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我自蓬莱>第68章 在水一方(四)

  然而仿佛也只是转瞬之间,谢苏就从那无尽的黑暗之中脱出,身体失去平衡,骤然下落。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自己身在何处,就已经仰面摔了下去,直接砸在一个人身上。

  那人痛呼一声,双目一片茫然,正是贺兰月。

  而谢苏也终于看清了此刻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他竟是被贺兰月的符带到了木兰长船之上。

  “谢苏?”贺兰月大叫一声,脸上一副撞了鬼的神情,“你怎么会在这儿?”

  谢苏借力起身,微微眯眼看向贺兰月,语气无奈:“这话我正要问你。”

  他伸手至袖中,摸出了那道符纸,上面的字印已经渐渐黯淡消失。

  贺兰月却是跳了起来,伸手摸着后脑,一脸心虚。

  “嗯……大概是出了一点小岔子,总的来说,符纸倒是……”

  他本想借助符纸,让自己能够去到谢苏身边,没想到反倒是把谢苏也拉来船上了。

  谢苏顿了顿,又道:“你这符纸画出来,没有给陆夫子看么?”

  贺兰月低头一笑,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还没,这不是想着到了明日课上,你一张,我一张,我直接在陆老头面前露一手……”

  谢苏不发一言,静静地看着贺兰月。

  贺兰月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偷眼看着谢苏的神情,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我刚刚才上船,谁知道这船怎么就忽然开了,我一抬头,都到海上了,我想着身上带着这张符,就……后面的你都知道了。”

  谢苏向窗外一望,木兰长船航行极快,学宫已成小小一道远影。

  “先想法子回去再说。”

  学成之前,弟子们不可离开学宫,这是一条铁律。

  山中空寂无趣,三年与世隔绝,本身就令人难以忍受,但修道之人,非得有这样的心性不可。凡间万紫千红,乱花迷眼,于修行并无益处。

  贺兰月见谢苏也到了这里,反倒安静下来,不是觉得拉来了谢苏给自己垫背,两个人挨罚总比一个人挨罚好,是觉得谢苏冷静沉着,一向有很多办法。

  谢苏却并没有他看起来那么轻松。

  窗外便是茫茫的溟海,学宫藏书阁的琉璃金顶唯余一抹细细的金光,至于其他的宫殿已经远不可见。

  溟海之上的禁制与蓬莱秘境一样,天地化生,不知已在这里存在多少年。

  在溟海上,一切术法均不得用,御剑之术也不能用。

  更奇特的一点在于,蓬莱左近海上,有弥天海雾形成的一道屏障。

  外界电闪雷鸣,风急雨骤,海浪噬人,海雾之中又极容易迷失方向,只有驶过这海雾迷障,才能看到蓬莱仙山。

  此刻海面上还有日光照耀,但说不准下一刻,木兰长船就会驶入海雾之中。

  谢苏道:“船主是谁?”

  贺兰月迟疑道:“你是想请他调转船头,先将我们送回去?”

  “是,”谢苏道,“现在离岸边还算不得太远。”

  贺兰月叹了口气,道:“我没见过船主,不过认识几个船工,走吧,找找他们在哪儿。”

  木兰长船中各处构造,贺兰月溜上来的次数多了,已经熟悉大半,当下带着谢苏去找自己认识的船工。

  只是不知道为何,船上一个人也没有,不知道那些船工都去哪里去了。

  眼看着离蓬莱越来越远,贺兰月干脆带着谢苏上到第三层。

  他曾经听过船工们说起,船主的房间就在第三层。

  论起宽阔,第三层自然不如第二层,但两边过道反而更宽些,房间也要大上许多,其间枕褥用具等物,也都要精良一些。

  房间都以天干地支排号,谢苏和贺兰月不知道船主住在哪一间房,只好挨个找过去。

  贺兰月自前往后,谢苏从后往前。

  过了片刻,贺兰月忽然向谢苏招了招手,伸出食指点了点门板,示意里面有人,让谢苏过去。

  谢苏刚刚走近,就听到门板之内传来一句人声。

  “这件事……是否应该先报给师尊知晓?”

  说话的人嗓音十分温润,语气有一些犹疑,却很是耳熟。

  谢苏与贺兰月对视一眼,都认出了这说话的男子是丛靖雪。

  贺兰月挤眉弄眼,对着谢苏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说,丛靖雪现在也在船上,他可是杨观最喜欢的学生,他们拽上丛靖雪,便是一起受罚也没什么。

  谢苏却无声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丛靖雪为何也会在这木兰长船上,也不知道他此刻是在跟谁说话。

  下一刻,这个疑惑便解了。

  房内另一人道:“师尊他老人家仍在闭关,何况此事……不适合让门中更多弟子知晓。也不知道这信是那卢家后生一个人的意思,还是卢家的意思,若是后者……再报与师尊不迟,总不教他们卢家伤了师妹的颜面。”

  贺兰月张开嘴,用口型无声地说:“是杜靖川?”

  谢苏点了点头。

  两年前学宫秘境中出现魔息,王主事当场伏诛,此事算是不了了之,亦不许弟子们私下讨论。只是王主事身死,他所教授的阵法一门便无人授课。

  杨观便请来了杜靖川,他是昆仑掌门郑道年的大弟子,也是丛靖雪和云靖青的大师兄,入门极早,修为高深,极擅阵法。

  此人心宽体胖,时常笑呵呵的,仿佛天下间没有什么事情能令他着急起来,但这时说话语气却有一些犹豫,好像他们口中说起的“那件事”,倒是让人十分为难。

  下一刻,房间中另有一个人说话了。

  “这点小事倒也伤不了我的颜面,卢家要退婚,那就退吧,我不在乎。”

  这回说话的是个女子,声音冷淡高傲,却是云靖青。

  贺兰月“噗”的一声笑出来,轻声道:“她被退婚了?”

  谢苏来不及让他闭嘴,伸手按在贺兰月肩上,把他推了出去,自己足下一点,立即向后退开。

  下一刻,那扇木门被一道灵力击中,霎时间粉碎成片片木屑。

  只听得杜靖川那慢悠悠的声音响起:“外面的朋友,何妨进来说话?”

  谢苏无法,转身走入门中,向杜靖川点头行礼道:“先生。”

  门外,贺兰月只露出一个脑袋,一双眼睛在房内三人身上挨个看了一遍,这才不情不愿地挪进门口,低声道:“先生好。”

  云靖青冷冷扫来一眼,显然不打算说话,丛靖雪却是一脸吃惊之色,想不到谢苏二人为何会出现在门外。

  杜靖川是在学宫授课的老师,他们见了杜靖川,总是要老老实实叫一声先生的。

  贺兰月偷偷溜上木兰长船,又不小心用符箓将谢苏也拖来此处的事情,眼见着是无法隐瞒。

  杜靖川听他们说完,倒是微微一笑。

  贺兰月趁机道:“我们可也不是故意要离开学宫的呀,这会儿正要去找船主,请他将船掉头,把我们给送回去。这个……若是祭酒问起,先生能不能就说从来没见过我们?”

  贺兰月说着话,又扭头去看一旁的丛靖雪,向他拼命使着眼色。

  杜靖川的目光却是落在一直没有说话的谢苏身上。

  丛靖雪愣了一下,轻咳一声,向杜靖川道:“师兄……”

  杜靖川又看向贺兰月,仍是笑呵呵的。

  他知道谢苏和贺兰月与丛靖雪交好,自己在学宫教授阵法两年,对他们二人也有爱才之心,当下摆了摆手,笑道:“杨祭酒那边,我不会去多说什么,只是这令木兰长船掉头一事……”

  杜靖川抬手推开房间内的窗子,“怕是已经不能够了。”

  窗外一片浓雾,方才日光照在海面上的粼粼金光,早已经消失不见。

  天地之间唯有茫茫大雾。

  杜靖川道:“木兰长船虽能在溟海之中航行,但若是进了这海雾屏障,便只能沿着一特制罗盘所标识的方向行进,此时转向掉头,下一次从海雾中出来,就不知道是在哪里了。”

  贺兰月顿时泄了气,蹲在地上,用手指划着地面,哀叹道:“这下完了。”

  谢苏默了片刻,转向杜靖川,“先生。”

  “我知道你的意思,”杜靖川笑眯眯的,“他们二人随我出来,是向祭酒打过招呼的,我想帮你们瞒天过海也是不能。事已至此,你们便与我同行,等回到学宫,由我去向祭酒开口,只是受些惩罚是免不了的,也算是小惩大戒。”

  谢苏低头道:“谢谢先生。”

  贺兰月更是惊喜万分,几乎跳了起来,拍马屁道学宫所有夫子之中,他最喜欢的就是杜靖川。

  杜靖川悠悠地说:“既是出门在外,便不要叫我先生了,叫师兄即可。”

  各仙门之间为了显得亲近,一贯是按照辈分齿序来称呼。若不是杜靖川在学宫任课,谢苏和贺兰月见了他,也就是叫一声杜师兄最为合宜。

  贺兰月打蛇随棍上,问道:“师兄,咱们此行是去哪里啊?”

  杜靖川笑道:“等到了,你自然就知道。”

  船上空房间极多,谢苏和贺兰月便一人一间,暂且住了下来。

  丛靖雪时常与他们叙话,听贺兰月讲起那倒霉的符纸,实在是忍俊不禁。倒是云靖青在自己的房间里,很少出来,也几乎不和他们说话。

  在学宫历练两年,谢苏对于世事人情已经通达许多。

  杜靖川对他们释放善意,一半是因为他身为授课夫子,在外需对学宫弟子多些照拂。

  木兰长船驶入海雾便无法回头,谢苏和贺兰月少不得是要随船靠岸的,自然是跟他同行最为稳妥。

  至于另一半原因,大约是云靖青被人退婚一事已经被他们听了去,这事于她声名有碍,他们承了杜靖川的情,自然不会将这事说与外人。

  船上只有他们几人,船工则是大多时间都在最底层的船舱,所以他们刚上船时,遍寻船工不到。那时刚刚开船,所有船工都在船舱之中。

  溟海辽阔,木兰长船在海雾中航行数日,一出去便遇到电闪雷鸣。

  深沉天色之下,到处乌云密布,黑压压的一片,只有闪电在云中穿过的时候有片刻亮痕。

  溟海上更是风浪大作,怒涛沉浮。

  这木兰长船有数十丈长,船身宽阔,气势恢弘,可是在这样的风浪之中,仿佛只是小小一片叶子,在海上起伏颠簸。

  放在桌上的东西,下一刻可能就被海浪颠了下来。人在房间里,也时常东倒西歪地站不稳。

  贺兰月不惯坐船,两年前来到学宫的时候是如何在船上吐了一路,这次在溟海上也是一样。

  谢苏虽不像他那样难受,却也是花了些时间才适应。

  望见陆地时,已经是大约十天后的事情了。

  他们同在船上待了十日,这一路又要跟着杜靖川,言谈之间虽未刻意,但云靖青被退婚一事,也已经知道了个大概。

  原来云靖青在投入昆仑山门之前,本是帝都金陵之中的侯门小姐。

  其父有世袭的侯爵爵位,其母则是一位郡主,身份高贵。云靖青自出生以来,便是二人的掌上明珠。

  只是在她年幼时,金陵被一场来势汹汹的疫病席卷,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殒命者众多。

  云靖青的父母也死于这场疫病,她的叔父承袭了侯爵之位,将云靖青接来抚养,亦对她珍爱非常,比自己的孩子还要看重。

  只是云靖青虽未染上疫病,身体却一直不好,时常被风寒侵袭,高热不退。

  侯府没有办法,只好请来天清观的仙师。

  仙师说云靖青的病非因风寒而起,而是她此生因缘,不在红尘之中。

  侯爷半信半疑,将她送去天清观住着,身体果然强健起来。虽然不舍,也只好让云靖青在天清观中久住。

  但那位将她带回天清观的仙师却说,自己与云靖青并无师徒缘分,她真正的师缘更在别处。

  此后那位仙师带着云靖青四处云游,终于将她托付给了昆仑,云靖青机缘巧合,被隐居在问剑峰的李道严收为弟子。

  她本名云青青,这个靖字,是昆仑这一代弟子的字辈。

  贺兰月记得不错,木兰长船三月才在学宫停靠一次,这次三月之期未到,木兰长船便来到学宫,全因为要送来一封信。

  一封给云靖青的退婚信。

  说起与她有婚约的那个卢家,也是很了不得的,原本是皇商之家,族中弟子却十分出色,科举入仕者众多,在朝中也颇有势力。

  卢家家主有一独子卢俊,与云靖青从未见过面,却是在幼时就由其父做主,与云靖青定下婚约。

  退婚信就是卢俊写的,这位公子哥手眼通天,不知花了多少金子,劳动木兰长船驶过溟海,就为了给他送一封信。

  云靖青本来也没把这一桩婚事放在心上,当即要回信答允,不巧那信笺却被丛靖雪看见了。

  退婚一事非同小可,怎能由她与卢俊二人如此草率便说定。何况那卢俊提出退婚,对女孩儿家的声名大有损伤。

  杜靖川身为大师兄,这个浑水,他是非趟不可了。

  众人下船之后略作休整,便要取道金陵。

  他们下船的地点与金陵相去不远,杜靖川精研阵法,当即施展毕生绝学,祭出缩地成寸的玄妙阵法。

  上一刻他们还在那海边小城,下一刻便已经到了金陵城外。

  金陵此地,水软山温,繁华富丽,民风开放。

  正是盛夏暑热的时候,街市上商铺鳞次栉比,小贩沿街叫卖,有卖花的,卖果子的,卖冰碗的,还有卖各种竹编的小玩意儿的,好不热闹。

  云靖青是侯门贵女,自小生长在这金陵繁华之中。丛靖雪进入学宫之前,也曾下山数次。贺兰月更不必说,离开草原之后,曾经走过很多地方。

  只有谢苏,在永州的时候,他住在谢府,抬眼望去只有一方天空是自由的,后来到了蓬莱,山中清净,也没见过多少外人。

  他虽在学宫历练两年,但学宫的夫子、主事、弟子、杂役,加起来也不过就是那么多人。

  此番到金陵,是谢苏第一次真真切切摸到了人间的模样。

  他们这一行人十分引人注目,每当与路边女子的目光对上,丛靖雪总是显得十分腼腆。云靖青自然还是那个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贺兰月故意走到最前面,他的相貌异于中原人,收获了不少注目。

  而谢苏生就一双琉璃色眼眸,路人看到他,总是要愣上一愣,谢苏却浑然不觉。

  总归是这几个年轻人相貌太过出众,又穿着学宫一式的月白色衣衫,走在人群之中十分显眼,一望即知他们是修仙之人。

  到了稍微人少清净的地方,杜靖川施了一个术法,淡去了他们身上气息,即使走到街上,也只如寻常路人一般。

  云靖青带路,他们离开繁华热闹的街市,又走了片刻,到得卢府门前。