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对质,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江练没敢去找师尊,甚至连回去时的开门都是小心翼翼的。
这太奇怪了!哪怕他心里清楚,自己完全没有必要这么紧张——毕竟他又没做错什么——但还是仿佛做贼心虚般,轻手轻脚地进了屋,连灯也没敢点,生怕一墙之隔的师尊听见动静,知道他回来了。
主要是,他实在没想好怎么面对师尊。
回来路上,他想了很多,比如师尊或许是想炼别的丹药,恰好也有这一味药材,或者是替别人领的,他倒不觉得云澹容会是凶手,那几起凶杀案发生时,师尊都在山上好好闭着关呢。
稀里糊涂想了很多,但就是没想好怎么面对正主,他心里有数,这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便是今晚不见面,明天也是得见的,但能拖,就拖一会儿吧。
正叹着气呢,忽然听见窗外有动静,很轻微的咯吱声,原以为是树枝被风吹动,过去一看,窗底下的缝隙里塞着什么白色的东西,薄薄的,细细的。
江练谨慎地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一端,小心地取出来一看。
——那竟然是张纸条。
翻开再看,上头写着:想知道剜心案的线索,子时一刻,苍桐树下见,一个人来。
那字迹是很刻意的潦草。
这倒是稀奇。
千百个念头在脑内转了一圈。
递这张纸条的人是否是凶手?可凶手为何自己找上门来?但要说是陷阱……他迟疑了下,有些想不明白,苍桐在镇中心,在镇中动手,当真不怕被人看见?
是否要告知师尊呢?
外头静悄悄的,隔壁的房间也寂静无声,他踟蹰再三,还是没有去敲门,而是转身向客栈外走去,反正这镇子就那么大,若是有事,传音玉佩也可使用,不过片刻就能赶到,况且那人寻他所图为何尚且不清楚,不到紧要关头,他并不想麻烦师尊。
他上下山一趟,花了不少时间,此时已经接近子时。
街上没什么人,两旁店铺都已打烊,纸糊窗内曳曳着几盏微弱亮光,江练行走在苔绿青石板路上,参天的古树遮蔽天日,月光从叶片穿插的缝隙间洒落,脉络丝丝清晰可见,风一吹就发出沙沙的声音。
环视四周,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安静到近乎诡异。
他站在苍桐下,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觉。
“你来了。”
那声音嘶哑异常,一个人影突兀地从树下显现出来,他穿着身黑衣,身后背着把木剑,看不清面容,身形矮小,与薛仁并不相符。
江练一惊,退后两步,警惕地打量着对方。
奇怪,他完全没有听见动静,也没有看见什么,那气息仿佛是一瞬间出现的,薛长老的修为有那么高深吗?
疑惑先按下不提,江练定了定心神,视线落在他背后的剑上,又转移到他脸上,眯着眼睛,“你应该不是来自首的吧?”
到底是什么能让他有恃无恐地出现在这个地方?
“自然不是,”那人沉着声,嘲讽地笑了下,“我的计划,需要有人帮我完成最后一步,因此,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这话直接默认了他是凶手。
真稀奇,江练表面不露声色,但内心诧异,既然知晓他们在追查这件案子,那自然是要逮捕凶手的,为什么会觉得他会帮他?
总之凶手是他没错,暂且拖下时间吧。
江练没有一口否决,他不动声色地往玉佩里输了些灵力,继续问道:“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那人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仙翁寿无极——修仙者逐道修炼,所求不过是天与长生。”
江练毫不客气:“那你应该好好修炼,走什么歪门邪道?”
不知道是哪个词触动了对方的情绪,他察觉到对方的气息暴虐了一瞬间,又很快平稳下去,“我要真正的无极。”
江练明白了,笑他痴心妄想:“自古无长生。”
那人道:“我会成为第一个。”
那可真是好大的口气,江练反而想笑,“那我为什么要帮你?”
听他这么问,那人忽然笑了,那笑声像是刻意压着喉咙,嘶嘶作响,语气里含着浓烈的恶意:“你不奇怪吗?你的大师姐是灵秀山庄的大小姐,又是剑道天才,你的师兄是天都府上的小侯爷,又精于符道。”
“你呢?你是绝世天才还是名门望族?你师尊为什么会收你为徒?”
这话说得字字诛心。
这事……他确实奇怪过……
江练的手无意识地摩挲了下玉佩,反问,“你又知道了?”
“我知道,”那人胸有成竹道。
“怎么可能,”江练半真半假地嗤笑了声,“谁能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什么,你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我就是知道。”
“既然如此,那是为何?”
“你答应我的要求,我便告诉你。”
“我自己去问他不就行了吗?”
那人冷笑:“你不敢。”
江练本想说他为何不敢,可无数次,那些欲言又止的场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话到嘴边没说出口。
这一停顿,就晚了。
他知晓自己已经错过了反驳的机会,默然下去,那人又冷冷笑了声。
“若是你决定好了,明日子时后,一个人去城外苍林。”
话音未落,那人身影一闪,凭空消失在树下,风似乎大了些,枝叶摩挲,像是有人在叹息。
剩下江练独自静静伫立在树下。
方才的话虽然听着刺耳,但并没有真正伤害到他,毕竟那确实是真话,他心里有数。
对于原因,他确实好奇,但此事孰轻孰重他还是有分寸的,若是先去一趟也无妨,反正对方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出尔反尔他是半点愧疚都没有。
江练敛眉。
片刻后,他突然道:“出来。”
风停叶止,寂静无声。
他不恼,反而笑了,一字一句道:“你若是不出来,我就扒了你的树皮。”
话音落地,又是一声叹息,青衣男子悄然出现在一步之远的地方。
果不其然,那苍桐修炼千年,早已成妖,花草树木生于天地,能力多为幻术,他怕不是从客栈出来没多久就已经入了幻境,那凶手。
“虽是无心之举,但这镇子上的人们也供奉了你百年之久,为何为虎作伥?”
“我欠他一个人情,”男子道。
“人情?”江练指向来时的路,那里是千家万户的灯火,“你欠他们的人情岂不是更多?”
那男子神色不变,“我受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供奉已有千年有余,我也庇护了这方土地千年有余。”
“你的意思,互不相欠?”
男子默然片刻,不可置否。
“你的感知完全可以伸到整个镇子吧,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你都知晓,你早就知道凶手是谁,”江练声音冷下去,“那几人就在你的视线下被杀死,你也毫不在意?”
那男子仍然不为所动,平淡道,“生死有命。”
妖与人不同,人的灵智为后天开窍,妖的灵智则诞生于天地,生来的东西没有好坏之分,更何况苍桐又是草木之心,花开花落自有时,人与花草树木又有何异?乘风而起,随风而落。
但是,哪怕不害人,有能力却不救人,坐视他人被害,与作恶又有何异?
江练神色更冷。
男子似有所察。
“况且,我无法以真实的面目现身于人前,因为我是妖。”
这话的语气虽然仍然平缓,但内容听上去反而多了些微不可查的情绪,江练动了动眼珠,似有所悟。
“你分明身处世俗之中,又无意入世,说来说去,你不像个人,”他道。
“我本来就不是人,为何要‘像个人’?”那男子反问。
“确实不必,”江练听见自己冷静道,“我向来觉得不像人算是什么错,相反,因为对方与自己不同就排挤、厌恶,这反倒是错。”
“但情感与行事是两件事。”
“不管是恐惧、担忧、愤怒,还是一时热血上头的冲动,但凡目睹那一幕的是个人,或多或少,都不外乎会有这些情感,进而在这些情感的支配下做出行动。”
“你没有,这才是你与人世间格格不入的原因。”
乌云如涌,天色愈发阴沉,几点水珠悄无声息地坠落、一滴、两滴……砸得粉身碎骨,隐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思。
江练回到客栈,他方才去了趟城外的河床,忙活了半个晚上,虽然已经清洗过,衣服上还是沾到了些黄泥。
推开门才惊讶地发现屋子里点着烛火,云澹容坐在桌旁,听见开门声,抬眼看来,江练心下一紧,下意识张了张嘴,但大脑没想好该说什么,可对方只是仔细打量他片刻,见他无事便起身,“抱歉,擅入你屋。”
好像等了那么久只是为了看他一眼是否安好。
江练心头一动。
“师尊。”
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喊出口了。
云澹容停步,等待他说下去。
要说吗?
要问吗?
问他为什么收自己为弟子?
他会得到真实的答案吗?还是说,他其实宁愿得到虚假的答案。
烛火摇曳间,两人对视。
“……无事,”片刻后,江练摇摇头,他语气踟蹰,“我只是在想,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到底是真实的因果循环,还是人的自我安慰?”
那句拿来安慰齐河的话,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确定。
云澹容看了他半晌,说,“我不知道。”
对方分明还有话未说完,江练安静地等待着。
师尊看着他,目光清明。
“但我觉得,有些话不必真实,俗语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可对修仙者而言,鬼神皆是无稽之谈,但若是这句话悬在心中,不管你信不信它,它都能在关键时候拉你一把也说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