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一时之间陷入诡异的沉默。
半晌,江练清了清嗓,委婉道:“我修的不是阵。”
这就是拒绝了,但武鸣没明白情况,完全想岔了,心道莫非自己的水平还比不上个非主修阵法的?这么一想,他脸上有点挂不住,眼里又隐隐有点不服输的傲意。
向南歌也反应过来了,快步走过来拦了下,她抬起头,目光坦然,含着些许歉意,“抱歉,是我没说清,我说的是我二师弟,他没有来参加这次的洛阳论道。”
江练冲他笑笑,善意的笑。
这下误会是解清了,武鸣愣了下,脸色唰地红了,明显意识到自己闹了个笑话,手足无措地后退两步,磕磕绊绊道,“我……我……冒犯了。”
他虽然有些心直口快,但道歉倒也爽快,为人不算坏。
“没事没事,”江练连忙摇头。
向南歌见状便收回手,提议道,“既然已经同行,那干脆一起去客栈吧。”
“不、不了,我去找师弟们吧……”武鸣显然还没缓过来,结结巴巴地拒绝了,眼神游离着,在看见对方靠近的一瞬间,他下意识后退,几乎逃一般地要往后跳开。
太明显了,江练在内心摇头叹气,又有点想笑。
剑身一闪,拦了一下——入世剑无锋,所以也没有剑鞘,向南歌冲他笑了下,这才不紧不慢道,“已经有弟子带他们过去了,我也是秋生剑宗的弟子,由我来尽地主之谊也是合适的,武公子给我个面子可好?”
她既然这么说了,武鸣也只好放弃去找师弟们的打算,闷闷地点了点头,“麻烦向姑娘了。”
这一路走过去,两旁的建筑稀稀疏疏,客栈里也没什么人,想必都是去镇上了。
“这结界内晚上没什么好瞧的,冷清得很,”向南歌慢步向前走着,带着路,回头和他们介绍道,“不过镇子上就热闹多了,难得来一趟洛阳,师尊不妨带着小师弟去瞧瞧,惜公子和武公子也可去看看。”
“正是花期,应该有赏花会吧?”溪风月道。
“自然,”向南歌微微颔首,“夜游花会是洛阳一景,跟金陵花灯节比起来也不落下风。”
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江练自然而然地看向云澹容,“那我们晚上去瞧瞧?”
后者欣然答应,“好。”
“我就不去了吧,”武鸣道。
他会拒绝倒是不奇怪,毕竟他并非秋生剑宗的人。
“好,”向南歌并不意外,“既然如此,师尊和师弟先去客栈休整片刻,晚些我带你们去逛逛,若惜公子想去,也可以一并来。”
溪风月洒然一笑:“不必麻烦,我自己走走就好。”
“我……”武鸣突然开口,他憋了会儿,表情似乎有点别扭,“我忽然想起我还不曾看过洛阳的花会,去走一走也不是不行。”
他方才还拒绝,转头就改了主意,这其中的缘由怕是路人皆知。
江练分明听见他师祖啧了一声。
“也好,”听他改口,向南歌神色未改,只轻轻点了点头,“那晚些时候我来寻武公子。”
她又思考了下,转过头,“入结界的口诀惜公子可知晓?”
方才有人带路,溪风月只随意瞄了几眼,大致看得出那阵法该如何破解,但他有些好奇那口诀,顺水推舟地问了句,“是什么?”
向南歌道:“一二三,爬上山,四五六,雨积留,七八九,雷劈柳,伸出两只手,扮个公鸡头。”
她神色如常地念了出来。
江练:“……”
这不是儿歌吗?!
他给师尊投去眼神——真的是这个?
云澹容点了点头,神色也有些无奈,“你二师兄改的。”
听闻这段口诀的时候,宗主的表情仿佛是被天打五雷轰,精彩纷呈。
自那以后,杨宗主日日捶胸顿足,悔得肠子都青了——就不该把这改进阵法的任务交给解长生的,自打他改完以后,全修仙界都开始念顺口溜了!秋生剑宗的老脸往哪搁!
秋生剑宗的初代宗主大笑:“有意思!”
他饶有兴趣道:“往前三步,走艮位?雨积留怎么解释?”
向南歌接道:“雨积留为泽,因此是泽位,再往前走三步,有雷劈柳,需得避之,于是背道而行,也就是巽位,接两步艮位,最后一步走乾位。”
溪风月问:“鸡为巽,最后一步为何不能是巽位?”
向南歌从容不迫道:“师弟说,这个字可以随便改,和鸡犯冲的,改马也可。”
溪风月:“那干嘛不改最后那个‘头’?”
向南歌:“师弟说,押韵。”
溪风月:“他还说了什么?”
向南歌:“师弟还说,如果有人听到这里还想问下去,那你就提剑劈了那人。”
在场所有人都笑出来了。
向南歌也抿唇一笑,她生得端正,只是向来收敛着,又不施粉黛,眉眼略显寡淡,有种处变不惊的老气感,忽然一笑,便生动起来,像是山谷雾散,惊鸿一瞥看见潺潺流动的清澈溪水来。
溪风月笑意未尽,余光中分明瞧见武鸣悄悄多看了眼。
啧,年轻人。
不管来参加洛阳论道的客人是怎么打算的,总之秋生剑宗还是给每个门派都安排了住宿。
那客栈里有弟子手里捧着册子,在跟客人核对姓名,向南歌待她核对结束后取过来翻阅了下,“武公子的房间在三楼,二号。”
她又翻了一遍,和那弟子低声说了几句,对方点了点头,向南歌随即转头来,对他们道:“只剩下两间空房,也在三楼,我那间在二楼,收拾出来给惜公子住吧,我和同门的师妹住一间便好。”
“无妨,”云澹容道,“我和江练住一间吧。”
江练听见自己的名字,下意识点了点头,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过了两秒,又眨了一次。
他听见师祖又啧了一声。
向南歌不疑有他,把册子归还回去,微微点头,“好。”
这地方地广人稀,客栈占地面积大,房间也算不上小,但总归是共处一室,江练有些刻意地把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动作里都不免带上了点局促。
“江练。”
“是,师尊,”他应了声。
云澹容翻手取了只茶杯,正在把那朵牡丹放进去,语气不紧不慢,“方才给我送花的劲儿哪去了?”
江练:“……”
他脸有点烧,清了清嗓,“那师尊收下了我的花,意思是愿意重新喜欢我了吗?”
云澹容转头看他,不答,只道,“你再帮我一个忙。”
话是这么说,但他也没说到底是什么忙,江练了然,取了张水符,那茶杯里眨眼间就多了捧清水,淡雪牡丹斜斜地倚靠着,娇嫩的花瓣舒展开来,青枝翠绿欲滴。
赏花会没有具体的地点,各色各类牡丹遍布整座洛阳古城,灯笼绵延百里,像是唯恐夜深花睡去。
四人走在古街上,人流如织,再怎么侧身,总会撞到肩膀,江练大着胆子,顺势往云澹容那里靠过去,垂着的手动了动,不经意间碰到一起,手背、手指、指尖……他心如擂鼓,指缝沁出汗水。
有那么两秒钟,又被反握住。
衣袖遮掩着,从外边什么也瞧不出。
对方的指尖蜷缩起来,不轻不重地刮在手心里,他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偏头看去,云澹容垂着眼睑,没有看他,不知道是不是灯光映照的关系,平日里浅淡的唇色略艳,抿成一条线。
再一看那边,武鸣和向南歌之间隔了足足有半个身位,够一个人穿过去的了,前者还在艰难地在不碰到她的情况下避开另一侧的人流。
“武公子,”向南歌转过头,失笑,“我并没有那么柔弱,不会因为被人群撞到就受伤。”
武鸣被她这么一说,顿时窘迫起来,耳朵又有点红,“我……我知晓,可你……”
他你了会儿,又卡壳了。
刚好走到一处茶楼下,头顶忽然有人啊了一声,底下人听见惊呼,微微抬头,看见什么鲜艳又柔软的东西直直掉了下来——是朵绒布做的牡丹。
后面的孩子一门心思走着路,也没注意到头上掉下来的东西,眼看着正要落在头上,一只白皙的手稳稳托住了它。
有什么碰到了头顶,那孩子仰起头,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垂下来的细花瓣正正好好扫在鼻尖上,他皱了皱小脸,颇为响亮地阿嚏了一声。
下一秒,这朵花又被五指轻轻托起。
向南歌旋身,扬手抛回去,“小心点——”
她丢得不偏不倚,可那人正扶着栏杆探头探脑,没想到花会被丢上来,伸出去抓的手慢了一拍,抓了个空,牡丹在半空中起伏片刻,又艳丽地坠了下来,恰好掉了个满怀。
向南歌抱着那朵花,换了一只手,准备重丢,这动作看上去自然得很,江练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师姐今日在论道台上站了至少有两三个时辰,体力和灵力耗费巨大,这会儿还能站着就很不错了,他正要松开手去替她丢,有人快他一步——武鸣抢先取走那朵花。
“我来吧,”他说着抬起头,往上一抛。
这一回,楼上那人眼疾手快抓住了,冲着底下喊道:“多谢——”
向南歌也放下心,对他道了声,“多谢。”
江练瞧了他会儿,明白了——武鸣刚刚没把那句话说完,是怕大师姐要强。
看小年轻之间的相处着实有趣得很。
他大概能理解师祖的乐趣了。
街边的楼台鳞次栉比,挂着各种轻纱的装饰,无一不是配合着繁华的牡丹夜景,有座比两边房屋矮一些的建筑,黛瓦白墙,只简单地挂着灯笼,瞧着像是个院子,进去的人络绎不绝。
江练偏头往里望了眼,长条椅子,已经坐了不少人,中间有一高台,飞檐翘角,梁柱之间的雀替精美绝伦。
原来是戏台。
“这是什么戏?”江练好奇,便在走过时多问了句。
那门口招呼客人的小厮立马笑道:“那可是最近很火的一出戏,名字叫《寒鸦声》,听说是宫里头传出来的呢!”
正巧歇歇脚,也不曾听过这出戏,几人都付钱入了场,临近开场应该是不久了,里头靠前的位置已经坐了个七七八八,从后往前数第三排中间有个蓝色的身影,手里还拿着把玉骨扇,慢悠悠地晃着。
那人也瞧见他们了,扇子一合,哟了一声,“这么巧,你们也来听戏啊。”
在场所有人都认识这人——正是雨天师。
他倒是挑了个没什么人的清闲位置,两旁边都是空着的,足够他们一行人坐下。
“是啊,来看花会走累了,歇一会儿顺便看看戏——原来想和你打个招呼的,但刚刚论道结束以后就没看见你?”
说起这个,雨天师顿时飘来个幽幽的眼神:“托得你师尊的福,在下可是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才抽出点空来喘口气。”
云澹容神色如常,“不客气。”
“能者多劳,”向南歌笑道,“若非雨师兄主持,这场论道怕是没那么顺利。”
“哪里哪里,”雨天师谦虚地拱拱手,客气了两句,“我就是个只能干点杂事的角色,还是向姑娘替宗门涨面子。”
江练不曾有过举办这种大型事宜的经验,便好奇道:“举办一次洛阳论道当真那么费心?”
“那你是有所不知,”雨天师展开扇子,徐徐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武岳掌门和潇湘夫人之间有段爱恨情仇,如果不想那间客栈连灰都不剩下,就最好不要把他们安排在一个地方,再比如,玄武门的弟子睡觉打呼,满觉寺的和尚耳朵又格外灵敏,那也不能安排在隔壁。”
江练:“……”
他更加好奇雨天师是从哪里知道这种小道消息的!
“这还是光论住宿,”雨天师摇头晃脑,娓娓道来,“至于观战的位置、论道的顺序等等,又各有讲究……”
江练还没开口,旁边已经有人先不满了,那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睡觉不打呼!”武鸣咬牙切齿,“你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
“哦?”雨天师顿了顿,把目光移到他身上,毫无诚心地做了个揖,“抱歉抱歉,昨晚上听到的。”
武鸣:“……”
洛阳论道今日开始,昨日他们舟车劳顿了一整天才到,晚上有没有打呼还真的不好说。
不对,他忽然反应过来,住宿都是提前安排好的,跟昨晚有什么关系!
正要反驳,突然听见一阵节奏急促的聚众锣鼓声,寻声望去,身穿开氅的怜人正自虎度门徐步上台。
叮的一声——那出戏已经缓缓开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