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嫁衣化作博袖云裳,在火焰中刺痛穆沐的双眼。
这里是梦境,别慌!穆沐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自己被烈火打乱的影子:“胖虎,开门!”
契主与魇鬼的感应从未如此清晰过,穆沐感觉到自己的影子慢慢蔓延出火场,撬开了被拴住的房门。
他猛地推开门,就见吊死在梅家门楣上的阿梅姑正低头看着他。
衣带系着死结,套在少女的下颌处。少女的脸涨得青紫,布满血丝的眼球微微凸起,紧紧盯着梅家烧起的房舍。
穆沐看着她,不知为何,一种浓重的悲哀涌上心头。他不知这是自己情感,还是他在这个梦境里感受到了阿梅姑的情感。
他不怕她了,哪怕看着她这样可怖的死状。
“你恨他们吗?”穆沐站在门梁下,也回头看那火场。
火焰舔舐着房屋的声音噼啪作响,里头似乎也传出慌乱的救火的声音,可是穆沐并没有看到人影。阿梅姑没有让他看到人影。
穆沐抬头看向阿梅姑。
少女突出的眼球飞快地转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穆沐不知为何听懂了,他噢了一声:“原来你忘记了。”
她忘记了,忘记了悲惨的绝境,忘记了令人爱恨交织的脸庞,忘记了自己瘦弱的肩膀曾经想扛起的家。
她只记得最后吊死在门楣上,看着大火把一切烧得干净。
她只记得自己死了,被埋在山林里。
那些山风,那些鸟鸣,还有天上漂浮的白云……多么的自由……
穆沐站在阿梅姑的身边,他握着阿梅姑垂下的手,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
穆沐猛然从床上醒来,他哆哆嗦嗦地跳起来穿上毛衣和外套,换好冷冰冰的牛仔裤,踩上运动鞋就往外跑。对了,还得拿上手机。
走到大门处,穆沐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确定木门老旧的门轴没有惊醒外婆。
可惜他没有发现,楼梯下的暗影里闪过一抹微微的红光。
刚出了屋门,穆沐就被冻得一个哆嗦。太冷了!这气温冻得人只想缩起来,仿佛脊背都伸不直。
穆沐把羽绒外套的拉链拉到脖子下面,轻手轻脚地推开院门出去,到了村道上颤抖着摸索出手机打开电筒功能,立刻飞快地往天后宫跑去。
呼呼的夜风想小刀一样刮到脸上,耳朵也被吹得又痛又痒。穆沐用尽全力向河边跑去,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变得又冰又呛,喉咙仿佛渗出血腥味来。
希望能赶上殷唯清!
穆沐一路狂奔到天后宫,河边的风吹得他头发乱飞。气喘吁吁的他被迫喝了好几口冷风,觉得自己体育课一千米测试都没这么拼命过。
他扶着膝盖又喘了两口气,这才伸手去推门。
奇怪的是,平时从不上锁的大门纹丝不动。穆沐挠挠头,干脆对着那门里说:“我来了,让我进去。”
红漆的木门吱吱呀呀地开了,穆沐深吸一口气,踏了进去。
天井里黑洞洞的,穆沐刚走几步,突然什么东西从他的耳畔划过,落在了天井的地上。嗤地一声,明亮的火焰燃了起来。
“是我!”穆沐大声说。
殷唯清从大殿里出来,快步走到他身边:“你怎么来了?”
穆沐想起自己之前的信誓旦旦,挠挠头:“是阿梅姑让我来的。”
殷唯清一时无话,但是手里多出了一把横刀。
“等等,我就是怕你又搞暴力破拆才赶过来的,”穆沐扯了扯他的袖子,“还有你怎么一上来就扔火符,要是村里的巡逻队进来岂不是要报警?”
殷唯清看了他一眼道:“我还想问你是怎么进来的,为了不误伤,我可是锁了门的。”
“噢,是阿梅姑给我开的门……”穆沐觉得真是越解释越乱。
两人进了大殿,大殿里其实有电灯,但是不想引起村人注意,穆沐只好又打开了手机的电筒。
殷唯清看向供案后面,没好气道:“说吧,为什么把他叫来?”
帷幕珠帘哗啦啦轻轻晃动,供案前燃起两支烛火,影影绰绰地照亮了大殿中央这一隅。
阿梅姑的造像没有回答问题,只发出“砰”的一声沉闷的声响。
殷唯清和穆沐上前,那造像竟从供案后落了下来,砸到了地上。
“得罪了,”穆沐把造像扶起来,这才对殷唯清说,“她从前被封住了灵窍,是最近才慢慢松动开,她现在还无法言语。”
穆沐让殷唯清扶住造像,自己从那软木雕像身后,抠下了一小个木块:“你猜的没错,这个造像有问题,她被困在了这里。”
影影绰绰的烛火照不亮这一片珠帘之后,穆沐拿出手机,电筒的光芒照亮了造像后面的空洞,里面是一截白色的骨头和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一枚指骨,”殷唯清皱眉,“另一块黑乎乎的是什么?”
“这是她的心。”
*
少女决定要赴死的前一晚,阿妈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她们原本是在一个屋子里睡的,可那天晚上,阿妈说小弟最近总是睡不安稳,她要去陪小弟睡。
少女坐在床前,她想不明白,才短短月余,为什么这天就塌了呢?
竹盘里的嫁衣才做了一半,可是阿爸走了,阿庆哥也走了。她可以干很多活,她可以去水田里帮忙,她可以去地主家做工,她不想嫁给那个比她大了十余岁的男人。
还好,很快她也要走了。
村子里会给她立牌坊吗?她救的都是别人家的顶梁柱,他们定然能让阿妈和弟弟们活下去吧?
少女又去摸那嫁衣,阿庆哥送来的胭脂还收在匣子里不舍得用呢,还想等着出门子那天再抹。阿爸说送了这趟货,就在城里给她买金钗子和金镯子,定让她风风光光出嫁哩,要教家里的姐妹们都羡慕她……
为什么这天就塌了呢?
少女伏在嫁衣上又狠狠哭了一场,依然不敢发出声响。
如果真有奈何桥与孟婆汤,阿庆哥会等她吗?
天还没有亮,但村口的大公鸡鸣叫了。
阿梅姑吊死在门梁上,她房里的烛泪滴落下来,烧着了嫁衣裳,烧毁了梅家三间房。
村里的神婆奶奶说,阿梅姑死前还想着嫁人哩,和阿庆配个阴亲吧。
一个路过的游方道士却说,阿梅姑是为了救人而亡,不如为她塑一尊像,立在兰溪险滩附近接受香火供奉,既保佑一方水道,也化去她心中怨气。
村子里的牌坊没有建起来,却建起了一座梅姑庵。
阿梅姑的尸身被人从那座叫根竹亭的小山里刨了出来。
她那相连心脉的指骨被砍下,心也被挖出来日夜烘烤。她竟好像年节里的板鸭腊肉一般,不过一块死肉。
那道士为她雕了一尊像,她被供奉在了供案之后。
可是她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只有在香火缭绕时,能冥冥感到蒲团上的人有所求。
没有人问过她是否愿意,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做。
村长呢?族老呢?阿妈呢?弟弟呢?
阿爸呢?阿庆哥呢?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知道自己不是什么神明,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被困在供案后的囚犯……
直到有一天,一堆乱哄哄的人冲进梅姑庵里来,香烛供案都被砸了,她被连夜送去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她终于再一次睁开了眼,眼前讲她藏起来的人们熟悉而又陌生,是村子里拜过她的人……还有那亲切的感觉,是弟弟的血脉子孙。
原来转眼,已是百年了。
*
“也许是这百年的香火,终于开启了她的灵窍。这座庙宇重修之后,她感到自己似乎也有了什么力量。她不是真的想作祟,她只是想以此吸引到像那个道士一样有本事的人。不论是被杀灭也好,被驱散也好,她想要的只是离开这个牢笼。”
“她不想成为保佑一方水道的‘邪灵’或者‘神明’,她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让她的父亲兄弟送她出门子,嫁给自己的青梅竹马。”
“只可惜她生前没有得到尊重,死后也没有……”
殷唯清一时没有说话,他只是怔怔看着穆沐。
“怎么了?”穆沐有些着急道,“我没有说谎,我感受到了,只是握住她的手,那些记忆我都知道了!你能不能让她走呢?”
“不是胖虎偷吃魂魄碎片,真的是我感受到的。”他小声补充了一句。
“我不是在怀疑你,”殷唯清说,“你知道这像什么吗……”
咚……咚……
天井里突然传来怪异的声响,殷唯清立刻将穆沐护在身后。
咚……咚……咚……
是小球落在地上滚动的声音,一个熟悉的红衣小鬼慢慢飘了进来,烛火映在他的脸上,两只眼睛黑洞洞的。
“阿姆来了!”穆沐惊道。
楼梯下的红衣小鬼来了,他定是带着外婆来的!
果然,外婆慢慢从天井外走了进来。她的银发梳的一丝不苟,嘴唇也紧紧抿着。
“阿姆……”穆沐的声音低了下去,一幅做了坏事不敢直视家长的模样。不过他并不后悔,他想要帮助阿梅姑。
外婆并没有理会一脸心虚的穆沐,她看向殷唯清,神情严肃而郑重:“又见面了,殷家主。”
殷唯清向她致意:“爻奚夫人。”
外婆看向穆沐还扶着的香木造像,声音有些渺渺:“我知道你想说这像什么……”
穆沐的心突突跳了起来,他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而殷唯清则是一脸了然。
“这像钉魂之术……”外婆说。
钉魂?
穆沐一时紧张而又茫然,和妈妈一样的钉魂之术?
作者有话要说: 外婆也开始怀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