非孤身一人,随时可以回去找人,真要说起来,还是有人赶来的概率更大,但雨天师似乎不着急。
解开封印不是他的目的吗?他还准备了别的后手吗?
轻飘飘的发带忽然扬起来,紧贴着太阳穴缠绕到眼前,江练甩头,待视野清晰后又抬头去看。
本来已经渐渐稳定下来的锁链突然晃动颤抖起来。
起风了。
被随意搁置在青石上的古籍不堪其扰,书页被吹得哗哗作响,仿佛正在被一只无形之手翻阅一样,风短暂地歇了下,于是声音也小憩片刻,恰好停留在最后一页上。
——神降。
与此同时。
本该风平浪静的芥子里一片暗无天日。
被数不胜数的水绸紧密束缚住的悬棺像是经受不住风暴的打击,在空中小幅度地浮沉着,厚重的木制棺材盖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平躺在其中的年轻男子紧合着眼。
代表着污浊与不详的黑雾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缠绕上他平静沉默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