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在半空俯视灯火通明的城市，沈慕庭久违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自由”，也有种不真实感。
高三那会儿只打了个地基的建筑工地，如今已拔地而起数栋高楼。
夜市许多眼熟的小摊贩不再营业，就连鲤城三中校门口的文具店都变成一家新开业的餐馆，上书五个大字“鲤鱼跃龙门”。
沈慕庭垂眼遥望。
他不过沉睡两年，却像是离开鲤城二十年之久，处处都透着陌生。
自古豪门多薄情，沈慕庭并不打算回沈家，沈老爷子老当益壮，少爷小姐多的是，不差他一个。
当初能花钱压下他意外死亡的消息，不过是为了维护沈家的脸面，倒是没多少真情包含在其中。
毕竟沈老爷子从未关心过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她生病期间连一次看望都没有。
沈慕庭自幼失恃，从哪以后，他不再期待所谓的“父爱”，如今也没必要上赶着“孝顺”。
他只想当祁幸之的男朋友，不稀罕做那一文不值、随时会被人替代掉的沈家大少爷。
栖身于毛绒小玩偶期间，祁幸之垂眼对他说的那些话、黯淡无光的眼神、自嘲的语气……
沈慕庭当初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只当是旁人的隐私，听过便罢；如今却化作无数柄利刃，狠狠扎进心口。
他不敢想象祁幸之醒来以后发现“小乖”不在会如何，只能抓紧时间达成眼前的目标——尽快改变“看不见、摸不着”的现状。
沈慕庭特别想用自己的身体去拥抱满心疮痍的爱人，一刻都不想多等，并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飘在半空中视野极佳，他很快找到今天上午进入的那条小巷子，眯起眼睛寻找神秘老者的身影。
“老人家，您在吗？”
沈慕庭看不清巷口内部的环境，试探性地问道，“我早上才来过一次，您应该对我留有印象吧……”
老人离开前随口说的那句“哎，我这实在是缺帮手”，如今看来，说不定早就预料到他会回来一趟了。
如果能够实现“与祁幸之长相厮守”的愿望，沈慕庭不介意帮那位老者干活，打白工也没问题。
他只遗憾自己清醒得太晚，让祁幸之独自一个人苦等这么久。两年，七百多个日夜，不用想也知道有多么难捱。
“哟，小子。”
在沈慕庭二度发问之前，苍老的声音幽幽响起，“你的进度未免太慢了点。”
人未到，声已至。
沈慕庭眼睛一亮，难掩惊喜，迅速飘向前方。
“您来了？”
话音刚落，星星点点的光聚拢在一起，一个腰背佝偻的身影出现在沈慕庭的眼前，正是曾经帮助过他的老人。
“您、您好，冒昧打扰，我想问您一下，如何拥有实体？能让人类看见我的那种。”
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沈慕庭着急忙慌地飘过去，试图抓住老者的灰袍袖口，手指却直直地穿透而过。
沈慕庭稍顿，默默垂下手，瞬间联想到出车祸的那一天，他想替祁幸之拭泪却没能成功。
何时才能触碰到对方？
沈慕庭并不知晓答案。
老者似乎感受到了他的苦恼，抬手拍拍他的肩膀，不知采用何等秘法，就像是在拍普通人一样，并未落空。
“不过是小菜一碟而已，小子，你只需要按我说的去做就行了。”
闻言，沈慕庭一扫黯然之态，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真的能实现吗？”
灰袍老人颇为深沉地颔首，又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慢悠悠地继续说道：
“切不可心急，至少要等十天半个月才有成效，你可愿意？”
沈慕庭想都没想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愿意。”
老者偏头凝视他半晌，似在确认他的态度是否真诚，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解释：
“其实也不算是在帮我干活儿，你做的事全是在给自己攒功德，攒得多了就能实现你的愿望。
“小子，我这只盲眼叫阴阳眼，所以才能凭借人类之躯看见你，以及无数鬼魂。
“这个世界每天都有生命逝去，也就意味着逗留于人间的‘魂’增加，我的职责便是完成他们的夙愿，送他们往生，亦或是……”
老人那只瞎眼闪过一道奇异的金光，看向沈慕庭时笑了笑，倒还显出几分和蔼可亲，不再是鬼气森森的模样。
“像你这种不愿投胎的魂多了去了，‘它们’也拥有正经工作，就是成为新的‘联结者’，帮助别的鬼魂达成心愿。”
沈慕庭认真聆听的同时，也在回忆自己的经历，适时提出疑问：
“老人家，那我当时为什么会被困在相框里面出不来？”
老者不由得叹息一声。
“因为你心里有怨，也存在伤害普通人类的可能性，只能强行关起来，待到你的怨气消失为止。”
沈慕庭这回没再打岔，只听老人解释“联结者”的由来，以及当年是为何会走上这条道路。
悠长的故事说起来要耗费不少时间，昏暗的天色一点点变得明亮。
早上八点钟，那位陷进懒人沙发中昏睡的青年猛地惊醒过来。
祁幸之头晕得厉害，比宿醉更加难受，起身时竟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他一步都不敢多走，赶紧坐回豆袋。
他稍微缓了一会儿，习惯性转头去找毛绒小玩偶的身影，“小乖？你睡得还好……”
视线随意扫过地毯，祁幸之顿时僵硬住，熟悉的小胖球映入眼帘，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状态看起来不像是在睡觉，小乖先前躺在大床又是翻身又是踢被子，灵活得很。
而且小家伙的脾气还挺大，他这般惊扰它，怎么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
某个不祥的猜测划过祁幸之的脑海，但他不愿意相信，弯腰捞起娃娃的时候，指尖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小……乖？”
毛绒球依旧没有回应。
青年目露惊惶，捏住它的毛线小爪子，故意威胁道，“你要是再不理我，我就捏你了哦？”
小乖有时候一点都不乖，脾气还特别大，不想搭理人就会选择背过身去，拿小屁股朝外。
但是此刻——
毛绒小玩偶静静地窝在祁幸之的手心，瞪着那双黑溜溜的眼睛，已然失去灵魂一般。
不祥的猜测成为现实。
灵动的小玩偶变成最普通的小团子，不管祁幸之怎么拨弄都不会动，那两只毛线小爪子也不会再拍他了。
祁幸之静默半晌，站起身绕着屋子转，从客厅开始找起，然后再走进卧室里。
他打开衣柜，难掩期待道，“小乖，你在里面吗？”
没有。
他又掀起被子、枕头，连同床头柜的三个抽屉全部打开，还是一无所获。
“小乖？小乖你去哪儿了？你不是跟我说好了离开也会告诉我的吗？为什么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啊……”
祁幸之在房间里转了好几圈都没能找到小乖，也明白有些东西光凭肉眼是看不到的——除非借助特殊的工具，或者对方主动配合。
青年坐回到客厅的电脑椅，两手捧着毛绒小玩偶，发了很久的呆。
他不断回想自己昨天的一切行径，还是弄不明白是哪一点让小乖不开心了。
它是回家了吗？
想想也是，小家伙先前主动逃离，说不准就是为了找到回家的路，最后却被他强行带了回来。
可他要是和小乖拉开距离，心口又会被一股神秘力量所影响，闷痛难消，而且他也的确舍不得小乖走。
“原来我才是最大的绊脚石……”
祁幸之扯了扯嘴角，脸上的笑意显得格外勉强，喃喃自语道，“哈哈，又变回孤零零一个人咯！”
他往后靠到椅背上，抬起手臂挡住眼睛，不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
熟悉至极的场景。
两年前的九月，沈慕庭就是这样不打一声招呼出国；两年后十一月，刚认识半个月的小伙伴也离开了。
祁幸之禁不住怀疑，是不是他做人太过失败的缘故，迫使他们一走了之，连只言片语都懒得留下。
“小乖……”
他将毛绒小玩偶放在电脑显示屏边上，不用侧头就能用余光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
虽然小乖已不在小娃娃当中，但祁幸之早就习惯它的陪伴，一眼扫过去，看不见它还会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行吧，开工！”
祁幸之揉揉太阳穴，努力平复心情，新建空白文档准备工作，谁知下一秒，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他的手还没放到键盘上，键帽就自顾自地向下凹陷，然后又弹回原始高度，重复许多次，屏幕上逐渐显示出一行字母。
【WO SHI SHEN MU TING】
我是沈慕庭。
祁幸之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茫然地眨眼，一度连呼吸都暂停。
究竟是不是因为他太过伤心导致精神失常，所以现在才会出现幻觉。
但事实证明祁幸之暂时没疯，显示屏上的文字很快有了更新，不再是拼音。
【我就在你的身边，只是你看不见我。我目前没办法触碰人类，但是可以碰到物体。】
【比如说我躺在沙发上，从你的视角来看，就是莫名其妙下陷却看不到东西的状态。】
【祁幸之，不要怕我。】
短短一刹那，眼前似乎出现宇宙爆炸所产生的巨大火花，祁幸之多少是有点恍惚了。
“你、我不怕，但是……那我怎么样才能看见你？而且！你还交了女朋友！我看到你们的合照了，你把她搂怀里！”
祁幸之说到这里就免不了感到愤怒，登时狠拍桌面，“沈慕庭，你给我解释清楚！”
只听“哒哒”两声。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是我堂姐，你没发现我俩的鼻子嘴巴都长得一模一样吗？】
【没有搂怀里！没有没有没有！只是搭肩膀而已！你不能欺负我不会说话！】
【祁幸之！！！】
敲键盘的动静突然变大，这回轮到祁幸之感到心虚，音量微弱下去。
“你……我那个时候太生气了，肺都要气炸一百个，哪有心情去细看女生长什么样啊……”
忽有一阵风扑面而来。
祁幸之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心跳莫名加速，“怎、怎么了？”
那风吹拂过脸颊，似是沈慕庭在轻抚他，过了一会儿，电脑屏幕上跳出新的字样。
【祁幸之，你剃寸头很合适，之前忘记夸你，也没有立场夸你。】
原来沈慕庭就是小乖，这段时间一直陪在他身边。
祁幸之眼眶泛酸，欲盖弥彰一般抬手挡脸，他不想当着心上人的面哭出来，未免太过丢人了。
伴随着“哒哒哒”的脆响，沈慕庭缓慢而郑重地敲下两行文字。
【你不想见我吗？灰袍老人给你的那面神奇的镜子，可以拿出来用。】
祁幸之深吸一口气，而后呼出来，颤着手取来镜子，“……这样吗？”
他转过身，举高手臂，用一种类似于自拍的姿势去看斜后方的位置。
满怀期待又紧张万分，祁幸之在心里默念“快快现形”，本能的反应是闭上眼睛，再试探性地睁开一小条缝隙。
渐渐地，模糊的镜面浮现出一个少年的模样，黑亮的眼眸、高挺的鼻梁、颜色姣好的唇……
十八岁的沈慕庭。
他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衣黑裤，坐在桌子上，两条长腿舒展向下，轻松踩着地面。
‘祁幸之。’
祁幸之看见他略微歪着头，以口型无声念出这三个字。
明明过去了两年时间，沈慕庭却没有丝毫改变，依然是祁幸之记忆中的样子。
因为沈慕庭遭遇意外而离世，容貌永久定格在生命终结的那一刻，再过几个月就是他的十八岁生日。
高三男生、意外死亡……
祁幸之头疼欲裂，满地是血的景象又一次晃过他的脑海，碎片化的记忆重现。
“嘭”的一声，镜子破碎，沈慕庭的身影消失了。
祁幸之始终惦念着一件事情，重新转回去，抬眼直视前方，小声地开口道：
“沈慕庭，我两年前给你准备了十八岁的生日礼物，也想叫上一些关系不错的朋友来参加你的成人礼，但是当初没机会……”
沈慕庭听得心肝俱颤，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替面前这个面色苍白的青年拭泪，行至一半才想起来自己碰不到。
迟疑片刻，他还是选择轻碰祁幸之的脸颊，动作放得极轻，带着珍视与爱怜。
“你在摸我吗？”
祁幸之忽然扬起一个笑容，冲他平摊手心，用一种哄小孩的语气道：
“哥哥给你补过生日好不好？你把手放上来，我就当你答应啦！”
沈慕庭轻轻地贴上去，在穿透对方的手掌之前，又拉开些许距离，用力往下扇风。
一缕微风扫过祁幸之的手心，分明是在说——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