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山中人>第五十一章

  熄灯入眠。

  他们已经有一段日子没那么安稳地睡过觉了。

  结界里的一切都是人造的,连风刮过的声音都没有,有种近乎寂寥的、安宁的、不寻常的静悄,虽然身侧人刻意放轻放慢了翻身的动作,但仍然能很容易地察觉到衣服摩擦的声音。

  “还不睡吗?”

  那动静一下子停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的声音,“抱歉,吵到师尊了吗?”

  “没有,”云澹容摇摇头,“我也没有睡着。”

  江练哦了一声,但还是放轻了动作,浅浅翻了个身。

  “我只是想到那糖画,”黑暗里,他声音听上去闷闷的、低低的,有点不自觉的苦恼,“若是不吃掉,明日便要化掉了。”

  这个瞬间,他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往冰天雪地里藏糖葫芦的小孩子,云澹容一时没说话,他稍稍偏过头,避开散落在床铺上的头发,摸索着去够对方的手,在他碰到的一瞬间,那只手明显僵了一下,紧张到连指尖都绷起来,但没有躲。

  于是他停下来,就这样维持着十指松松垮垮交叉的动作,像是牵着,又像是不小心碰到的,就像当时耐心地蹲下来,然后执住对方瘦细的手腕那样,语气里带上了点哄的意思。

  “若是化了,我再给你买,好不好?”

  茫夜沉沉,同云淡淡,银杏枝头挂着一弯明月,薄雾般的银光温柔地笼罩着在寂暗夜里安眠的人,天地俱静,好像连本就无声无息的呼吸声都停止了。

  有那么短暂又轻快的两秒钟,然后那只手蓦地收紧了,弯曲着扣进指缝,云澹容没反应过来,只凭借直觉下意识偏了下头,脖颈边一热,方才断掉的呼吸又重新死灰复燃,那手搁在他的腰间,只微微收紧,江练的鼻尖贴着他颈侧,下巴抵在肩窝上,像是贪恋温暖的小兽般无意识地蹭了蹭。

  声音轻得像是在低声喃喃。

  “我真的很喜欢师尊,不是因为师尊对我好才喜欢的。”

  他不说爱,只说喜欢。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喜欢的东西从来不敢去要,年幼时留下的习惯早已深入骨髓,因此,糖果也好、牵手也好,总要自己更主动一点。

  没关系,云澹容想,他有足够的耐心。

  他用另外一只手去搂对方,安抚似地轻轻拍了拍。

  是几时睡着的已经没有印象了,总之很暖和,很安心。

  不知怎么的,今晚分明无风无雨,也没有窗棂扇动的声音,但江练却梦到了自己刚入门那会儿,山上冷清得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师尊偶尔来指点一下,大部分时候都在闭关。

  好不容易闭关结束,他去找师尊,对方就坐在后山寒潭边,池里有鱼,飘着落梅,点点皓白如雪,“守一”置于身侧,光华内敛,灵光流动,云澹容垂着眸,不知道在看什么,冷冷月色在眼睫上落了层凝白的霜。

  他走近,对方似有所感地抬头。

  然后梦就醒了。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亮了,外头传来热闹的交谈讲话声,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但必定已经不早了。

  推开窗往外一瞧。

  不远处人声鼎沸。

  论道早已开始,台上刀光剑影。

  用刀的女子一身深蓝短打,直来直往的招数,但每到危急的关键时候,总能灵活地以巧避开,那刀看上去坚硬如铁,却被她使出几分绸缎的柔度来。

  他咦了一声。

  ——那论道台上站着的人居然是许久没见的顾飒。

  昨晚上去那客栈里问的时候分明还没有口信呢,莫非是半夜到的?

  他起身探头的时候不小心压到了另一人散着的长发,云澹容也转醒,手臂轻轻碰了下他。

  江练连忙挪开些位置,像是补救般,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替他理了下,自上而下一路顺下来,如清泉流水般自然,入手微凉丝滑,他的睡相很好,一晚上下来,头发也不曾打结。

  “抱歉……有没有弄疼?”

  “不疼,”云澹容摇摇头,任由他顺着,又微微转头,往窗外望去,“在看什么?”

  江练便收了手,倾过身,伸手把窗户推大一些,让了些位置,“我瞧那台上的姑娘好像是顾飒。”

  几个呼吸间,另一方已经落败。

  客栈里有留守的弟子,两人洗漱完用了些餐食才往论道台走去。

  台上的姑娘果然是顾飒,用的是当时宋砚作为赌注赢回来的那把刀,那刀和她身形相符,在她手里灵活得像是一尾水中的鱼,浑然天成,云澹容看得出,她的刀法比之前又有进步了。

  旁边有人问:“这姑娘真是你路上随便遇到的?”

  “废话,”无极直白道。

  那人一噎,又琢磨了会儿,“那她这刀法还真有点你们青云的感觉。”

  无极没说话,他抬着头,目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台上的人,半弧刀面一闪,出其不意地刺出,那分明是剑的招式,但被她用在刀上,倒也不违和,反而有了种另辟蹊径的飘然灵动。

  说实话,确实有几分像。

  “我娘教出来的,”有个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小门小户,随便练练的而已。”

  江练寻声看去,那男子身形略显单薄瘦弱,但长相俊美,双目狭长,眼尾比眼头高出一些,生的是多情相,眉目里有股散漫之色,五官隐约有些熟悉,他愣了两秒钟,反应过来,哦——是宋砚。

  直到在那山寨外分开前,他都只见过对方女装的扮相,一时之间居然没反应过来。

  这会儿,顾飒已经从台上下来了,单手抱着刀,她打得畅快淋漓,满身热气,汗水从额头滑落,神情皆是痛快之色,跃跃欲试的冲动还没消下去,宋砚嫌弃地丢给她块手帕,“赶紧擦擦。”

  她毫不在意地一把抓住,往额头上一抹,随口道,“你怎么随身带手帕?”

  宋砚:“……”

  还不是因为你总是忘带!

  他翻了个白眼:“那还不是你半点姑娘家的样子都没有!”

  顾飒对他的话听过拉倒,轻车熟路地折起来,满不在乎道,“那我回头洗洗再还给你。”

  台上已经有了新人上去。

  但无极视线还停留在她身上,从那把刀移到手茧和筋骨之上,十几岁的年纪,根骨上佳,有好胜心,性子直爽,刀法了得……自己虽然还能活不少日子,但收徒这事确实也该提上日程了。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里不由得带上了点审视的意味,修仙这事,若想求道,天赋和努力缺一不可,无极越看越满意,便清了清嗓,开口问道:“小姑娘,你愿不愿意拜我为师?”

  宋砚不动声色地瞥了下眼。

  顾飒发愣,张了张嘴:“……啊?”

  不等对方再开口,她反应过来,开始像拨浪鼓一样狂摇头,“不行不行,我在师父面前发过誓,此生不能靠近青云一步。”

  她神色很坚决,这话明显是无极真人没想到的。

  那刀法里有几分青云的味道,他只当是巧合,莫非真有缘由?

  他仔细打量了下他们二人,眉头越拧越紧,绞尽脑汁地想着。

  “你师父和青云有仇吗?我也不曾记得有人和青云结下那么大的深仇大恨啊,”无极郁闷道,“你师父是谁啊?”

  这倒没什么不能说的。

  顾飒老老实实道:“有没有仇我不清楚,师父她姓余,名馀恨。”

  “余馀恨……”无极沉吟片刻,又是反反复复念叨了几遍,嘴里喃喃,来回踱步,面色更加纳闷,“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啊,她和青云有什么渊源?”

  “这我就不知道了,”顾飒摇摇头,诚恳道,“师父她没有说过以前的事情,不过病根倒是早年就落下的,不知道和这事有没有关系。”

  她是五岁时候被师父在山下捡到带回去的,自此拜师学艺,宋砚比她大两岁,但半点儿师兄样子都没有,娘胎里带出来的体弱,手不能提肩不能担,整日游手好闲,第一次见面就脱口而出,哪来的小不点。

  他那时候门牙缺了个豁口,咬字不清,但语气里的满满嫌弃是个人都听得出来。

  她野惯了,心气高,没什么寄人篱下的自觉,顿时瞪圆眼睛,张牙舞爪地扑过去,宋砚灵活躲开,借着手臂比她长一截的优势,轻轻松松抵住她额头,不让她靠近,摇头晃脑,啧啧有声。

  别欺负人家,师父轻声责道,她以后就是你师妹了。

  啧声突然一停,她郁闷地抬头一看,宋砚正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四目相对,他迅速收回手,又飞快往后跳开两步,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就跑走了,留下莫名其妙的她。

  抱歉,师父叹了口气,这孩子就是有点嘴坏,心不坏的。

  又弯下腰来牵住她的手,温声细语道,走吧,先给你洗个澡。

  师父年纪瞧上去是不轻了,但仍然眉目如画,笑起来熠熠生辉,岁月总是善待美人的,顾飒打心底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再加上她本身也是个万事不往心里去的性子,半点儿没在意,爽快地点了头。

  第二天她,宋砚跑过来抛给她一样东西,顾飒手上沾了水,下意识一抓,滑溜溜的香皂马不停蹄,直接啾地飞上天,她赶紧手忙脚乱地去追。

  罪魁祸首语速飞快道:给你的,别误会,你身上脏死了,给你洗洗干净。

  话音未落就又像一阵风那样跑走了。

  留下她和那块滑不溜秋的香皂大眼瞪小眼,纳闷地想这玩意儿要怎么用。

  后来相处久了,慢慢摸透了,宋砚就是这么个性子,心里觉得对不起,但嘴上就是不吭声,总要说点让人火冒三丈的话,好在她确实心大,从未生过气,打打闹闹也就过去了。

  之后一段时间,宋砚明里暗里有不少这种别扭的道歉,顾飒倒是真没往心里去,她那会儿营养不良,又脏又瘦小,乱糟糟的头发里一张黄不拉几的脸,再加上也没到发育的年龄,瞧不出来性别也是正常的,后来吃得好些了,发根长出来黑的了,就干脆把之前的枯发一刀断到齐耳。

  再往后就一直如此,习惯了短发也没想过再留长。

  若说和师父相处时间更长的人,那恐怕只有宋砚了。

  “别看我,”宋砚明白她的意思,摊了摊手,“娘时常独自对着天边云霞垂泪,一看就是想起了以前的伤心事,她身体也不好,我哪敢提,昨日之日不可留,过去就过去了吧。”

  既然她本人都不愿意提起,旁人也没有什么追问的必要,那必然是光回忆都会摧心剖肝的切肤之痛。

  “罢了,”无极倒也洒脱,“既然如此,她是你武学路上的师父,我是你修仙一道上的师父,不冲突,你不愿拜入青云门下也无妨,只当我徒弟便可,这样如何?”

  这算是很宽松的条件了,除了个师父的名号以外,等同于免费教授技艺,天大的好事,但顾飒没一口答应,她仍然在纠结,抿了下嘴,最终下定决心,摇摇头,“还是算了吧,我答应过师父,不能靠近青云的,您毕竟是青云之人。”

  “那好办,”无极泰然自若,“你师父跟你说的是不要靠近青云对吧?”

  顾飒迟疑:“……对?”

  无极心平气和道:“但现在青云都坠了,哪来的青云?”

  他昨天还因为别人说这话暴怒,今日自己就已经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说出来了,溪风月那套说法大概是真的派上用场了。

  见她面色有所动摇,无极继续循循善诱:“况且你师父让你不要靠近青云,但没说不能靠近青云的人对吧?”

  顾飒:“……”

  好像确实是这个理。

  她转头看向宋砚,后者耸耸肩,示意她自己做主就是。

  “可修仙之人应该都很长寿吧,”顾飒忧心忡忡,“我去修仙了,你怎么办啊。”

  宋砚:“……”

  他忍无可忍:“谢谢你!我是体弱又不代表就短命!”

  有道理,顾飒想了想,又有种莫名的愁绪,“可修仙是不是要断七情六欲啊,就像咱们昨天看的那戏?”

  “你瞧云公子和江公子有像那戏里的男子那样吗?”宋砚翻白眼,“要不是他们当初多管你那闲事,咱们俩现在搞不好都在给那山寨头子当小妾。”

  无极:“……”

  大概是自己真的太久没下来过了,无极匪夷所思地想,现在凡间人对修仙之人的误解已经有那么深了吗?

  他连忙插了句:“对对,咱们不推崇那种断情绝欲的修炼方法,随心即可,这位小兄弟的根骨虽然修不了仙,但用点延年益寿的法子还是可以的。”

  顾飒当机立断:“师父好!”

  她突然之间这么爽快,宋砚和无极都是一愣,前者有点不自然地撇过头,用力压了压嘴角,后者回想了下自己刚刚说的话,如梦初醒,“哦……哦,好好,老夫收徒也没什么规矩,你既然喊我一声师父,那我一定尽心尽力教你,还有你这小情……小师兄,活个几百岁绝对没问题的。”

  这边已经拜上师了,江练还在琢磨那个名字。

  文馀恨,他上次就觉得这个名字听上去像是个化名。

  江练思索着,宋砚的长相是极好的,嘴唇轻薄,面若桃花,脸部轮廓线清晰但五官偏向于柔和,瞧上去有几分女性化,难怪上次男扮女装也没被看出来,不必多说,他娘亲必然是个绝世美人。

  他正漫无目的地想着,那边顾飒拜完师,转头发现了他们,眼睛一亮。

  “云公子!江公子!”

  宋砚也跟着看过来,眼角微挑。

  有什么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一边打招呼一边思考,忽然一顿,蓦地想起来了。

  ——那种熟悉感。

  幻境里曾经惊鸿一瞥,溪风月和连宵雪在湖上泛舟煮茶,亭台楼阁间,有两道婀娜多姿的身影,轻盈飘逸,一剑如一舞。

  美人如花隔云端,满袖春风扫琼华。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文水有馀恨,此生不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