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并刀如水>第3章 软香03

  软香馆处处都修得富丽堂皇,唯独藤园这个地方最旧,位置也偏。藤园并不用来接待客人,它只用来管教那些初进软香馆,不通情事的毛头小子的。

  再怎么冷心冷性的人,到了藤园,都会改头换面,出来仿佛换了一人,生生养出来一节媚骨。藤园里只有一人与众不同,他的名字叫做絮雪。管教的夫人手段毒辣,饶是这样,她们也教不好絮雪。于是她们将这个归结于,絮雪是个傻子,他不知道这里的很多事情都代表着什么。

  竹玉第一次见到絮雪的时候,絮雪赤身裸体地跪在地上,夫人们给他喂了阿芙蓉。药性起来的时候,絮雪浑身都在颤抖,皮肤下漫上一层诡异的潮红。絮雪被人摁着,身后插着一块泡了药水的玉势,他看起来很狼狈,每一个从藤园出去的人都是这么狼狈的,

  他身前背后有许多狰狞的伤疤,这些丑陋可怖的东西当然不允许存在于软香馆的人身上。于是当竹玉再次见到絮雪的时候,他的皮肤已经光洁如新,那些伤疤已经被软香馆秘制的膏药彻底抹去了。伤疤可以清除,她们却仍未塑造出来一个媚骨天成的絮雪。

  絮雪时常犯病,有时上一刻还好端端坐着,下一刻就开始咳血,夫人们会给他喂阿芙蓉。药瘾犯了就送去管教,玉势在他身里,泄了身,那苦痛就消失了。她们以为这样子能教会他怎么样承欢,可是快感如潮水漫上,再怎么汹涌,也有退潮那一刻,每每絮雪醒后,他就什么也记不得。

  只空有一身情瘾。

  竹玉回过神,他后退一步,隐约听见房中絮雪在痛苦地呻吟。

  丘源不爱在软香馆里多待,试弦执意留下那个兔儿爷,他便和试弦没什么话好说了。在他看来,软香馆里最好说话的,莫过于此间馆主,这是一个精明但是纯粹的生意人。馆主纯粹,纯粹只喜欢钱,丘源认为,这世上最简单的事情,就是可以用钱来解决的事情。

  两箱黄金换回来了一个活人,试弦曾试图阻止,话却被轻轻拂了回来。

  馆主无意留心她的纠葛,只有一句:“我看那两人也是两情相悦,你怎么就不懂成人之美呢?”

  两情相悦?试弦脸色已有些不好看了,她离开桃花坞,回到了自己的居所,方进门,底下就来人说:“絮雪醒了以后,不知怎么地就愿意和那位柳姓客人走了。”

  “不是让你们喂阿芙蓉么?”

  那人摇头:“不能用了,药性太烈,他心肺承受不住,今日在外头突然发了病,心脉都没了。”

  试弦面色仍然不善:“不该如此的,他神志不清,又能应承别人什么?他走了,我可就不好交代……查清楚那个姓柳的是什么身份了吗?”

  “查不到,丘源那边也查不出什么,我查了江南柳氏,并未有叫做柳催的。”

  “天地间哪有凭空出来的人?真不知道留着你们能有些什么用!”试弦心里烦乱,厉声骂了一句,挥手让他们全部滚开。

  那厢的桃花坞里。絮雪发病,咳出淤积已久的血。他半条命踏进了黄泉关口,死生相交,好像有黑色的洪流要将他带入九幽地府。絮雪只能死死抓住接些什么,才能留住自己。等他好不容易从黄泉抽身,转而又陷进一桩新的噩梦里。

  梦中他游走在一片密林中,那是一个落雪的深夜,他走得手脚麻木,但一定要快步离开这个地方。他不知道为什么,只凭着本能一直往前跑,风雪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冻住了,他也没办法停下。冷风如刀,倒灌进肺腑,寒气游进四肢百骸,他能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一点点变凉。

  他再也走不动了,跌倒在地。身边忽然出现了一个人,那人拽着他往前,步履蹒跚。

  “不可以停,快走,快走!”

  絮雪听着那声音耳熟,脑海却没有一丁点印象。这声音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声音,干哑难听,那句话在絮雪脑子里转了很久很久,他也分辨不出来这是男声还是女声。

  絮雪磕在地上,那人也一道摔下来了,前头不知是悬崖还是什么,黑漆漆的看不清楚,他心道再也不能往前了。絮雪力气全无,身边的人抽走他手上的断剑。后头有人追上,他没办法回头,但能清晰感受到身后有股森冷的杀气,他要死在这里了吗?

  柳催想起来絮雪身上明明没有一点伤痕,又哪里来的这么重的内伤。摧心掌,这世间会这样阴险毒辣武功的人寥寥无几。他看着那张苍白美丽的脸,也不知道他招惹了什么的仇家,然后流落到此处。正想着,那影子又生不知鬼不觉地冒了出来,对着柳催低声说了些什么。

  柳催笑了笑:“丘源倒是有本事,算我欠了他个人情。我记得了,你去备马车,晚些时候我们该走了。”

  影子应声离去,柳催看向床上人。这人昏死过去很久了,应该是在做噩梦,也不知梦见了什么,一双手冷得像冰,拽着他不肯松开。外头有人敲门,是那几个医师又折回来了。

  他出门时竹玉还站在外头,见了柳催才悄悄问:“他还好吗?”

  柳催想了想,絮雪那副身子破烂不堪,阎王似乎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只等着人一断气,就好把他勾走。但他又是个命硬的,偏偏就是还留着一口气。

  “死不了。”柳催说。

  桃花坞里乱糟糟闹了一通,一个下午的光景就不见了。丘源从楼上下来,看见柳催还没走,直道:“我感觉你倒不是喜欢什么人,是不是只想待在这里?”

  柳催摇头说:“天色晚了,我请你吃个饭吧。”

  丘源总是看不懂他,天色果然暗下来的,桃花坞的灯还没亮,柳催的眼睛黑漆漆地像个墨点,丘源看到些奇异的情绪。

  两个人并肩走着,随意叫人安排了些菜肴。今日其他宾客不在,柳催和丘源更为熟络,二人好似密友,这时候便不将就什么礼节和菜色了。

  也就是坐下的时候,两杯酒下肚,丘源才说道:“不知道他们竟然请你来这种地方……这可是温柔乡,销金窟,以前也不见你上心这些。”

  柳催随口应付:“我只是个山中野鬼罢了,又不是和尚,碰到个合心意的想要他,不也是正常?”

  山中野鬼?丘源闷了口酒,嗤笑一声:“渠阳城,这里真热闹,越往南边,越热闹。”

  柳催碰了他的杯子:“才喝了几口,就醉成了这样。”

  从这方小小的窗望出去,夜间的软香馆才是真正活了起来。灯火都亮了,照得水天金黄璀璨的一片,河中一部画舫,管乐丝竹的声音飘得很远很远,这就是渠阳城最热闹的地方。

  今日的软香馆和昨日的软香馆并没有什么差别,柳催觑着窗外,觉得这繁华景象也很怪异。今日的软香馆并未进出多少人,城中显贵也不会夜夜都在此笙歌。但软香馆却十年如一日的保持着这段繁华,日夜不歇。它好像一个华美物件,存在的本身就是一段繁华的照影。

  丘源也看着窗外,他已经喝得醉眼朦胧了。这些年走南闯北,这样的繁华景象见过无数回了,确实是越往南边越热闹。偏偏大魏王城在北方上阳,帝京繁华都不及于此。

  他闭了眼想:可这分明能算得上是乱世。这些话讲不出来,只能跟着一口一口的酒吞进肚里。

  絮雪大约是亥时醒的,醒后有人牵引着他离开桃花坞。柳催替他赎了身,今朝离开软香馆便再也不是这里的人。送他出门的不是竹玉,絮雪认不出来人,他似乎真的是个傻子,那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全然不设防备。

  深夜,早春天气仍冷,絮雪还是穿着那身薄衣裳,走这段路只觉得步步生寒。还好接他走的马车停的不远,絮雪顺从地听那人吩咐上车,掀开帘子时却当头撞上一个温暖的躯体。

  柳催喝多酒,本来就在这车上闭目躺着,听见外头动静才磨蹭过来。那人直挺挺撞上来,他怀里好像抱了捧雪。

  “这叫投怀送抱吗?”柳催笑着他,抱也抱着了,干脆不松开手。

  “你是……”絮雪被人揽在怀里,动弹不得,那怀抱暖融融的,索性也靠着。

  “你该叫我夫君……”柳催靠在他耳边呓语,他喝得很醉了,絮雪耳边多了一道匀称的呼吸。

  耳鬓厮磨的片刻间,絮雪忽然想起来昨日某些亲昵无间的时刻来,就是身边这个人。他想回头去看这是什么人,却不能动,脑海里乱糟糟想着什么,心口忐忑难平,和往常一样揪起阵阵痛楚。

  原本已经睡着了的柳催忽然睁开了眼,车窗帘子忽然掀开了一角,接着一点寒芒掠过,箭矢从二人面前擦过去,直挺挺钉在墙壁上。絮雪腰上环着的手将他往后一带,马车急急冲了出去,两人被惯性甩出去,摔到车壁上滚了两圈。絮雪被人抱着,身上没有磕碰,那种心悸的感觉却越发清晰,他两耳嗡鸣,柳催在他身边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柳催低喝一声,见外头没有反应,他随即用脚勾开帘子,只见马儿疾驰,车夫不知所踪。他往前靠了些,帘子又被风掀开,几道箭又射了过来。柳催尽数避开了,马已受惊,他拽着缰绳也不能带它步入正轨,他左右看了看,这连软香馆的大门都还没有出。

  他回头,对上絮雪那双明亮如星的眼眸,絮雪正无声地看着他。

  “不用慌的。”柳催随口安慰,说罢将人重新揽进怀里,在马车将要冲进密林那一刻抱着人跳了出去。

  柳催借马车势头飞身而出,夜色见如一道闪电,那些利箭从始至终都在注视着他,柳催的每个落点都会扎下几只箭矢。他避无可用,伸手拔了树上断箭,心中估算了方位,朝那方向狠狠掷了回去,

  远处墙头摔下来一人,絮雪循声看过去,见那地方倏地又起了几个人影,转眼四散开来。

  一声急促短笛,招来一直红着眼睛的苍鹰,柳催把絮雪护在身后,冷眼看着那只鹰的主人。

  马车已撞得一塌糊涂,一人从墙上跃了下来,站在马车棚顶。

  那是个身穿灰色布衣的男人,鹰钩鼻,狭长目,一只眼的瞳孔是诡异的灰白色。他淡淡笑着,笑意森冷可怖,因为他眼光阴鸷骇人。他先看了一眼柳催,面色还是正常,看到柳催身后的絮雪时,他的眼光就变了。

  那双阴鸷的眼睛里无端生癫狂来,絮雪正对上他的眼睛,心口剧痛,恐惧从骨髓中渗透而出。

  “我留你在此间,不是为了让你跟别人乱跑的。”他冷冷道。

  絮雪听了他声音,噩梦般的记忆忽然如潮水般席卷而上,将他湮没至无法呼吸。他心口生疼,喉咙里腥甜上涌,不自然地后退一步,手却被人抓上了,一股融融暖意流淌进他身里,将絮雪将要发的病生生压了回去。

  灰衣人见了他们相执的手,脸上忽然扬起一阵骇人的疯狂。肩头苍鹰高鸣跃起,他的主人身如鬼魅,五指成爪,对着柳催门面袭来。柳催侧身避过,翻手斜出一掌,那人反应也是极快,手换了个方向。二人对上一掌,柳催眸光闪动,两掌相对,气劲扬出,整片林子都撼动不止。

  灰衣人掌力不及他,连退数步才稳住身形。他肺腑震荡,显然是被人伤得不轻,他收手抬头,那只鹰再度落在他肩上。

  他癫狂大笑道:“阎王令!很好,很好,死人岭里跑出来了一只鬼,可叫我好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