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我自蓬莱>第97章 海雾烟霞(四)

  这声音细碎,混在海浪声中并不算十分明显。

  但谢苏耳力过人,已经听到那并非船身破开海浪发出的声音。

  他翻身坐起,拿起身边的承影剑,无声无息靠在窗边,侧目下望。

  海上大雾弥漫,他住的房间是在第三层,至多看得见下面两层,看不到水面。

  只见七八条手臂粗的绳索从雾中伸出来,末尾挂着精钢爪钩,深深地楔入栏杆。

  每条绳索上都有数名蒙面人脚步如飞,轻捷迅疾,顷刻间就跳到了船上。

  这些人训练有素,黑布遮面,脚步更是无声无息。

  他们身上都穿着鱼皮衣,湿淋淋的,一望即知是刚从海水中浮上来。

  谢苏心头一凛,此刻木兰长船正在溟海之上,四周无边无际,这些人再精熟水性,也不可能是从岸上游过来的。

  海雾之中必定有船。

  一个名字霎时间出现在谢苏心中,能在溟海上航行的可不只是木兰长船,还有沧浪海的船队。

  “殷怀瑜……”谢苏无声道。

  想到这个人的一瞬间,他甚至没有仇恨,只是单纯的杀心。

  所有的蒙面人接连通过绳索,人数在三十左右。

  谢苏侧身站在窗边,并不露出自己的身体,只是以目光下望。

  那些蒙面人互相打了一个手势,仿佛对这木兰长船的构造很是熟悉,打开了一道暗门,立即进入了船舱。

  恰在此时,一股异香从走廊上漫了进来。

  谢苏立刻用清水淋在手帕上,盖住口鼻,继而闪身至门边,静听走廊上的动静。

  他刚刚低下头,就看到一只小虫从门缝里爬进来。

  这虫子与蜈蚣形似,通体漆黑,只有背上有一道长长的金线。

  这金线虫爬行极快,几如黑金二色在地面上游走,转瞬间已经到了谢苏脚边。

  他手指一动,先前用作修整人皮面具的竹片刀顿时飞出,将金线虫牢牢钉在原地。

  那虫子被竹片刀钉住,摇头摆尾地挣扎了一下,竟然化成一小股黑烟,原地消失了。

  谢苏微微皱眉,打开房门,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走廊上灯火摇曳,那股甜腻异香也消失了。

  谢苏握着承影剑,刚刚迈出一步,就发觉自己踩到了什么东西。

  是一枚灵玉,上面还打着碧色的璎珞。

  他将灵玉拾起,转而望向自己腰间,那里也挂着一枚一模一样的灵玉。

  这是昆仑弟子用来护持心神的灵玉,佩在身上,心神宁定,不易为邪魔外物所扰。

  那自己捡到的这枚灵玉又是谁的?

  走廊上安静得落针可闻,谢苏一面注意着走廊尽头楼梯的昏暗处,一面用剑柄顶开了谈致远的房门。

  里面窗户大开,空无一人。

  谢苏越过谈致远的房间,又打开另一名昆仑弟子的房门,只见那弟子睡在床上,右手垂下,手背上趴着一只金线虫,正在吸血。

  而金线虫背上的那条金线已经有一小半转为血红,似是吸血越多,金线转而变红的部分就越多。

  谢苏拔剑挑开那只金线虫,锋利剑尖一点,那虫子立刻从中间断开,如同他房间里面的那一只,转瞬化为一小股黑烟消失了。

  谢苏上前一步,查看那昆仑弟子的情况。

  他手背上被金线虫咬过的地方立刻红肿起来,破口之处近似瘀黑。

  谢苏进门之时,那只金线虫才刚刚将他咬伤,不过是片刻功夫,这名昆仑弟子的脸色已经转为潮红,呼吸又深又重,显然已经中毒。

  他又探了探这昆仑弟子的腕脉,发觉此毒一时之间并不致命,只是发作很快,令中毒之人浑身灵力如沸,无法自如流转,因此气促不平。

  谢苏退出房间,又查看了另两间房的情况,那两个弟子也是被金线虫咬伤,人事不省。

  走廊尽头则是何靖济的房间,但谢苏刚刚走近,就听到楼梯处传来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他闪身进入自己右手边的房间,推开窗子,在大雾之中一跃而下,无声无息地落在船上。

  这些蒙面人很有可能是沧浪海的人,但看他们的行动,似乎并不是要取这些昆仑弟子的性命。

  若是真有这个念头,不会明明能够得手,却用了那种并不致命的毒虫。

  以何靖济的修为,如果没有被毒虫咬伤,应当能够自保。

  茫茫海雾之中,只能听到海浪起伏的声音,却什么也看不见。

  谢苏向海雾中凝视片刻,手腕一动,拔剑出鞘,将那七八条绳索全数砍断,随后顺着先前看到的那些蒙面人走过的方向,在两只叠放的巨大木箱之后找到了那扇暗门。

  这暗门从外面看去,与船身木板严丝合缝,若不是亲眼看到那些蒙面人从这里接连进入,谢苏也想不到这里还有一条通道。

  他自暗门向下,发觉自己好像走在两面木板的夹层之中,每向前一段,便由木板间的缝隙可以看到外面,竟是第一层房间的走廊。

  通道一折一转,渐渐向下,尽头处的木门并没有关紧,漏出外面的一线亮光。

  谢苏靠近木门,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

  从那透光的缝隙之中能看到一个女子背靠木门,坐在地上。

  谢苏看她衣衫的颜色,就知道这是淳于笙。

  她脚边还躺着一个男人,外裳被除去,脖子上还刺着三根金针,昏睡不醒,正是段致诚。

  应当是淳于笙想要检查段致诚是否醒来,那些蒙面人却忽然上了船。

  在淳于笙面前,一排船工皆被绑了手脚,扔在了靠墙的地方。

  此处空旷,似乎是木兰长船底部的货舱。

  那些穿着鱼皮服的蒙面人则把守在房间各处。

  却有一个穿白色衣衫的男子负手而立,背对着谢苏,从那些被绑在一起的船工身前走过。

  他身上的白衣与谢苏此刻身上穿的衣衫一模一样。

  那是个昆仑弟子。

  蒙面人似乎对他俯首称臣,甚至不大敢直视他的样子。

  只有一个船工没有被绑起来,站在房间一角,低着头。其他的船工对他都是怒目而视,更有一人直接恨声道:“奸细!”

  那些蒙面人如此熟悉木兰长船上的暗道,必是有人暗中接引,谢苏并不觉得奇怪。

  而白衣男子走到那个骂人的船工面前,不见他有什么动作,那船工周围的人却是脸色大变,显然惊骇不能自已。

  待白衣男子移开脚步,谢苏才看到先前那船工已然气绝。

  一众船工无比悲愤,痛哭咒骂声不停,那白衣男子只是淡淡地交代了一句:“把他们的嘴都堵起来。”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谢苏已经从声音听出了这白衣男子是谁。

  是谈致远。

  隔着薄薄一扇木门,只听得淳于笙冷冷道:“你想要什么,只管说就是了,不要伤我船上的人。”

  谈致远笑了两声,转身面向淳于笙,悠然道:“我想要的东西,不在这条船上。”

  他转身朝向木门的一瞬间,谢苏的眼瞳一瞬放大。

  谈致远的脸上,扣着一个鬼面具。

  从那面具上源源不断泻出阴森诡异的气息,连谈致远的眼白也变得血红。

  他的目光环顾货舱各处,吩咐道:“去将我那些师兄师弟们请过来吧,哦,别忘了我那位天之骄子的小师叔,他的修为可是很高啊。”

  两个蒙面人应声而去,谈致远又道:“罢了,我与你们一同过去。”

  木兰长船上的所有船工都在此处,已经不需要再从暗道穿行,那两个蒙面人便跟在谈致远身后,一同从货舱大门走了出去。

  谢苏伸指,从木板的缝隙之间点了一下淳于笙的肩头。

  淳于笙浑身一僵,谢苏立即将声音压到最低:“是我。”

  货舱中的蒙面人大多注意着那些船工,淳于笙活动了一下被绳索绑得麻木的双手,借势侧了侧身子,低声道:“他们要找的是那些昆仑弟子。”

  谢苏道:“船主呢?”

  淳于笙用余光看着货舱中的蒙面人,艰难地从怀中拉出一角皮影人偶,轻声道:“我怕父亲醒来又寻短见,将他收在了人偶中。”

  “他们是从水中上船,我已经将绳索砍断了,”谢苏又道,“但我猜海雾之中,另有一艘船在不远处。”

  淳于笙的心思转得很快,立即知道了谢苏的意思,小声说道:“第三层船舱,与你们所住房间相反,最靠近船尾的房间,罗盘也在那里,你随意令船舵转向,海雾之中,那艘船是看不到我们的。”

  “好,”谢苏轻声叮嘱,“若是那个戴鬼面具的人回来,不要激怒他,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谢苏又将一柄薄薄的竹片刀塞入缝隙,转身从暗道中离开。

  算上在白家沉入冰湖的那一次,这是谢苏第四次见到鬼面人。

  他初时觉得戴上鬼面具的人只是傀儡,但是这些鬼面人之间,似乎有着微妙的不同。

  白家冰湖上的那个鬼面人并没有说过话,与其说是人,更像是一种邪物。

  第二个鬼面人是柳启,他为了遮掩身份,选择杀死了柳家的人灭口,但谢苏记得很清楚,那时的柳启并没有认出明无应。

  而到了第三个鬼面人,也就是常小四化成的那一个,与柳启有着很大不同。

  这个鬼面人似乎只是侵占了常小四的躯壳,因为朱砂骨钉,特意追寻自己而来。

  他也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谁,明无应又是谁,甚至知道明无应下山来的只不过是一个分身。

  如果说白家冰湖上的那个鬼面人和柳启都只不过是个傀儡,直到这一次,谢苏才感觉到自己真正跟那个幕后之人交上了手。

  而谈致远虽然戴上了鬼面具,但给谢苏的感觉似乎与柳启差不多,依然保有自己的心智,并没有被那个幕后的人全然取代。

  他将船工全部拘禁在货舱之中,也没有杀那些昆仑弟子,暂不知所图之物为何。

  但谢苏今夜既然在船上见到鬼面人,就没想着这么轻易让他离开。

  先远离海雾之中的另一艘船,断了这些蒙面人的后路。

  至于这木兰长船会在海雾中迷失到何处,等抓住那个鬼面人之后再考虑不迟。

  他走出暗道,在栏杆上一踩,借力跃起,扬手拉住二楼的窗框,翻身从三楼的窗口跃入,轻盈落地。

  淳于笙给他的指向十分清晰,谢苏走到最靠近船尾的房间,见大门洞开,一个蒙面人背身对外,手扶船舵,正低头看着一只罗盘。

  那古朴罗盘之上刻痕清晰,灯烛的光映在上面幽幽的。

  罗盘上忽然闪过一道亮痕,是承影剑的剑光,那蒙面人一声还未出,便倒在地上,不动了。

  谢苏看也没看那罗盘,只记得那些蒙面人用绳索上船的方向,扶着舵杆转向相反一边。

  他转身走向门口,就在此时,走廊上的灯灭了。

  谢苏脚步稍稍一顿,继而走出房间。

  黑暗之中,他忽然抬手,截住了斜前方斩来的一击。

  承影剑之锋锐天下罕有,若是寻常兵器,方才这一剑,黑暗中那个人手中的兵器就已经折断了。

  然而那个人一击不中,周身气息顿时隐匿。

  走廊上落针可闻,只有谢苏一个人的脚步声。

  他用剑鞘抵了一下走廊一侧的墙壁,确定了自己的方位,继而扬手,承影剑却是自下而上反迎上去,刺中黑暗中的兵器,叮的一声。

  那人不再忍耐,近身而来,谢苏手腕一动,承影剑切开浓墨般的黑暗。

  瞬息之间,两人已经交手十数招。

  谢苏淡淡道:“何靖济,我是友非敌,没时间陪你在这耗着。”

  承影剑的剑气凛冽如霜雪,指向黑暗中的一点。

  走廊上忽地亮了起来,一道引火符腾空,火光之下,何靖济周身经脉要穴已经笼罩在承影剑的剑气之下,而他手中长剑阻滞,却无法近谢苏的身。

  看清谢苏面容的一瞬间,何靖济脸上顿时现出震惊之色。

  “你不是段致诚,你是谁?”何靖济握紧手中长剑,“你把他怎么样了?”

  谢苏先收了剑,平静道:“他在船舱里,与所有被绑的船工在一起,目前还没什么事。至于我是谁,过了今夜再告诉你也不迟。”

  何靖济似乎有些不信任他,问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谢苏笑了一下:“你们昆仑的剑法很难认出来么?”

  灼灼火光之下,他的眼瞳如琉璃一般。

  何靖济看着他,忽然道:“怪不得昨夜你来房间时,一直不大抬头正视于我,那时你已经扮成了致诚的模样——你的眼睛……”

  谢苏径直打断了何靖济的话。

  “谈致远戴上了鬼面具,现在他已经不是你师侄了,见着他可别手下留情。有一队蒙面的人,半夜上了船,现在正与他在一起。船工都在底层的货舱,谈致远此刻正在船上找你,还有其他的昆仑弟子。”

  谢苏自觉已经说得足够清楚,可是何靖济神色不定,竟似有些愣忪。

  “你说谈致远戴上了鬼面具?他为什么要——”

  谢苏自袖中拿出那截断了一半的碧色璎珞,说道:“这枚灵玉应当是他的,你不会认不出来吧?”

  何靖济看着那灵玉,不敢置信道:“这是昆仑弟子护持心神的灵玉,等闲不可离身,他……他是受了那面具的蛊惑么?”

  谢苏随手将灵玉抛给他,“蛊惑?不见得吧。”

  何靖济却没听出谢苏话里的意思,又道:“你说他现在正在找我?”

  “对。”

  谢苏目光向下,看到何靖济手背上一片红肿,想来也是被那金线虫咬伤了,只是他修为比那些昆仑弟子要高出不少,强自压制,一直支撑到现在。

  何靖济见谢苏打量他手上虫咬伤口,说道:“我被咬伤后,立即有几个蒙面的人闯进来,应当就是你说的那些了。我虽逃了出来,但其他的弟子只怕都已经陷入他们手中。”

  谢苏微微一笑:“怎么,你现在又肯相信我了?”

  何靖济深深看他一眼,说道:“你的修为在我之上,若是想杀我,方才就杀了。”

  谢苏道:“我想到一个法子,或许可以试试。”

  “什么法子?”

  “你既然已经被咬伤,大可装作毒发,我扮成那蒙面人的样子,与你一同进入货舱,就说找到你了。”谢苏已经转身走向那个设有船舵的房间,“你要救你们昆仑的弟子,我要知道那个鬼面人究竟想做什么。”

  他走进房间,将那尸首身上的鱼皮服扒下,这衣服光滑轻薄,虽沾了血,但一擦即净。

  何靖济看着地上的尸首,问道:“是你杀了他?”

  到这时候,谢苏真觉得他们昆仑的人一脉相承,确然是十分啰嗦。

  他反问道:“怎么?”

  何靖济垂下目光:“方才是我误会你了,我以为你们是一起的,这才贸然与你动手。”

  谢苏将承影剑绑在鱼皮服的下面,向何靖济伸手:“把你的剑给我。”

  何靖济道:“什么?”

  谢苏抬眸:“你现在应当已经毒发,浑身灵气沸腾,经脉剧痛,还拿得动剑么?”

  何靖济这才反应过来,倒提着剑交给谢苏。

  谢苏并未揭下脸上的人皮面具,只是散下头发,如那些蒙面人一般随手绑起来,又用黑布蒙住了脸。

  他押着何靖济去往船舱底部。

  谢苏此前并未进入过货舱,但大概知道方位,走下楼梯之后,果然看到其中一间货舱门口站着两个蒙面人把守。

  何靖济呼吸略有些不稳,脸色也变了,谢苏看不出他是不是在做戏,抑或是时间一长,确实难以压制那金线虫的毒性。

  当着那两个蒙面人,谢苏也无法询问,只好押着他走进了货舱。

  一进货舱,谢苏便看到那些昆仑弟子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显然中毒已深,昏迷不醒。

  船工都被绳索绑着,另一边,淳于笙靠着木门,双手缩在身下,谢苏也不知道她是否已经用自己塞进去的竹片刀磨断了绳索。

  谈致远却站在货舱深处,闻声回头。

  那鬼面具如同另一层皮,牢牢贴在他的脸上,也让他此时的微笑变得更加诡异。

  “小师叔,我的人可是找了你许久啊。”

  见到谈致远,何靖济身上一僵,谢苏在后摁着他的双手,握了一下,示意不可冲动。

  何靖济气促不匀,勉力道:“致远,你为何……”

  谈致远一手抚上鬼面具,笑道:“为何要戴上这个?”

  随着他话音落下,谈致远周身灵力暴增数倍,连离他略近些的人都被压迫得几乎无法呼吸。

  谈致远温声道:“小师叔,我只不过是发觉,另有一条路通向大道。”

  何靖济道:“你说的路,是邪路,何以能通大道?”

  谈致远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在他身后,忽有一个血色阵法缓缓旋转而出,霎时间,每个人都能感觉到那阵法中阴冷诡谲的气息。

  淳于笙和何靖济脸上都是震惊至僵硬的神色,仿佛见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从那阵法之中,缓缓浮现一个罩着黑袍的身影,他手上还提了一大团破布似的物事,竟是一个瑟缩着的人。

  黑袍人轻轻一抬手,血色阵法便好似被吸入了他的掌心。

  他拉下头上的风帽,露出下面同样戴着鬼面具的一张脸。

  谢苏一瞬不瞬地盯着黑袍人,承影剑在他贴身的位置,似乎是感应到他的心意,微微震颤起来,战意一触即发。

  溟海之上,一切术法阵法均不可使用。

  能越过这一条限制的,谢苏只见过三个人。

  明无应,沉湘,还有元徵。

  黑袍人将手里提着的那个人丢出去,淡淡道:“挑吧。”

  那人披着灰色的披风,也戴着风帽,将面容身形完全隐藏在披风下面。

  他好似对黑袍人非常畏惧,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很可笑地抽动了一下,似乎是想向黑袍人行个礼。

  他转身,先是走向旁边那些绑在一处的船工。

  他虽然佝偻着背,但是走路时却平稳到了一种诡异的地步,像是在披风之内脚不沾地,飘过来的。

  谢苏忽然想到,这是个鬼差。

  只有鬼差才会这样走路,不沾凡世尘土。

  这黑袍人究竟是不是元徵,他又为什么会带一个鬼差来到船上?

  那句“挑吧”又是什么意思?这鬼差在挑选什么?

  只见鬼差走到那些船工身边,挨个看过,指了五个人出来,这五个人立刻被蒙面人带到一旁。

  鬼差又指了指淳于笙,立刻有人上前,也把她拉了起来。淳于笙挣扎了一下,却挨了一个耳光。

  那鬼差走向那些中毒昏迷的昆仑弟子,又点了三个人出来。

  谢苏的目光依次从这些人身上扫过,丝毫看不出这些人有什么特别。

  何靖济望向谈致远,问道:“你要对他们做什么?”

  “不是对他们,”谈致远低头看向那些没有被选中的昆仑弟子,微笑道,“你应该问,我会对这些人做什么。”

  “你!”何靖济大怒,好似压制不住体内虫毒,猛烈气喘,几乎跪在地上。

  谢苏随之俯下身去,借何靖济身体的遮掩,为他渡了一些灵力。

  谈致远温柔道:“小师叔别担心,他们不过是个添头,你才是我们需要的人,要过昆仑的护山大阵,没有你可是万万不行的。”

  这一句话却像是更加牵动何靖济的心神,他咬牙道:“你们……你们要对昆仑做什么?”

  谈致远笑道:“小师叔怎么如此性急?只消你跟我走,之后你自己看就是了。”

  何靖济道:“你在师兄身边这么多年,我竟没看出你是个——”

  他急怒攻心,又兼虫毒入了经脉,竟是吐出一口鲜血。

  比之谈致远低眉浅笑,那黑袍人却始终木着一张脸,只催促道:“走吧。”

  他们二人走在最前,那些被鬼差挑选出来的人相继被押了出去,谢苏扶着何靖济,跟在了最后面。

  船工和其余的昆仑弟子还留在货舱之中,淳于笙拼命挣扎,双手从绳索中脱出,抬肘砸向身后那蒙面人的额角。

  她修为平平,右手三根金针还未发出,立即被那蒙面人捏住手狠狠一握,几乎能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

  谢苏伸手入衣内,握住了承影剑的剑柄。

  那蒙面人若是对淳于笙下杀手,他做不到置之不理。

  可是淳于笙仿佛被痛昏过去,再没了声息,蒙面人将她拦腰抓起,继续前行。

  到得船头,谢苏才发觉四周的海雾已经变为暗蓝色,海面上蒙蒙的亮起来,这一夜竟然已经快要过去。

  那黑袍人凝视海雾深处,冷声道:“船呢?”

  立即有蒙面人上前,从怀中摸出一只哨子,放到口边吹了起来。

  那哨声尖锐非常,蒙面人一连吹了三次,每次吹完都要间隔片刻,却一直没有等到回应。

  他垂下头:“应是海雾太大,一时飘远了些,小人这就下水去寻。”

  那黑袍人道:“罢了,也就是多耗费一些心神。”

  他转身离开众人,从黑袍中露出一只苍白的手臂,按住地面。

  血色光芒自他指间亮起,很快旋转成一个阵法,边缘飞速扩大,将船头的人全数笼罩进去。

  与此同时,那条苍白的手臂缓慢地干瘪下去,似乎被抽去了所有力量,皮肤干枯焦黄,像一张蜡纸蒙在骨头上面。

  几个蒙面人燃起引火符,留在木兰长船各处,火焰顷刻间烧了起来。

  谢苏一瞬间明白了谈致远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除了此刻在船头的这些人,他竟是要将船工和剩下的昆仑弟子活活烧死在船上。

  谢苏已将承影剑从衣下抽出,在何靖济耳边低声道:“你还撑得住吗?”

  何靖济强自压制虫毒,点了点头。

  “他们要烧船,货舱里的人都会死,”谢苏轻声道,“那些蒙面人你能拦住多少就拦多少,他们两个交给我。”

  何靖济抬眼看去,谢苏已经离开他身边,自众人边缘走向谈致远和黑袍人,四周的昏晦一点点淡去,似乎随时都会天亮。

  就算戴上了鬼面具修为暴涨,那个谈致远也没有被谢苏放在眼里,他悄无声息地靠近,更多是在注意阵法中央的黑袍人。

  要在溟海上以术法将这么多人一起带走,似乎消耗了他所有的精力,右手臂干瘪下去的同时,黑袍人用左手握住右手手腕,阵法中的血色光芒缓缓闪烁。

  熊熊火焰燃烧,腾起的浓烟冲破海雾,谢苏已将承影剑抽出两寸。

  黑袍人跪地的身形忽然晃了一下,僵硬地转头望向海雾深处。

  巨大的风声响彻海面,一瞬间狂风骤起,竟然将溟海上终年不散的海雾吹开一个缺口。

  不对。

  那不是风。

  是一道无形剑气,自极遥远处扬起了这里的海雾。

  灰白的天际点染上一痕金红,化作明丽霞光。

  东方既白,那是蓬莱的方向。

  第二道无形剑气渡海而来,所过之处怒涛沉浮,狂风席卷。

  黑袍人再度催动阵法,血红光芒闪烁愈快,谢苏已经能感觉到阵中气机锁定己身。

  第三道无形剑气似乎将整片天空一分为二,向着木兰长船袭来。

  谢苏似乎已经看到极远处有一个身影,他身后是煌煌朝阳的金色光华。

  却在此时,无数浓云汇聚海上,将天空全部笼盖,溟海如沸,无数惊涛骇浪涌来。

  轰隆隆雷声响起,似乎随时都会有天雷降下,将整条木兰长船击碎。

  然而雷霆奔向之处,却是蓬莱的方向。

  黑袍人大喝一声,阵法成型,船头所有人随着血色光芒的消弭消失在原地。

  谢苏似被挤压进不可挣脱的黑暗之中,但最后一瞬他所看到的景象,依然烙印在他眼中。

  朝阳的炽烈光华之中,天雷降下,明无应站在极遥远处,高大身形一动不动,静如山岗,而他脸上只是一个略带嘲弄的微笑。

  天雷之中,无数密密麻麻的咒文涌现。

  雷霆加身,是为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