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山中人>第五十六章

  “咳、咳咳……咳……”

  在一阵时有时无的咳嗽声里,江练猛地坐起,手臂支撑住地面,垂着头,他只觉胸口发闷,头昏昏沉沉的,眼睛还没睁开,已经啊呜一声,狼狈地张嘴吐出一大口清水,紧接着小幅度地咳起来。

  他晃了晃脑袋,再看,视野还是模糊的。

  这咳嗽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江练咬着嘴唇强压下去,摸索着抬手,放轻力度去缓拍身边人的背部,一下又一下——刚刚那断断续续的声音正是云澹容发出的——他手背抵着唇边,肩胛骨时不时颤动一下,色泽如墨的头发沾了水更加黑亮,几缕青丝顺从地贴着额头,顺着鬓角流淌下来,衬得如玉般晶莹的面色愈发通透苍白。

  应该是呛了不少水,云澹容咳到整个人都在发抖,平日里清淡的声音也像是被水浸润,冷冷的、潮湿的、带着凉意,半低垂的睫毛上挂着亮晶晶的光斑,滑落在地上就失去颜色。

  片刻后,咳嗽声渐渐淡下去,江练试着张了张嘴,空气一进入气管就又有点想咳,还是没法说出完整的话来,但喉咙里的痒没有方才那么严重了,再过一会儿应该就没事了,云澹容的情况和他差不多,半阖着眼,平复着呼吸。

  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白皙纤长,骨节因为用力而突出,几条清浅的苍青色,像是雪山的脉络。

  不远处飘来个略带调侃的声音。

  “得,就我一个孤家寡人。”

  那声音有些沙哑,传进耳朵里又有些失真,泡过水的后遗症还没消失,江练一时之间没想起来是谁。

  他抬头看去,这会儿视野清晰多了。

  先入眼的是在水天一色里格外显眼的亮色,师祖散漫地拨弄着落在锁骨处的湿发,红衣因为沾了水而变成略显暗沉的锈红,向南歌身上披着件松松垮垮的外袍,她发丝全湿透了,但面色还算沉稳,武鸣在她身边,只着了缎白的单衣,甩了甩八卦盘上的水。

  另一边的无极腰间挂了七八个各式各样的灵器,那层层叠叠的光圈这会儿已经收起来了,宋砚和顾飒因为也在他的保护之下,没呛到什么水,衣服也是干的,再远处站着蓝衣白靴的身影,手里是把纸面快烂了的折扇——说话的正是雨天师。

  所有人都在,劫后余生的庆幸瞬间像潮水般涌上心头,江练顿时释然地卸了力气,一下子放松下来,眼前还有些发黑,他干脆往后一仰,随口道,“你也不是孤家寡人啊。”

  这扇面恐怕是恢复不了了,雨天师越看越心疼,他原本还在可惜着这一幅好端端的青绿山水图,听了这话顿时抬头,奇道:“我怎么就不是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对象。

  江练道:“那女子啊。”

  “什么女……”雨天师突然一顿。

  除了他们俩以外没有人说话,空气安静到落针可闻,能清楚地听见每个人的呼吸声,江练看着他,有那么两三秒钟,忽然清醒过来了,不知所措的大脑重新开始缓慢运作。

  “啊?那不是你……”他目露茫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雨天师不曾和众人公开谈论过那名女子,他们俩说不定只是朋友关系,是自己一厢情愿把两人认定成恋人——光凭那一眼,确实是武断了。

  想到这里,他立刻改了口,飞快道,“抱歉,是我误会了。”

  雨天师的表情有些奇怪,他不语,似是出神,折扇一搭一搭,很缓慢、有节奏地重复着相同的弧度,纸面上的颜料被水渍晕染成深浅不一的青绿色,浓处触目惊心。

  衣摆倏忽一轻,旋成一团的衣料自然而然地散开,江练低头去看,云澹容松了手,抬头看向他,睫毛长而稠密,还是湿漉漉的,沉沉垂下来,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像是把画着水墨山河的扇子,不多不少地掩住眸里一半的波光。

  江练有心想替他擦擦,一摸怀里的帕子,毫无疑问全湿透了,他双手一绞,用力拧干,勉强弄成不滴水的状态,伸手递了过去。

  向南歌用手指拢了下肩上的外衣,她偏过头,语调温和轻缓,“武公子,我们现在到了哪里?”

  只着了素衣的人闻言伸手一拨,只见八卦盘中,乾位光芒大亮。

  “最后一个地方,”武鸣道,“乾位。”

  “刚刚那地方就足够要人命了!”无极想起刚刚那幕都心有余悸,额头冒冷汗,“这会儿又是什么大灾大难,不会是天塌下来吧!”

  宋砚方才没泡着水,但后背的衣服湿得跟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他惊魂未定,扭过头,恶狠狠道,“你下次再敢在陌生的地方随便走走,我就……”

  顾飒是真觉没什么,但瞧他的样子,立刻从善如流地顺杆就爬,“好好,你就离家出走。”

  宋砚:“……”

  他指着顾飒半天没说出话来,最终自暴自弃地往下一甩,愁得长叹一口气。

  乾……江练正思索着,脸上忽然一凉——那块由他递出去的帕子又回到他身边,从眉眼滑落到下巴,多余的水珠被细密的织物拭去,云澹容收回手,把帕子重新拧干。

  “有师尊的人真是好啊,”雨天师悠悠收起扇子,感慨道。

  这会儿,他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样子。

  几乎是条件反射,江练下意识转头看去,大师姐本来在专注地研究八卦盘,恰好抬头,温水般的眸子弯了下,对他笑了下。

  有人漫不经心道:“那么好,那你也去拜个师尊啊。”

  雨天师看过去,溪风月正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人身份未知,实力不明,不曾见他出过手,从在巽位时就不怎么说话,这会儿却突然开口,刚刚那句话里的哪个词触动了他?师尊?他是谁的师尊,又或者是谁的徒弟?

  雨天师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只扬了下眉,摊摊手,轻描淡写道,“这不是没遇上合适的嘛。”

  溪风月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你有遇上过合适的人吗?”

  这语气里略带了一丝嘲意。

  “也没有,”雨天师耸耸肩,“生平一野鹤,来去一身轻。”

  江练听着他们的对话,知晓师祖的用意,他站起来,稳了稳身形,这才伸手拉了云澹容一把。

  此时,足下的水面又恢复了刚开始的清澈浅静,像是一面无边无际的镜子,将衣角上的暗纹都照得明晰可见。

  ……等一下。

  他忽然直觉哪里不太对,抬首张望,终于发现违和感出现在哪了——九个人,但湖面上的倒影分明有十个。

  多出来的那个完全是凭空出现,瞧上去是个长方形的物件,江练寻着那道影子,抬头看去,头顶的画面霎时间映入眼帘,看清的一瞬间,震得他张嘴结舌。

  一碧如洗的晴空之中,千万道天流如同长虹贯日般从四面八方奔赴前来,又不约而同地汇聚起来,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星半点的动静,但仅仅是目睹,就已令人惊觉水声潺潺,如有实质。

  ——本该空无一物的空中竟然遍布着如绸缎般透亮的水流!

  这柔韧纤长的天色披帛以云为锦,以水为丝,密不透风地锁住一副……

  “棺材?!”他脱口。

  雨天师证实了他的话:“不错,那确实是个棺材。”

  “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无极百思不得其解,“谁能在这种地方安眠?”

  悬在空中的水绸无色透明,厚薄不均,随意交错重叠,但都平静、稳固、悄然地缓缓流淌着,仿佛已经存在了千百年,并且还会永远持续下去那样,始终如一,直至安宁的恒古。

  “怎么说?要上去看看吗?”雨天师问。

  “方才那浪就差点把我们全弄死了,这棺材里放的是什么谁知道,”溪风月斜睨,“要去你自己去。”

  “好,那就不去,”雨天师爽快道,他完全不意外对方的话,被堵了句也没恼,摊了下手,“现在最后一个地方也看完了,咱们还是被困在这里。”

  “有一个办法或许可行,”云澹容开口道。

  他嗓子还有些哑,但语调沉稳,在众人的视线里从容道,“方才无极真人将那镇阵的事物取出,不出意外,阵眼应该有了松动。”

  阵眼有破绽,阵就会不稳定。

  “方才那一处的灵力必然会比其他地方的弱一筹。”

  这种不平衡会导致其他地方的灵力自发向坎位流动,但这个过程仍然维持着巧妙而小心翼翼的均衡。

  “若是有一处灵力格外强烈,或许就可以压迫出一个口子……”

  无极反应极快地接道:“让它把我们吐出去?”

  为了缓解过大的压力而破开口子,让气体涌出。

  “那这阵是不是也会被破坏掉?”江练问。

  云澹容沉吟片刻,“不好说,如果它自我修复的速度更快,那它就会在灵气流尽之前愈合,恢复原样。”

  其余人看向最了解这个聚灵阵的人,雨天师思索片刻,点了头:“可行。”

  那就没什么疑问了,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方法。

  灵力在短时间内迅速充盈了整个空间,一波接着一波,如同潮水般绵绵不断地涌动,平静如镜的湖面因共鸣而止不住地翻腾。

  某个瞬间,身体蓦地一轻。

  天旋地转间,江练忍不住回头望了眼。

  那千万条捆锁着木棺的透明绸缎仍然悬于万丈之上,不偏不倚,不曾因误打误撞的闯入者而动摇一丝半毫。

  它沉默静伫,寂寥无声,真像是一块无名无姓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