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我自蓬莱>第126章 风雨如晦(四)

  桃花疫,多年前曾经席卷金陵城的瘟疫,城中死人无数,尸首无人收敛,最终烧成飞灰。

  一朝卷土重来,竟比多年前还要来势汹汹。

  最先出现大批病患的是城南,不过数日之间,已经死了近百名百姓。

  天子春猎,宗室百官随行,留在城中的半个朝廷群龙无首,慌慌张张将病人出现最多的几坊封禁,不许进出。

  到了这种境地,人的生欲压过一切。身上发出红疹的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拼死也要出去找大夫看病续命,暂时还未染上疫病的人更是呼天抢地,说什么也要冲破封禁,不愿被留在这一处死地。

  被调来封闭坊市、不许百姓进出的士兵都是守城军队中最不起眼的一支,才来做这脏活累活,日日与关卡后的病民对峙,不敢放任何一人出来。

  流言之祸,更甚于瘟疫。城中纷传这几坊的百姓早已经被放弃,而那些高官富贾却早就拖家带口,带着成车的金银细软逃出了金陵。

  百姓冲关,险些逼出大祸,最后是天清观的仙师们亲自镇守,又将太医院中的太医分出一半送进去,才略略将局面安定下来。

  然而流言也不算是全错,城中的权贵人家得到消息,纷纷外逃避祸,几处城门从早到晚被他们的马车堵得水泄不通。

  还未染病的百姓更是人心惶惶,纷纷逃出城中。

  一时间,这繁华富丽的金陵城,已是一片萧瑟景象。

  而疫病也早就蔓延开来。

  城中所有医馆都挤满了病患,到处都是哭喊声、唉叹声。短短几日,街巷桥边已经出现许多尸首,身上红疹溃烂成疮,都是因为桃花疫而病死的。

  更多贫苦百姓则涌向了天清观。

  人人都晓得,上一次瘟疫肆虐时,只有进入天清观的人才保住了一条命。

  天清观本就在城中声望极盛,瘟疫袭来,百姓们早已失去理智,谁也不想做病死的孤魂野鬼,拼了命也要挤进天清观的大门。

  知昼唯恐收容病患流民太多,观中会生大变,国师却言道能多救一条性命也是好的,打开了天清观的大门,让患病的百姓全部进入。

  观中挤了数千病民,还有些未得病的百姓心中惶恐,装作有病也要混进来。

  这些人要诊治用药、吃饭喝水,天清观的弟子们忙得脚不沾地,连观中的水井都被喝得水位低了下去。

  天清观中容不下了,百姓们就在大门外的街边躺下。天气渐热,便溺满地,臭不可闻。更不必说每一日都会多出无数尸首,浑身溃烂发臭,流出尸水,引得蚊蝇四处飞舞。

  天清观中虽有药堂,然而平时只给一些穷苦百姓看病,懂得医术的弟子并不很多,小神医忙得焦头烂额,不眠不休。

  谢苏从旁协助,亦是几天时间没有合眼。温缇修习蛊术,蛊毒皆精,也通医术,也已经好几日留在药堂中照顾病人,不曾离去。

  丛靖雪不懂医术,心中焦急,也只好做些熬药之类的事情。他修为高深,每当有天清观的弟子支撑不住的时候,便出面顶上。

  他们皆是修士,自然有灵气护体,不大容易染上疫病,然而数日不眠不休,极为损耗心神,可桃花疫来势汹汹,天清观内外全是病民,却是半刻都不得休息。

  患病之人先出红疹,再发高热,等到红疹溃烂成疮之时,便药石罔效。

  小神医开得出退热的药方,却想不出该如何治愈这凶猛疫症,将自己埋在一堆卷宗里,寻找上一次桃花疫席卷金陵之时,太医们是如何开方用药。

  谢苏直觉此事有异,要去找到国师,追问多年前那些进入天清观的人究竟是如何被治好的。

  可国师却并不在观内。

  陛下有旨,城中瘟疫泛滥,观中病民甚多,命国师亲自护送长公主前往城外的清水行宫。

  长公主金枝玉叶,又有孕在身,不可出一点差错,国师接到旨意,已经护送着长公主离开了天清观,总也得六七日才能回来。

  谢苏直觉此事有异,手按承影剑,原本是打算先礼后兵。

  可国师竟在这个节骨眼离开天清观,知昼真人更是不清楚当年之事,诚恳道国师并不懂岐黄之术,上一次进入天清观的百姓之所以能痊愈,或许盖因心诚。

  他已安排下去,待国师回来,开坛祭天,写下祷文,集众人念力,感动上苍。

  谢苏面色一冷,并未多言,小神医听到这话,却是连笔也扔了出去,破口大骂道:“他是不是修道把脑袋给修坏了?”

  眼见观中死去的病患越来越多,这天清观的名号也开始摇摇欲坠,此时观中聚集了数千名百姓,若是闹将起来,根本压制不住。生死横陈眼前,能教怯懦者悍勇,文弱者疯狂。

  小神医坚信当年的药方中一定有可治桃花疫的药材,当时不同的方子一齐下来,或许是某几味原不相干的药材合在一起,发挥了效用,越发埋头在当年的记载之中。

  正焦头烂额之时,那位迂腐至极的知昼真人倒是带了几十个百姓进入观中。

  这些人都是上一次瘟疫中在天清观保住一条性命的,或是因为没来得及逃出城,或是亲人都已染病死去,只剩自己孤零零地在世上,或是因为心存善念,想来观中做些事情。

  这些人都是壮年的男子和妇人,在观中给病患擦身、熬药,也颇使得。

  充作劳力,还在其次,这些人曾在桃花疫中幸存,倒是给观中病患吃下一颗定心丸,先前稍有蠢蠢欲动,也暂且压了下去。

  他们都是寻常百姓,并无灵气护体,然而几日下来,却并无一人染上桃花疫,小神医从旧日记载中什么也没寻出来,见到这些人,却是心中一动。

  看来这桃花疫,只要染过一次并痊愈,便不会染上第二次。

  谢苏有心询问这些人,当年是用过什么药才治愈了桃花疫,细细盘问一遍,才发觉这些人虽然是从城中各处而来,彼此并不相识,却大致年岁相当。

  当年桃花疫泛滥,他们进入天清观时不过是四五岁的小娃娃,什么也不记得。

  小神医一呆:“难道小孩子可以活,大人就活不下来?”

  谢苏心中不安,不仅仅是桃花疫这一件事。

  明无应与春掌柜离去,说是去城外见逐花楼主,却一直没有回来。

  谢苏以符纸联络方长吉,才知道清正司中也收容了数百流民,又派出修士,以术法烧去街上病死之人的尸首,实在抽不出人手前往城外运河探查。

  天清观中,每天都有病死的人,还未咽气的病患身上全是烂疮,面颊枯瘦,一双眼睛如鬼一般,看着身边前一刻还与自己说话的人,下一刻就断气了。

  人在死前,是连号哭也没有的了,喉咙里咯吱咯吱地倒气,听着阴森怕人,可什么时候听不到这样的声音了,就是人死了。

  不断有流民进入天清观,带进来更多的传言,有的说城南那几个坊市中的人早已经全死了,还有的说连太医院的太医也死了好些个,更有人说外面黑市上流传着一种仙药,能生死肉骨。

  观中死气蔓延,不少天清观的弟子又是疲惫,又是害怕,不知是累病了还是吓病了,有十几个人受不住此等煎熬,偷偷逃走了,还有一二柔善怯懦之人,一觉醒来,谁也不认识了,变得痴痴傻傻的。

  小神医见惯生死,虽心中焦急,但并未失措。温缇原本话就不多,近日来更是沉默寡言,心里倒也还稳得住。

  只有丛靖雪连日待在病患之中,却无法相救其中任何一人,只能眼见着他们死去,内心极是煎熬。

  谢苏有时见他脸上流露出怔怔的神色,眼泪落下来,自己也察觉不到。

  他有心要同丛靖雪说些什么,可自己于安慰人这一道上向来差劲,还未开口,丛靖雪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勉强一笑,反而宽慰他自己没事,就又去熬药了。

  他虽然修为高,可是心里负担太重,又一连数日不眠不休地煎熬下来,累得险些一头撞进药炉的炭火里去,温缇好说歹说,将他押去药堂旁边的小屋休息。

  这几日中,小神医试了许多种方子,都不见效。

  以她医术之精,对这桃花疫竟然束手无策,懊恼挫败自不必说,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下去。

  这日傍晚,有一个病患忽然发了疯,他父母妻女都已经亡故,自己身上的桃花疮也有了溃烂之相,与其慢慢病死,不如一刀结果了自己痛快。

  他夺了小神医切药材的小银刀,伸手就往自己颈中划去,幸好温缇就在近旁,情急之下出手,用蛊术制住了他。

  只是那人死志骤起,出手又快又凶,虽然温缇手脚已经很快,他还是在脖子上割出一道伤口,鲜血汩汩而下。

  有一二只蛊虫沾染到他的鲜血,竟然僵硬不动,片刻后便碎成齑粉。

  温缇皱了皱眉,抬手从那人手中夺下小银刀,凑到鼻端,嗅闻刀刃上的鲜血。

  片刻之后,她的神色凝重起来。

  谢苏赶来时,温缇已经与小神医采了近百个病者的血,分置瓷碟之中,一一验过。

  小神医懊恼道:“不是瘟疫,这是有人下毒!”

  她原本心中就有些奇怪,此次桃花疫的症状也是高热出疹,疹破成疮,只是发作得要比上一次桃花疫快得多。

  根据观中记载,多年前的那场桃花疫中,染病者身上的红疹转为脓疮要七八日,再到溃烂也要两三日,一个人从发病到病死,中间有十日左右的光景。

  可是这一次城中的病患,从出疹到病死,大多不过四五日。

  因为病者的种种症状都与记载中一致,小神医只道这一次的疫病发作更凶烈些,她与温缇整日试药,谁也没想过这是有人下毒。

  可要用什么样的手段,才能让城中这么多人同时中毒?

  谢苏心思电转:“是有人把毒下在水里。”

  小神医叫了一声:“是了!这金陵城中水陆并行,水网交连,家家户户门前都有小河,饮水煮饭,用的都是河里的水,那个人一定是最先在城南下毒,所以城南几坊之中的百姓中毒,症状就好像桃花疫一样……”

  谢苏又道:“短短几日之间到处都有病患出现,投毒之地应当不止一处。”

  小神医喃喃道:“既是下毒,那可不分修仙者和普通人,为何我们都没有事?”

  温缇忽道:“观中取水都是从那口古井,我们喝的并不是外面的水,所以至今还未中毒。”

  谢苏与她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想到,应当速速派人看守观中水井,观中每日流民进出,投毒之人若想混进来,那可是容易得很。

  既已知道是有人下毒,也当即刻告知清正司和太医院。

  谢苏当机立断,要去清正司找方长吉。

  如今这金陵城中波谲云诡,他们在观中消息闭塞,独木难支,只有清正司可以信任。

  至于观中那口古井,验过毒之后需得着人把守好。

  谢苏稍一凝神,见温缇转身向丛靖雪小憩的屋子里走去,心中已经知道她的意思。

  丛靖雪襟怀冰雪,原本是个极温润的君子,只是稍微有些优柔寡断,但温缇却是个果决坚毅的性子,有他们二人在观中,出不了什么乱子。

  至于那位知昼真人,姑且不论是否卷入了这场风波,先将他捏在手心里就是,封闭天清观,再看守好那口古井。他若是说得通最好,若是说不通,以知昼的修为,丛靖雪一只手也把他给碾死了。

  如此,谢苏就可以安心暂离天清观。

  许是因为知道城中将有大阴谋,又得知谢苏要离开,小神医站在原地,忽觉不寒而栗,不敢一个人留在药堂,追上几步,同温缇一起去房间里找丛靖雪了。

  谢苏并不耽搁,转身就走,穿过药堂庭院时,见满地病患形销骨立,垂死煎熬,听到夜风中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将承影剑扣在了掌心。

  还未走出天清观大门,谢苏却被一个人给拦了下来。

  是知昼真人。

  他连日来忙着布置祭坛,安抚观中弟子,谢苏已经好几日不曾见他,此刻被他拦下,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心中却在想,他来得如此及时,可是因为知道了什么吗?

  天清观和国师,是不是也裹挟进了这场惊天的阴谋之中?

  然而知昼开口,说起的却是另一件事,与桃花疫全然无关。

  “国师曾嘱咐我查阅观中弟子名册,找一个叫做陆英的女子。”

  几日劳累下来,知昼的身形更显得纤弱。

  他面有倦色,又道:“我已经找到了。只是卷宗陈旧,不便移动,还请你随我去藏书阁一阅。”

  谢苏微微蹙眉:“你这些日子就在做这个吗?”

  知昼道:“这是国师吩咐下来的事情。”

  见他迂腐至此,谢苏也不再说什么,心中却也没有全信。

  去一趟藏书阁花不了多少时间,且若是投毒伪装瘟疫一事与天清观大有关系,知昼此刻前来便是有意阻拦,他以不变应万变,见招拆招就是了。

  可行至藏书阁前,谢苏却看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自夜色中向他走来。

  知昼疲惫地解释道:“一刻之前,蓬莱主已经返回观中,我派人去你住处送信,找不到你,这才……”

  谢苏心中先是升起了无尽的戒备。

  同样的亏,他已经吃了太多次。不论什么牛鬼蛇神,都敢变幻成明无应的样子来诓他,好像打定主意他一见明无应就要失措,就要被骗。

  谢苏站在原地,并未上前,内景之中聚魂灯光芒大盛,温暖光辉之下,他终于发觉此处并不是什么幻境。

  眼前的人真的是明无应。

  被明无应身上熟悉的气息笼罩时,谢苏心中一个极深的角落忽然抽痛了一下,连日来的殚精竭虑、不眠不休所积压下来的深重疲倦一瞬袭来。

  却也无比的放松。

  明无应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

  “我都知道了,我们先去看阁中的记载。”

  谢苏点了点头,由知昼引路,与明无应一起步入了藏书阁。

  藏书阁二层点了数只灯盏,长桌上全是堆在一起的卷宗,几个天清观弟子立在一侧,每个人脸上都是倦色,想来是自国师吩咐下来,便在这里衣不解带地查阅记载。

  知昼执着灯说道:“这是一千年前的弟子名录。”

  摊开的名录之上,记着陆英的名字,墨色已经稍有褪淡。

  天清观筛选弟子极严,陆英出身于乌蛊教,又叛教而出,修习的不是正统道法,是带艺投师,因此在名录上多了一行关于出身的记载。

  旁边又有一行更小的墨字。

  道侣阴长生。

  鬼面人就是阴长生。

  千年之前,阴长生与明无应在同一天闯入天门阵。明无应脱去龙骨,截断了泛滥的弱水。阴长生越过了天门阵,携道侣飞升。

  鬼面人是从天门阵后的那个世界而来,而他所用的正是陆英的蛊术。

  谢苏心中早就有过这个猜测,此刻看到这黯淡陈旧的一行墨字,并无多少惊讶。

  明无应向知昼笑了一笑:“有劳真人了。”

  二人出得藏书阁,明无应先开口说话。

  “我这几日去了一个地方。”

  他语气中微现嘲讽之意:“我一直在想,阴长生是怎么回来的。天门阵后那道云桥,可是只能从这边通往那边。成神之路,哪有那么容易回头?”

  谢苏问道:“师尊去了什么地方?”

  明无应笑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不是敷衍,是还没有到说的时候。”

  若是换作从前,谢苏即使不问,心中也会有许多猜测,可是到了今时今日,谢苏忽然明白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做出闯天门阵这样的事,不是因为明无应有许多事不肯告诉他,而是因为他不信明无应。

  他不信明无应说的话,不信自己终有一日能走到明无应的身边去。

  十年之前,在蓬莱山西麓的岩洞之中,明无应对他说过两个字。

  等我。

  若是他信明无应,就会在蓬莱等下去,明无应说了要睡十年,他就等十年。

  若是他信明无应,元徵的话就不会激怒他,误导他。

  若是他信明无应,他就不会盗牧神剑,不会上天门阵。

  可明无应今夜同他这样讲,谢苏就只是点点头,心中没有疑问,没有较劲,没有怨怼。

  只有对明无应无穷无尽的笃信,以及由此而生出的,无穷无尽的勇气。

  明无应微微转过脸,笑道:“小丫头来找你了。”

  谢苏侧目一望,见石阶上奔来一个身影。小神医神情张皇失措,见着他,眉梢一垮,却像是要哭了一样。

  “我生怕你已经离开天清观了,一路……追过来,还好遇到一个弟子,说看见你往藏书阁来……”

  她说一句话便要停顿片刻,显然是追赶得太着急,气息平定不下来。

  “丛靖雪也中毒了,温姑娘一见他身上发出红疹,什么也没有说,径直就往外走,我拦不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