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并刀如水>第135章 浮世梦中身133

  衢山剑宗立在高山之巅,与流云白鹤相伴。

  游侠浪子提起它时先想到的是孤高险绝一如山势的太岳剑,寻常百姓不能亲眼见过,心里却依旧有个模糊的印象,总当那是云上天京、世外仙宗。剑宗里的人物披天衣,执宝剑,仙人该是什么模样,他们就是什么模样。

  但如果让这些浪子游侠、寻常百姓都在此刻亲临剑宗,他们绝对会被眼前的景象所惊讶。云上天京被血染遍、尸骸满地,又即将在烈火中化为尘埃。那位曾经奇绝天下、神剑隐锋的太岳剑主霍郢如今更是容貌衰弛,体态佝偻,哪有一点天人风姿?

  柳催很小的时候见过他,不止是他,和他并肩齐名的阳捷春、叶棠衣、云蕤宾、苏情君等人他都曾亲眼见过。在变乱之中,这些人都没落得什么好下场,唯有霍郢。他和他身后的衢山剑宗站对了位置,得了一缕好风,从此风光无限。

  霍郢一只眼早在十年前和叶棠衣交手时瞎掉了,如今他形容枯槁,浑身带着衰败之气,饶是如此也极尽亢奋癫狂。他提着剑朝柳催的方向走过去,那张衰老的脸因亢奋而变得更加扭曲丑陋,看得让人心生厌烦。

  他手上拿的剑是一把断剑,这把剑在十数年的光阴中被人遗弃荒废,等到再见天光的时候,这已经是把锈迹斑斑的剑了。

  柳催把昏迷的叶听雪往怀中抱了抱,埋头在他颈间,嗅到了一点点似有若无的香气。感受到那人身上的温度后,柳催才有些不舍地将他放在地上,伸手把众愆刀拿了过来。

  霍郢看着这刀,眼神瞬间变得阴毒无比,他向柳催道:“我还记得这口刀,可怜世人都不清楚那位堪称天下第一的日虹剑主人,却是个自小学刀的。他若不是朔州阳家的长子,天生尊贵,是高门是皇亲国戚,承天府主人的位置哪里轮得到他来当?”

  话语间包含着积压数十年的愤懑,满心怨毒让他近乎成鬼。他看着已经比柳催更像恶鬼了,和死人岭里头的那些家伙没什么不同,而这样的一个人却带着佛珠和仙铃,想要登仙成佛。

  见柳催仍是漠然冰冷的脸色,霍郢觉得不该这样,他想了想又笑着说:“我的记得当日陛下就在盛元门,听说谢辉催着叫陛下您下令,将所有的箭都朝他放过去。”

  他紧紧地盯着柳催的脸,虽然这张脸被蛊毒毁了大半,但他依旧能知道这是和那位帝王十分相像的脸。这张脸上似乎天然带了一份厌倦冰冷的面具,霍郢以旧事刺激,才终于使这张面具出现了道道裂痕。

  柳催皱着眉,心中厌恶更甚:“少用那个恶心的称谓来叫我。怎么?你在谢怀面前跪了这么多年,连自己到底当谁的狗都还不认得……”

  话还未停,刀就飘然而至,柳催狠出一刀砸在霍郢的断剑上头,那柄本就可怜的剑上又多了一道豁口。也因为刀剑相接,他和霍郢离得近了些,能闻到他胸前垂挂的一只镂空仙铃中传来了阿芙蓉的香气。

  霍郢单手按剑,瞎的一只眼看不见那厢柳催又朝他动手,只凭耳力感觉一掌破空而出,杀机凛凛。他微微偏头,手使断剑抵着刀口再进,直冲柳催咽喉。但剑到了绝境,再近也近不了分毫。

  这刀被人用过,刀面仍素净如新。霍郢独留的眼被众愆透过来的雪光一照。刺痛片刻后,他从愈来愈近的刀上看见自己恐怖的面容。霍郢忽然大叫一声,发疯似地暴起,让手臂挨了众愆一下。

  他浑然不觉得疼,那道伤深可见骨,飞溅的血液流了满手又染红了他的断剑。霍郢两眼如突,皴皱的皮肤上泛起一片诡异的紫红色,笑也变得更深。他借着柳催一刀之势后退出去,衣衫晃荡隐约可见其骷髅身形。他扯下了胸前的仙铃,把这小玩意塞进了嘴里。

  霍郢换了只手提剑,嘴里塞了东西所以声音含混地说道:“当你的狗,当谢辉的狗,当谢怀的狗有什么分别吗?从拿起这把剑开始开始,我就只能跪在地上听你们说话了。”

  太岳剑,柳催不是没和剑宗的人交过手。无论是霍近英那对兄弟,还是别的什么弟子长老们,柳催都对他们不屑一顾。而直面了霍郢,他才真正见到了什么是太岳剑,那柄曾经的天下名剑。

  说话的功夫他们就已经换过数招,他不退,霍郢也不留手。

  柳催凝眸看见自己手背上浮动的筋脉,似有虫在皮肉中窜动不止。

  霍郢感觉众愆刀上那股蛮横邪诡的内力弱了几分,只道是有机可乘,他觑见柳催招式中一丝微弱的破绽,捉隙而就。

  仿佛巨石崩裂,如同高山倾塌,气势磅礴无双的一剑即将落到柳催身上。霍郢此刻眼中什么也不剩了,只有与他对手之人的性命。可这一剑却生生落空,眼前景象分明没什么变化,柳催也依旧站在他面前,这剑是如何能落空的?

  他有一瞬间的迷茫,张着嘴,接着血和那个仙铃一块从口中掉了出来。

  “怨女唱魂。”柳催轻声念了一句。

  霍郢瞳孔骤变,那声音是从身后所出,令他两耳嗡鸣不止,瞬间流下污浊的血液。眼前景象变换,霍郢惊觉自己身前根本没有人影,只有一片惨淡的天地。

  一只手从他后心所入,几乎整个洞穿他的心口。霍郢按住自己的胸腔,思索着柳催刚刚说的那几个字,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是阎王令中的杀招——怨女唱魂。

  这是一种音魅幻术,佐以传声秘法能扭曲人的心智,心乱了,眼前所见也跟着变得混乱。

  可为什么?霍郢僵硬回头去看,还未及动身就挨了一掌,整个人飞扑出去。

  “剑道大宗师,武学造诣已至顶峰,内功心境也非常人能比,怎么就被三言两语乱了心神?”柳催知道霍郢在想什么,也不去看,眼睛只落在自己的手上。那手沾了血污,触感黏腻又恶心,若是在平常他随手就在身上抹了,反正他穿的衣服从来不缺血腥。

  可今天他的衣服是雪白柔软的锦缎,无垢无尘的一身白衣。柳催不怎么看得惯这种颜色,但心中怪异,他现在不想让这衣服沾染一点脏血。

  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讲究,分明衣服只是衣服,而他这十几年来没有几天不是满身血污过来的。

  “你若不吃阿芙蓉,或许这把戏还真用不成在你身上。”

  阿芙蓉这药极易迷惑人的心智,霍郢常年服食以阿芙蓉为引的化神丹,癫狂暴躁已是寻常。这药麻痹了他一身痛苦,五感迟钝,这可是武者大忌。

  柳催算准他一只盲眼看不全所有,动手时专捉着他的瞧不见的地方去。

  “什么阿芙蓉?”霍郢封住自己的心脉,果真是痛苦难查。感觉不到痛,也就不需要忍耐那些苦楚了。他从地上爬了起来,笑得依旧癫狂,“那是叫我脱胎换骨,摆脱苦累肉身的化神灵药。你以为我会死吗?不,摆脱了这副无用的躯壳,我便是……神了。”

  他说完又是一惊,脸上覆盖阴影,是柳催不知什么时候又到了他的面前,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种感觉很叫霍郢熟悉,但他已太久太久没有体会过这种眼神,那是上位者投下来的无情的眼神。

  柳催一脚踩断他腿上的骨骼,霍郢虽痛感模糊,却并非是真的无痛无觉。断掉的骨骼的痛楚让他一时失真,幻觉又显。他忽然看不见柳催了,眼里所见的分明是以剑指他的苏情君和叶棠衣。

  不过另一头的柳催并不知道霍郢在犯什么癔症,脑子里混乱地在想些什么。霍郢的话还在他耳朵里,柳催听得分明,只是嗤道:“你要成神?阎王令还有一招,叫……”

  劫至神伏,这四个字还未出口他便收了声音,方欲出掌的手也停了下来。柳催被人捂住了眼睛,身后那人的手因沾染风雪而变得有些冰冷,但有着从来不变的温柔。

  “柳催。”叶听雪声音有些低沉沙哑,他方才用内功强行冲破了被柳催封住的几个穴道,心口还在痛,嘴里也泛着血腥气。

  “柳催……不是说痛么,怎么又用上阎王令了。”

  手心微痒,是柳催在眨眼使睫毛轻轻搔在手上。叶听雪对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把捂着他眼睛的手给放了,俯下身去抱着他。柳催发现自己也变得很迟钝,没反应出那人是叶听雪。阎王令又让他陷进了熟悉的杀伐里,那招“怨女唱魂”同样也给他变出来一场噩梦,叫他刚刚把叶听雪忘记了,又回到了那个没有叶听雪的可悲世界。

  霍郢看着这突然出现的人,先觉得那张脸十分眼熟,再毫不犹豫地再向柳催出剑。他敏锐地感觉到柳催周身气势变了,在叶听雪出现之后,这个人好像突然卸下了所以防备。

  柳催不设防,但叶听雪将这人完整地放在心上。察觉到霍郢表露的杀机,叶听雪眼神一凛,将怀中人往后一带。柳催也是反应极快,众愆横过胸前,刀剑相撞发出金石之声,震得两人手臂一阵发痛发麻。

  “去死。”霍郢怒道,在那二人退出去的空隙间,向着自己的断腿狠出一掌,推正那条可怜的骨头后再度暴起。他杀向柳催,一道剑光拦住了他的去路。

  叶听雪将柳催护在身后,看着满身重伤却依旧不死的霍郢,觉得这个人惊悚又怪异。

  “这是你的情人……你的情人……”霍郢终于把叶听雪那张脸看得清清楚楚,话音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目光阴鸷,叶听雪无端感到有些头痛。是关于十年前衢山剑宗的记忆泛起一点涟漪,可要再细想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叶听雪稳住心神,提着风楼正对向他前进一步。

  “这是苏情君的剑。”霍郢看着他手上的风楼,这剑换了名字又换了主人,霍郢却一点都没将它忘记过。因为这把剑,他背离了承天府,也和苏情君恩断义绝。霍郢神色变幻,语气格外僵硬地问:“她死了吗?”

  叶听雪抿了抿唇,还未说话,霍郢又朝他出剑。

  “潇湘……这是叶棠衣的剑。”霍郢熟悉那剑招,喃喃说道。

  他一举将风楼打偏之后便不再向叶听雪靠近了,而是触上自己那只早已看不见的眼睛。他手上本就带着血,这一下更将血都抹了上去,好像那只瞎掉的眼睛流出一道血泪。叶棠衣的断手尚且可以请医师接回去,他的瞎眼却再也没有任何办法,就像他们之间的情义一样。

  他定定地看着叶听雪问:“叶棠衣也死了吗?”

  叶听雪只是戒备地看着他,还是没有回答,霍郢一瘸一拐地朝他走了过来。

  “阿雪!”柳催在他身后出声,叶听雪仍是动也不动,等霍郢走到离他只有一剑的距离之后,他才说:“是不是该准备问我阳捷春了,看着我的脸,想起了那些你对不住的故人是不是?”

  “不。”霍郢摇摇头,原本麻木僵硬的脸忽然又变回了那种癫狂混乱的笑容,他咳出一口黑血,朝叶听雪大笑不止,“我是对不起那些人,但我唯独没有对不起阳捷春。他是该死的,他就该那么去死!”

  霍郢越过了叶听雪,也不去看柳催,他对着已经被大火吞噬一半的衢山剑宗仰面大笑,笑得极为畅快。剑宗要化成灰烬,要变成天地之间的游尘。霍郢把手上的那把断剑丢到了地上,他对着烈火之中的剑宗张开双臂,“我和他们都是一样的人,连宿命都那么相同。”

  他转回身,骷髅似的手指着柳催的方向,眼睛却落在叶听雪的身上,他说道:“他们死在纷争和阴谋里,我才不要。”

  叶听雪看着他脸上露出来的那种难以言喻的怪异的表情,这个人好像又不癫狂了,那双眼冷静清明得几近可悲。这种眼神和他那身狂乱的气派叠在一起,变得荒谬又矛盾,让叶听雪难以置信。

  于是他向霍郢发问:“你亲手烧了剑宗,宗主分明是你的骨肉,你也亲手将他杀死了,你究竟要做什么?”

  霍郢耸耸肩,对叶听雪所提及的人和事物全无一点在乎。他看着飘飞的烈火与白雪,兀自叹道:“我要断除孽缘恶果,我要登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