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山中人>第二十三章

  三里桂子,满地黄金屑。

  去年酒今年开,坛布一掀就是香飘万里,馥郁浓烈,分不清酒香还是花香,融洽无比,是上好的佳酿。

  酿酒人忙着验收这一年来的成果。

  显然是不错,他喜上眉梢,忽然听见有人扬声问道。

  “老板——这酒怎么卖?”

  寻声望去,瞧见一人衣衫如墨,唇畔带笑,正双手抱胸,怀里轻松地揣着把玄黑的剑,另一人着月白长衫,眉目清俊,如松生空谷,天质自然,剑穗挂着玉佩,腰间系着铃铛,行走间却无声响。

  两人相貌皆是玉树兰芝,身姿也不似凡尘俗子。

  方才开口的正是其中的黑衣男子。

  酿酒人有心想结个善缘,便笑着应道:“家里酿着玩的,不值钱,仙人不嫌弃,且取一坛喝去便是!”

  他说着随手抓了坛未开封的酒抛过去,高声道:“公子接好了!”

  那酒算上坛子也不过两斤重,可他没数目,手劲差了些,脱手之时心里咯噔一声,只见那酒坛在半空中画了个半圆弧,快落地时,着白衫者忽然抬膝一顶,手轻巧一提,稳稳抓住,颔首道,“多谢。”

  黑衣男子笑了两声,同样朗声道:“那就多谢了!”

  那酿酒人这才松了口气,转过头去继续开酒,才看见那拆下来的坛布上不知何时放了二两碎银。

  这可给的太多了!

  他慌忙追去,外头哪还有人影,只能依稀听见两人远去的聊天声。

  一人不紧不慢道:“我还是头一次知道,我徒弟原来是个酒鬼。”

  另一人笑道:“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师尊也来一口?”

  这二人正是云澹容和江练。

  用修仙者的身份在人世间行走过于显眼,那标志着秋生剑宗弟子的玉牌早已被收起,换成了沈家的月牙令。

  说起来,清静峰上也埋着好几坛子的酒,他一开始专心致志地挖野菜,结果不小心挖出酒来,还吓了一跳,连忙小心地埋了回去,他以为自己误碰了师尊的东西,可再一想,师尊又不怎么喝酒,还是后来问了才知道,那是师祖留下来的酒,虽然酿了不少,但全部都没有开封过。

  听他这么说,云澹容还真的思考了下,点了点头,江练从善如流地把坛子递过去,那酒闻上去只有清浅花香,与桂花酒酿无甚不同,一入口才发觉酒气全被掩藏在芬芳之下,他许久不曾喝过酒了,已经算得上谨慎,但还是猝不及防被呛了下,捂着嘴咳起来,脸颊飞红,江练大笑,又取了帕子替他顺气。

  “你自己喝去吧,”半晌,云澹容叹气,把坛子拍他胸前。

  虽说拍,那一下也没用多大力,距离也正正好好,足够他伸手揽住。

  江练忍俊不禁,他早就发现了,他的师尊着实是个君子,凡是不涉及底线的问题,脾气好到令人诧异,万般都顺着他。

  关于两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得从一月前说起,本来的打算是直接前去满觉寺,行至九江时,江练突发奇想,提出想去宜秋看看,他很少主动提出想要什么,云澹容转念一想,也好,他许多年没四处走动过了,那还铃也不缺这两天,于是半途改了方向。

  话虽如此,他也奇怪过,且不说一路走来经过了多少风景秀美的地方,单单论扬州,有名有姓的郡也不少,为何单单挑中宜秋?

  思忖片刻,仍不知原因,忽而有风来,凉爽透彻,夹杂着如梦似幻的幽幽香气,云澹容怔住,抬眼望去。

  自上而下,满坡满阶皆是金雪,正值深秋露重,风如浪,翠雨连绵,落英飘然。

  满觉陇旁金粟遍,天风吹堕万山秋。

  是人间的金风玉露。

  江练笑而不语地看着他。

  百年老树,抚而盘亘。

  酒意尽兴,两人在金雪铺就的台阶上闲庭信步,半山腰有村民临时搭成的简陋茶座,要了两杯龙井,粗茶粗水,胜在清新自然,桂花密如雨珠,跌入碧绿茶水中,更加沁人心扉。

  可谓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观景时,有人沐雨而来,身影朦胧。

  走近,来人一身深蓝短打,干净利落,往长木板凳上一坐,刀一搁,“店家,来杯龙井。”

  一开口才发现那原来是个姑娘家。

  鼻尖上挂着水珠,她毫不在意地抬手一抹,连着额前的碎发一同抹起,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

  那姑娘瞧见他的剑,眼睛一亮,“你这剑不错。”

  名剑“守一”堪堪落得个轻飘飘的不错二字,云澹容不恼,只微微颔首,“姑娘的刀也不错。”

  姑娘露齿一笑,又看向另一把,“你这剑也不错。”

  江练愣了愣,反应过来,笑道:“多谢姑娘夸奖。”

  又听那姑娘话锋一转,跃跃欲试道:“能不能和我比试比试?”

  这话是冲着江练问的。

  见他面露惊讶,她又补充道:“倒也不必分出输赢,切磋即可,自下山以来,我还不曾和人动过手,我想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

  若是点到为止,倒是没什么阻止的必要,练练新剑也无妨。

  江练瞄了眼师尊,云澹容不语,这就是任由他做主的意思。

  他客气道:“敢问姑娘师从何处?”

  那姑娘想了想,率直道,“我师父的名字哪怕是说出来,你大概也是不知晓的,她老人家姓文,名馀恨。”

  文馀恨,他确实不曾听闻过这个名字,况且古人言,文水有馀恨,谁家爹娘会给孩子取这种名字,不像是本名,倒像是后来改的,就不知使的是哪门派的功夫。

  “在下江练,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顾飒,”那姑娘爽快道。

  “顾姑娘,”江练起身,指了指山林间的空地,拱手笑道,“我们去那里打,莫要掀了人家的摊子。”

  “好!”那姑娘端起茶水爽快地一饮而尽,一把抓起剑,“请。”

  刀和剑不同,刀乃单面刃,勇往无前。

  两人站定,抱拳行礼。

  风过林,桂花纷纷。

  顾飒再不迟疑,她抽出长刀,凌空一跃,直直而来。

  那把刀的大小和她有些不符合,瞧着笨重得很,挥动起来时却显得轻巧有韧性,有几分以柔化刚的意味,再说,分明是挥动,配合手腕的旋转却有舞绸绕缎的感觉,江练第一下没有贸然回击,而是出于谨慎巧妙地避开了。

  她一刀扑空,但反应极快,手掌在树身上用力拍了一下,回身又是一劈,这一回,江练不躲不偏,“不动”横过来一挡,刀剑相撞,发出清脆鸣声,几乎同时,他向后滑出两步,顾飒顺势欺身而进,刀光近在咫尺,他面上丝毫不慌,横跨一步,迅疾退开,是早有准备。

  两人眨眼间有来有往过了七八招,这还是“不动”出阁后的第一战,平日里不是被用来砍柴就是杀鸡,顶多就是和师尊对练一下,憋屈到黯淡无光,此时终于有机会磨砺,更是愈战愈勇,光华如月。

  墨影一闪,“不动”拦腰扫过,卷过千层浪,一时之间,落花如舞,刀光如霞,应接不暇,江练举剑回撩,那刀猝不及防被向外挑开了半分,露出个空门,他想也没想,脚下向前一踏,倏忽刺去。

  不曾想方才那一拍引得树叶簌簌,落叶堆积,露水深重,一时不慎没踩实,连带着手上的剑也一偏,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本来是点到为止,这一下可就奔着夺人性命去了!

  他心道坏了,连忙要收势,那把偏了半分的刀却忽然一歪,如同走钢丝般擦着剑刃堪堪滑过,然而剑锋大势未改,寒光仍直奔她脖颈间而去,顾飒面色不改,猛地向前一扑,竟是主动迎了上来!江练大惊,电光火石之间,那只纤细的手腕灵活一翻,刀锋变刀背,转劈为引。

  泛着寒光的剑刃在刀力的作用下险之又险地擦着她太阳穴而过,轻飘飘地落下两根黑发。

  ——她宁战不退,硬生生让这一击落了空。

  好!

  云澹容也不由得轻轻赞叹了声。

  那姑娘不曾修过仙,半点儿灵力也没有,却能光凭巧劲击退这一下,单论刀术而言,实在是了得。

  他稍稍松开些握着石子的手,思索起这到底是哪家的招数。

  其一,用的虽然是刀,但其中有几分剑招的影子,倒像是一种融合,其二,这姑娘打斗方式和性子一样直来直去,但刀法却有些许绕指柔的意思,硬要说的话,和青云派的剑招有几分相似。

  但她确实不曾修过仙,这般有天赋,怎得只学武不修仙?莫非是根骨奇差,还是说她的师父并非修仙之人?

  实力摸个七七八八就足够了,再打下去也没有意义。

  江练收剑,干脆利落地认了输:“是我不如姑娘。”

  真缠斗起来不过是五五开的实力罢了,这是给她台阶,顾飒从善如流地把刀收回去:“承让了,打得真爽,还想再来一场。”

  “可别,”江练笑道,“若你还想打,不如让我师尊陪你打。”

  顾飒撇撇嘴:“那就算了,我才不想单方面挨打呢!”

  虽然大胆,但眼力佳,心细如发,并非莽勇之人。

  云澹容又要了两碗茶,分别推过去:“姑娘功夫不弱,行走江湖绰绰有余,此次下山,所求为何?”

  顾飒正好口渴,道了声多谢,便不客气地举碗喝起来。

  “我师父的儿子被土匪抓去了,我得把他救出来。”

  两人皆是一愣。

  江练道:“那你师父呢?”

  顾飒满不在意地擦了下嘴:“她老人家驾鹤西去啦!”

  她表情看上去不需要听别人说节哀。

  只是这土匪窝,多则数百人,少则几十人。

  江练放下碗,斟酌道,“就……你一人?”

  “是呀,”顾飒理所应当地点点头,“所以我才要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嘛!”

  云澹容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把刀,忽然问:“若是你知道了自己几斤几两呢?”

  若是打一场能让对方打消单枪匹马闯土匪窝的念头……

  可顾飒道:“那我也得去救他。”

  “非救不可?”

  “非救不可。”

  她肯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