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并刀如水>第154章 江山旷劫争152

  “我上来时无人引路,兜兜转转,竟耗上了三日的功夫。”茶汤滚烫一时难以入口,菩萨便将茶盏放了下来,对一旁弹琴的紫衫人说:“仓促造访,用中原的话来说应该叫不速之客。”

  紫衫人听不清那人说什么,他按住琴弦,有一瞬间恍惚自己为什么要弹这首曲子,心绪不宁,这首曲子也变得索然无味。紫衫人垂眸看向这张琴,心道《潇湘》不该是这么弹的,他学得技法,却始终没能在琴音中看到潇湘的水云。

  菩萨也不介意无人回答,自顾自说着:“可祢耳祢和我说乘兴而至,有时候光看着自己,就忘记他人了,明明经文告诉我要看很多很多的人。”

  一只黑色的鹩哥从敞开的窗子飞了进来,落到了琴台上。菩萨伸手召唤这只鸟,鹩哥歪着头看过去,开口又是尖锐嘹亮的一句——“孽障。”

  他温和地笑了笑,也不生气,他径直走到窗边看着同样千里迢迢来到此处的年轻人。叶听雪现在傍身的只有剑,就这么孑然独立在苍白的天地之间。

  “为何不进来避雪?”菩萨不是这里的主人,说这样的话便显得十分逾越。

  这里的主人按停琴弦,收住余音,并不在意菩萨的冒犯。他有些疑惑,开口说话的声音尤其嘶哑难听:“外头是?”

  是一个很年轻的剑客,身上带了五把剑。他看着这个沾染一身风霜的年轻人,脑海里浮现了一段很久远之前的记忆,却似浮光掠影般看不真切,于是那段记忆很快就消散了,只让他感到恍惚与茫然。

  叶听雪一手拿着玄晖,另一手是尚未收入鞘中的风楼。从进入这间楼阁开始就闻到了阿芙蓉的香气,让他头脑瞬间一白,立刻开始用吐纳术呼出体内污浊的香气,头脑堪堪清明许多。

  但他心中始终惊惶,吐纳换气并非长久之计,阿芙蓉会沾染在皮肉上,再浸没入骨骼中。

  除了阿芙蓉的香气,还有一丝血腥气味,似有若无,在馥郁的香气中显得十分模糊。叶听雪不想再进去了,但看菩萨那双温柔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他,仿佛等了很久很久。

  菩萨穿着没有任何花纹图案白袍,浑身上下只有手上缠着的一串白色珠子能算装饰。这串珠子看着也十分古怪,不像玉也不像石头,倒像是某种被仔细打磨过的骨骼。

  他看着叶听雪的眼睛很真挚,那目光里有人只要一瞬就能读懂的慈悲与亲和。

  如果不是叶听雪多次承受过来自袒菩教,来自眼前这个人的恶意,他兴许真的能被那双眼睛给骗到。那双眼很温柔,但叶听雪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们之间仇如深海、恨怨滔天。

  “小子,你为什么要来这里?”紫衫人从琴台起身,那只黑色的鹩哥停落在他的手臂上,扯着嗓子重复道——“为什么,为什么。”

  如果叶听雪没有猜错,这个身穿紫色道袍的中年人就是鹤近山的主人,陶思尘曾提及过的,如今的陶家家主陶忘真。

  他朝叶听雪走了过来,眼神中带着一丝不解。越来越近了,叶听雪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阿芙蓉的香气,心中警惕,将风楼横在身前戒备地看着他。陶忘真不说话,那只鹩哥自个叫唤不停,菩萨则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

  “我和陶思尘来的。”叶听雪道,他不知菩萨和陶忘真之间有什么交集,但看着那人恍惚的神态,只怕是被阿芙蓉或是歇心丹这些药给控制了。

  陶忘真茫然地说:“他又是谁?”

  “他是……”叶听雪话未说完,就见一片紫云掠过。陶忘真出手极快,局促间吓飞了鹩哥,腾腾黑影向着叶听雪飞袭而来。那人指掌如刀,直朝命门刺去。而叶听雪早有戒备,推风楼一剑而出,因顾忌他身份而敛住锋刃,并收着七分力气,只用剑面拂开他手。

  陶忘真穿宽袍大袖,瞧着很潇洒风流,但动手时衣衫就多显不便。这个名姓的人专精于机关建造一道,武艺平常,何况他隐居山上多年,平日里少有和人交手的机会,更不会是叶听雪的对手。

  他被打的连连退开,垂头按住手臂一时无语,叶听雪看着他又看着一旁置身事外的菩萨,按捺住心中情绪:“陶思尘姓氏写了一个陶字,十年前从山上下去的,还能是谁?先生是闻到了软香,头脑昏涨迷茫,心中许多事都变得朦胧模糊了?”

  “香?”他回头看向身后一副笑面的菩萨。

  菩萨没说话,手上挑着那串白珠子玩弄,下一刻陶忘真就倒在地上昏死过去。叶听雪提剑向他,菩萨也不惧,温和地笑着示意他落座。

  “你把他怎么了?”叶听雪冷声质问,他几步走到陶忘真身边,这人全无动静,心脉气息都变得十分微弱,但面上还不见死气,只作了一副假死昏厥的状态。鹩哥尖叫几声,似乎极惧怕屋内景象,乱飞一遭后从窗口窜了出去。

  而菩萨已经坐回到自己的位置,将冷茶泼了重新换过一杯,提到叶听雪的前面。

  “陶先生是个妙人,与我彻夜论道耗费许多心力,想来是感到疲倦,需要休息了。”他笑了笑,身后的屏风中无声无息地出来了一个黑影,迅速朝陶忘真这边过来。面目被黑布遮住了,单凭身形叶听雪无法将他辨认,但也不能放任他出手,叶听雪举剑拦在陶忘真身前。

  菩萨支着脑袋吹了个古怪的调子, 那人本出掌朝陶忘真而去,被这怪声一惊当即该换动作直逼叶听雪,全然不怯剑锋威慑。

  他出手极为迅猛,掌下尽显骇人杀机。叶听雪顾及身后有人,方要将他引开,菩萨又开口道:“楼中处处都是机关,一步生,一步死,大公子该如何决断呢?”

  菩萨喝了一口茶,伸指朝窗台隔空一点,竟撞开了某处机关。这楼中所有的窗子齐齐闭合上,再不见一丝光亮。

  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其余的感知便更加敏锐,尤其是萦绕鼻尖的阿芙蓉香气。叶听雪怕自己恍惚失神,被这毒物操控心智,当即咬在舌上强行使自己清醒。也许是痛苦当真奏效,让他难得一次在软香中没有彻底溃败。

  叶听雪不知菩萨还有什么手段,只能万分谨慎地和眼前这人对手周旋。他有剑傍身,那人赤手空拳,本是连近身都难的,偏偏被噬神蛊操控的人无神无魂,无知无觉,感觉不到疼痛,只凭一种机械地本能朝叶听雪出手。

  菩萨幽幽叹道:“大公子往山上这一路,见过故人了吗?”

  故人?他和陶思在山腰尘受人伏击,一个卑什伽奴一个赤牛舵主,显然是菩萨口中的故人。叶听雪没说话,交手数招他便觉得十分不对劲。眼前这个杀手的武功身法远比不上卑什伽奴,甚至较赤牛舵主都逊色许多,掌上功夫只靠一身霸道内力。

  叶听雪推折他臂膀,敲断他腿骨,但也只是让他动作更显僵硬迟滞。风楼嵌进他的肩胛,只消轻轻一动就能解下他一条手臂,那人喉咙里发出模糊的一声,让叶听雪心下一沉。剑收了回去,那人却借机近身朝叶听雪打出一掌。

  “眼前这位也是故人呢。”菩萨不看面前缠斗的两人,对叶听雪说完又吹了个古怪的调子。

  那人半步不退,将浑身力量聚在这一掌之上。

  叶听雪无法按剑回防,只能跟着他对出一掌,两掌相交,叶听雪就知道菩萨口中说的这位故人是谁了。那人所出的赫然是狠绝毒辣的摧心掌,叶听雪错认不了。

  “承天府的人。”叶听雪轻声道,他感觉到那人朝他砬,摧心掌的内力也妄图直直冲入他的心脉,并将之捣碎绞烂。

  这掌来势汹汹,但出手前叶听雪便已经提前运作了推换诀,掌心寒凉,骇人内力聚在其间。他叹了一声,那人五指俱往后翻折,筋脉骨骼一时间寸寸绷断,连带着皮肉也发出沉闷声响。

  那人满身不堪,被逼着连退几步,叶听雪却不愿放过他,欺身而上一掌打向他心口。人当即倒飞出去,摧心掌的内力窜在心脉之中,他感觉不到痛,但这具因伤苦累的身躯连再动都艰难了。

  摧心掌余威不止,叶听雪紧紧攥住自己的手,压抑下那股阴邪歹毒的推换诀内力。他快步往陶忘真的方向走过去,这人仍在假死的状态,叶听雪不理会菩萨,背起他就想离开。

  但他忘记了菩萨早已推动了楼阁的机关,被封锁的又何止是窗户?出口以及其他任何的通道都被机关锁得严严实实,如今他身处的所在俨然是一间密室。

  菩萨没说话,但叶听雪在黑暗中本能感受到他冰冷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叶听雪深呼一口气,把陶忘真安置在角落里,提着风楼朝菩萨的方向走了过去。他动了,菩萨微笑着对他说:“请坐。”

  他坐在菩萨不远处,并不想离得太近。菩萨在煮茶的炉子上投了香丸,阿芙蓉的香味浓郁得让叶听雪感到万分不适。菩萨用手轻轻点着案台,似是在默数。

  十息,叶听雪稳定心神,跟着数到这里。

  菩萨有些疑惑地说:“你难道没有喝下他的引药?”

  “什么?”叶听雪警惕地看着他,听到菩萨打了一声响指,角落里昏死过去的陶忘真忽然动了动,人醒了,挣扎着想要起身。但这点轻微的动作很快就消停下去了,因为菩萨再动了一次指令。

  叶听雪猜得不错,菩萨来到鹤近山山顶后不久就给陶忘真吃了歇心丹,以及歇心丹的引药。他将茶碗扣在了炉子上,那些香气便收拢在其中,这香气让叶听雪感觉压抑,遮住了才短暂得到一分轻松。

  “这香。”菩萨凑进去嗅了嗅,许多人会被阿芙蓉迷惑心智,成痴成瘾,但他不会。

  菩萨的眼睛和思绪都很清明,从来不得迷乱。他说:“俗身痛苦,许多教徒在念诵经文的时候会点燃一支凝神香,这香气能让他们把所有的心神都用来构建一个精神世界。祢耳祢和你说过吧,他是善劫宗的,与我不同道。”

  祢耳祢小王,从菩萨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时,叶听雪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菩萨对祢耳祢小王使用了蚀神蛊,将他变成了傀儡,让他在黄羊城的那场灾祸中死去。

  “是你害死了他,你的歪门邪道害了很多人,为什么要这样!”叶听雪质问道。

  菩萨摇了摇头,反问:“他死时痛苦吗?”

  和生相对的是死,和痛苦相对的是幸福,这是善劫宗经文中最简单的原理。人要先站住一点,才能看见相对的是什么东西。这样的认知十分主观,只凭本心。祢耳祢小王死的时候,叶听雪就在他身边,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的死相,他觉得祢耳祢小王是痛苦的。

  但祢耳祢小王秉持一个许多人都不理解的论调,他修行的道是自在,他要修炼的是一颗通透的莲心。

  所以人间一万种的苦难施加在他身上,他也不会去憎恨、怨怼、愤懑,只当那是垒砌通向幸福之路的砖石,经过这些他就能坦然奔赴那个光明的世界。

  他顺应一切的劫难,直到历经最后一重生死。善劫宗的经文将“死”定义为“解”,代表魂魄和肉身之间联系的断切,也是纠缠在人身上一切福祸忧喜的断切,摆脱这些复杂的联络,即是魂魄得到了超脱。

  超脱八重痛苦困扰的那一刻,祢耳祢小王会认为自己得到的是幸福。

  “你是要用他超脱痛苦获得幸福,来证明自己一切所为是正确的吗?”叶听雪觉得很荒谬。手指很冷,或许是方才那掌的力道未能全部推换脱手,让他也承受摧伤,又或许是天地本就寒凉,他身处其间没感受到丁点温暖。

  菩萨摇头表示否定,只说:“道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